[自创] 2568(09)

楼主: saxonwing (翾刖)   2022-07-08 22:54:55
  09
  今天一切都很顺利,分行在三点半拉下铁门,他自己的待办文件早早就处理妥当,临
柜奇蹟似的没有任何人数目不对,因此他难得准时下班。也因为比平常提早了不少,于是
他打给今天也不需要带团的周煦,把两人的晚餐时间提早。原本打算简单用五福路上的火
鸡肉饭解决一餐,也因为有更多时间而决定去吃中山路上的汕头火锅,客满的店面刚好有
两个人的位子。
  只有两个人当然是没办法点太多道菜的,不过还在很会吃的年纪,算起来除了蔬菜外
还点了无骨牛小排、松阪猪、手打花枝浆、海虾、鲜鱼三拼和扇贝,扁鱼汤头鲜甜、蔬菜
脆爽、海鲜新鲜,肉类则让人吃起来很满足。
  但樊少勋整顿饭都吃得心不在焉,就算周煦讲起带团住在司领房,一抬头就看见四根
梁柱都贴了符咒的灵异故事,他也只是应和两声,继续低头将肉片裹满蛋黄沙茶酱料,一
口气送进嘴里,然后被里面的碎辣椒呛得一阵狂咳。
  “还好吗?”周煦拍了拍他的背,递上一杯饮料。
  “没事。”他灌下整杯乌梅汁才感觉好一点,整张脸胀得通红,他抽了张纸巾拭去眼
角被逼出来的水珠,心虚地不敢看周煦一眼。“再喝杯水就好了。”
  和樊少慈的争执让他情绪低落,姊姊说出口的不多,然而痛苦和无可奈何清楚从语气
和神情中传达出来。他们都是被困住的人,姊姊困得比他更深,现在看来一切还好,却隐
隐有种踩在边缘的胆颤心惊,仿佛再多走一步她就会摔下去,整个人粉身碎骨。
  他比任何时候都期望、也更迫切想见周煦,想知道无论如何都有一个人会陪在他身边
,在他踩空时接住他,然后他就可以自己站起来。可是见到周煦,他就无法不想起自己为
何会和姊姊吵起来,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这段恋情不被祝福的心理准备,实际从樊少慈那
里听见不赞同的话语时,依旧有种被背叛的失落感,或许还带了点愤怒。
  情绪太过复杂,他无法直视周煦的眼睛而不将这些都说出来。
  周煦招手要服务生帮他们送上冰开水,看着他慢慢喝完半杯。
  “好点了?”
  他点点头,舌头上仍有热辣辣的疼痛,难怪有人说辣味是一种痛觉。
  “少勋,你还好吗?”
  “我……”
  他正想说自己只是咬到辣椒,不是半夜在宿舍偷吃羊肉炉却烫到胯下要住院的伤患,
真的不需要关心到这种程度,周煦就打断了他,偏低的声线里尽是委屈。
  “我去割了双眼皮,但你竟然完全没发现,让人很伤心。”
  樊少勋震惊地抬头,望着对方那双此时微微上扬的眼睛,眼皮上的皱褶像鱼尾般顺着
弧线,没有半点红肿或不自然的感觉,很漂亮,或说,过分漂亮了。他有些挣扎,不知道
该不该说几句话称赞,但他觉得原本的周煦就已经很好,不需要改变……好像有哪里不对
劲?
  “你本来就是双眼皮!”他瞪着周煦那张逐渐笑开的脸,不敢相信对方竟然拿这种事
情骗他。
  “你总算肯看着我。”
  他对此哑口无言,不能反驳。埋头看菜单也好,低头猛吃也好,他今天的确无法正眼
看着周煦,待在对方身边太过舒适,那双眼睛太过清澈、魅惑人心,他害怕自己会一口气
将所有的不愉快通通倒出来,但他怎么能让周煦一起承担这些?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家人
再怎么不同意,也是他自己该面对的,没有理由让对方跟着难受。
  “你要告诉我怎么了吗?”
  “……我只是累了,今天分行业务很忙。”
  就连他自己都知道,这个谎言说得太不诚恳,正是因为业务不忙,他才能准时下班,
他们才会来吃这间汕头火锅店。他咬著下唇,不知道该怎么圆这个谎,或者,让这句话听
起来比较不伤人,而不是赤裸裸地拒绝对方的关心。
  整间店嘈杂着各式各样的声音,店员的招呼声,其他客人的闲聊或点菜声,就连他们
面前的火锅都咕嘟咕嘟沸腾著冒泡,而这一个小小的角落安静地吓人。
  出乎意料地,周煦没有继续问下去,简短应了声“好”之后就继续剥虾,并把剥好的
一半虾子都放进他碗里。
  道过晚安后樊少勋坐上车,却迟迟不想发动引擎,他抗拒回家,也无法持续对周煦说
谎。自从吵过架后,姊姊在他面前话变得很少,虽然在他帮父亲洗澡的时候,还是会站在
门外以备万一,却不再对他聊天的话题再有什么反应。他不知道那是因为吵架让两个人都
不好受,还是樊少慈以此做为对他和周煦关系的沉默控诉。
  他停车的这个角落很昏暗,只有十公尺外的一盏路灯,和旁边民宅泄漏出来的光亮,
关上车门后将城市的声响都关在车外。他想起那几个在山里的夜晚,在南横、太鲁阁或在
藤枝,跟五光十色的都市夜景相比,山上的夜很暗也很静,不总是繁星满天,却能感觉被
温柔拥抱。
  再过两周就要去北埔,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像过去那样享受出游,或是会不停提醒
自己:姊姊正在代替他受苦。
  他想得出神,副驾驶座的门突然被打开,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周煦就钻进了车里。
  “周煦?”
  “晚安吻。”
  周煦侧向他,拉着他的领带缩短两个人的距离,凑了上来。在昏暗的空间里,不管是
嘴唇的触感还是温度都特别鲜明,这是个浓烈的吻,此刻周煦的舌尖探进他的口腔中,与
他的舌头彼此纠缠,嬉闹够了又退出来细细描绘他的唇线。车内温度突然升高了几度,空
气烫到像将车子停在正中午的烈日下,他被吻得头晕目眩,将手撑在周煦的胸口,开始解
开那件牛仔衬衫的钮扣。
  吻由浓转浅,落在嘴唇上的触碰相当温柔,比起情欲更有安抚的意味。捧着他脸颊的
掌心暖暖的,体温透过皮肤缓缓直达胸口,使人眷恋不已。
  “我觉得你需要一个晚安吻,少勋。”周煦抓住他的手,停下亲吻,咖啡般醇香的音
色在他耳边呢喃,“今天你感觉很不开心。”
  “我……”他喘着气,调整自己的呼吸,才有办法把话说的完整。“我说了我没事。

  “但我不相信。”
  打开头顶上的小灯,光线虽然微弱,也足够他看清楚周煦脸上柔软的神情,闪烁著真
诚关怀的眼神……或许还有些捉弄得逞的小得意和尚未消散的情动,以及被他解开了大半
的衬衫里面米色肌肤和白色背心。
  别开眼,他满脑子都是下流的念头。
  他知道他没办法一直瞒着周煦,不只是因为自己是个拙劣的说谎者,也因为他无法面
对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回报以谎言。更何况,那是周煦啊。
  不能说谎,可以避重就轻。
  樊少勋从七年前姊姊离开外商公司的原因说起,父母的固执与偏爱,樊少慈像一只被
剪去羽翼的鸟,就算被放出笼也很难翱翔。第一次向周煦提到这些事时,他只简略带过家
中的状况,那时候他关注的是自己,如今已能够看见里面的曲折,和整个家庭的困境。
  “我想帮爸找个看护,让姊姊可以休息,去做她想做的事,待在家里也好,或出去工
作也可以,总之不要再被绑住了。但我爸很顽固,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说服他。”
  他靠在周煦肩上叹了口气,嗅著周煦的气味,用脸颊蹭了蹭对方的肩膀,心知把这些
话说出来也不会立刻就有解决的方法,如果那么简单,早在父亲刚中风的时候就请了看护
一劳永逸。但是说出来的感觉很好,有一个人可以诉说,陪着他烦恼,让他觉得自己并不
孤独。
  “老人家通常不太接受小辈的意见,可是对亲戚朋友的话很盲从,能不能找人来劝伯
父?”
  周煦摸了摸他的头,指尖擦过耳廓,被碰触到的地方微微发热。
  “爸爸那边的亲戚都在大陆,他的朋友也剩不多……家里比较常往来的亲戚只剩妈妈
那边的阿姨,我想过要请小姨和姨丈来说服我爸,又怕他们顾虑这究竟是别人家的事,毕
竟是小姨子。”
  “或是让阿姨说服伯母,再请伯母帮忙劝伯父?彼此是亲姊妹,也不需要担心界线踩
得太过,会比直接向姊夫提意见更自然一些。一般来说,如果妻子坚持,丈夫就不好有太
大的意见。”
  他想了想,似乎真是这样没有错。从小如果看到大人意见不合,最后姨丈总是顺着小
姨,而自家父亲虽不如姨丈寡言,也比较强势,但母亲若有什么坚持到底的事,父亲最后
还是会认输妥协。
  照顾父亲这件事上,母亲也扛了一大半的责任,随着年岁渐长,他和姊姊都观察到母
亲在很多事上慢慢力不从心,想来相比七年前父亲刚中风时,对于请看护的态度会更软化
。但他也知道母亲有着那一辈妇女吃苦耐劳的韧性,非不得已,不喜欢让别人来做自己份
内的事。
  “只怕我妈也是固执的人。”
  “如果阿姨说需要你姊姊帮忙,伯母不会不答应的。”
  先说服小姨,再让小姨说服母亲,最后让母亲劝父亲接受,这样迂回的方法他自己是
想不到的;他的想法很单纯,大家一起给建议,总有一个人的话父亲会听得进去。他突然
理解为什么团员们都喜欢周煦,不管是分行的同事,还是在热炒店遇见的年轻女性,看似
随意,周煦比谁都细心。
  在游览车上注意到他需要晕车药,在南横上注意到他独自坐在外头,走步道时时刻刻
注意他的状态,每次吃饭虾子总是先一步剥好放在他碗里,今天也注意到他不开心,递来
关怀的方式不让人讨厌。被这样的一个人放在心上,照顾著需求,很难不沦陷。
  “是经验谈吗?”他笑着问。
  “什么经验谈?”
  他突然好奇起周煦的家庭,什么样的父母会养出这样温柔细心的儿子?樊少勋回想身
边的同龄男性,包括他自己,多的是被女孩子们责骂不体贴的时候,黄建冈也私下说过,
女朋友常抱怨走路速度太快,根本不顾及穿高跟鞋、身高又比较矮的女孩子。
  “周煦家是妈妈做主、爸爸妻管严?”
  这只是个普通的问题,周煦没有立刻回答,抿了抿唇,微微瞇起那双眼睛,他看不出
里面有什么情绪,气氛突然凝结。迟疑片刻,周煦才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却显得客套又
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是,我妈很多年前就离开了。”周煦的语气很淡,“带旅行团常会遇到夫妻一起
参加,有时对行程意见不合,几番争论后总是妻子占上风。这也能说是经验谈吧。”
  樊少勋在手里挤了一坨乳液,慢慢用掌心把它捂热,才不会一碰到皮肤就觉得冰凉,
他记得周煦也是这么做,那时对方手上的乳液是温热的,带着体温。他模仿著周煦的动作
,抬起父亲的小腿,找到膝盖后方、大腿与小腿交会的腿弯正中央的委中穴,用拇指重重
按压;沿着委中穴往下八寸,大概是膝弯到脚跟的中间点,周煦说那处叫做承山穴,也用
同样的手法推拿。
  “爸,我下周末会出门三天,不在家里。”
  父亲点了点头,大概是穴位有些酸感,说不出话。
  周煦的日语课还在继续,现在正是秋高气爽出游的好季节,出团频繁,这段时间忙得
团团转,他自己手上事务也不少,结果就是出游前两个人只能稍微吃个饭,就连他想向周
煦多学一点经络按摩的手法,也得趁著回家帮爸爸洗澡前的一点时间。
  飞雅特空间狭小,他们只好利用他的丰田后座练习,打开头顶小灯,在停车场惨白的
光线下,周煦卷起他的西装裤管,将乳液在掌心搓热,沾满温热乳液的双手抚上小腿,每
一个被碰到的地方都在发烫。
  周煦低沉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密闭车内如振翅的蝴蝶,让耳朵一阵痒麻,他无处可躲

  “这里叫承山穴,少勋。”
  他屏除杂念,专心在父亲小腿两处穴位来回按压,每个地方按摩二到三十下,两边轮
流。即使已经和姊姊讨论过,也说服小姨帮忙,获得母亲的认同,他还是对要说出口的话
焦虑不已。不是没有备用计画,但要花更多的时间,为了姊姊他希望可以一次就成功。
  向樊少慈说出这个想法时,她的脸上丝毫没有欣喜的表情,只有一贯的疲惫,以及根
本就不相信生活能有什么改变的绝望感。他在杂志上看过一篇文章,将猴子关在笼子里,
接着用电击让猴子感到疼痛,一开始猴子会想尽各种办法来阻止电击发生,很快的,当牠
们发现做什么都没有用之后,就都不再做了。
  那是很多年前看的,文章的细节早就记不清楚了,那一刻姊姊的表情却让他回想起来
。樊少慈就是那只已经学会放弃的猴子。
  “小姨今天打电话给我,说餐厅的会计突然辞职,要搬去台北和男朋友结婚,希望姊
姊能去帮忙一阵子。”
  父亲皱了皱眉,似乎还在想要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现在的父亲讲话并不利索,若对
家里的事有什么想法,总要思索好一阵子才好说出口。樊少勋眼角的余光觑著母亲,手里
的动作没有停,按完患侧后又换了另一只脚,因为长期过度仰赖这一侧健康的肢体,腿部
肌肉变得僵硬。
  “秀霞问过我的意见,管帐的事不能随便请个人来做,少慈刚好学的是这个,总是比
较放心。”母亲斟酌著开口,是商量的语气:“这几年秀霞帮忙不少,常来探望,过年过
节的都送礼,让少慈帮帮忙也是应该。”
  似乎是想到中风后自家来往的亲友不多,父亲颔首,仍没说出同意的话。
  “小姨说姊姊帮忙到找到适合的人就行,不会太久。”他跟着补上几句,强调不是长
久的,以安抚父亲的心情。
  “是该……帮……忙。”
  “爸,姊姊不在,我又要上班,怕妈一个人照顾太辛苦,帮你请个半天的看护好吗?
就来中午到傍晚的时间,帮忙煮饭打扫什么的,晚上就回去了,不用住在家里。”
  “外、人……不……心。”父亲的眉头又深深皱了起来,像是怕他们一下子就做了决
定,急急忙忙说出自己的意见,或许是说得急了,句子更不完整。
  “你要是跌倒了,我一个人可扶不起来。”
  母亲叹了口气,灯光下的脸庞已显老态,比起七年前皱纹更深,头发也花白不少。纵
然小父亲十来岁,但母亲也已经年过半百,以前扛的是养育两个孩子的重担,在他和姊姊
都长大成人后,自己的丈夫身体却退化地像个稚子,又要陪着一步步从走路开始重新学起
,是谁都会感到负荷不了。
  早点想办法请个看护就好了,他想,但七年前反对请看护的声音中母亲是最坚决的那
一个。
  推拿完小腿,樊少勋又挤了一点乳液,同样是先在手心捂热,然后找到内侧脚踝和肌
腱中间凹陷的点,缓缓按了起来。他记得周煦脱去他的袜子,将裸足握在手里,暧昧的灯
光下那双眼睛足以让人呼吸暂停。他怕痒,想将脚抽回来,却被牢牢握住踝骨,动弹不得
,手指粗糙炙烫的触感滑过细嫩皮肤,像带有微弱电流,他必须紧紧咬住嘴唇,才能不让
呻吟溜出口中。
  “这个地方是太谿穴,针对下肢冰冷的问题很有效。”周煦柔声说,视线低垂,温暖
的手沾著乳液在他脚踝内侧轻按,“还有另一个功能是……”话语突然中止,接着又低声
笑了出来。“补肾。”
  他暗暗咬著牙,将记忆丢到意识后方,不再去想,抬头向父亲笑了笑。
  “爸,让妈太辛苦,你也舍不得啊。”
  终究是结缡超过三十年的笃爱夫妻,父亲的表情明显软了下来,望着母亲一句话都没
说,眼神里装载了满满的怜惜与关爱,还有对自身状况的懊恼与悔恨;父亲用健康的那只
手伸过去握住了母亲的,眼眶微红,或许他们当年结婚时父亲曾立下守护妻子一生一世的
誓言,没想到后半生却由对方照顾自己。
  母亲不太在他们面前讲台语,他也不会说,但他从素芬姐那里听过,台语的妻子是“
牵手”,大概指的就是像父母这样婚前互不相识,婚后却能携手偕老的伴侣,不管有多少
风风雨雨都陪在对方身边。
  夫妻俩久久不说话,他静悄悄收拾好了乳液和垫在下方的毛巾,打算把空间留给或有
千言万语但也无须说出口的两个人,等明天再确认父亲的决定,退出房间时被母亲叫住。
  “少勋,帮你爸爸找看护吧。”
  父亲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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