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时间。
　　戴尔姆斯宅的餐厅非常美丽，设置在阳光室里，三面都是玻璃落地窗，能尽情眺望绿
意盎然的庭院。配置著木质浅色圆桌，桌子并不大，约莫是四至五人座，和伊莱想像的那
种奢华长桌不同。
　　踏入之前伊莱就感觉到里面异常地热闹，走进去后看见的是意料之外的忙乱情景：一
个高大的男仆似乎刚刚打翻了汤，正一脸慌乱地跪在地上擦拭，从他身边轻巧绕过的白皙
少年难掩对同事的不屑，在为主人呈上完好浓汤时又完美地收去那副表情。另一个将面包
篮与果酱放到桌上的男仆，在完成工作后取出手帕，沉默地为跪在地上的男仆擦去身上所
沾的汤料，后者困窘地小声道谢。
　　雷蒙坐在主位上，心情愉快地望着他的人偶们，看见伊莱便招手示意他坐下，那个位
子已摆设了餐具。
　　虽然和舖有高雅桌布的木餐桌、雕花椅、银刀叉、穿着整齐制服的仆役格格不入，伊
莱仍旧作他那套历经风霜的旅人打扮，只是将破旧的外套与行囊都留在了客房。
　　雷蒙提议沐浴后换上他所准备的服装，伊莱拒绝了，并表示他自己的衣服也很干净。
猎魔人的衣服通常会依照使用者的习惯缝入符文和咒语，他还不打算在这个玩偶之家豪无
戒备。
　　闻到食物的香味，伊莱意识到饥饿，也就不客气地开动了。此时一名女子踏入阳光室
，并在雷蒙的右手边──伊莱的对面坐了下来。男仆们见状，不经吩咐便再摆上了一副餐
具。
　　女子看起来约莫四十来岁，蓝眼睛，淡金色的头发优雅地挽在脑后，身上穿着一套米
色的连身裙装，肩膀裹着轻薄的灰蓝丝巾，既不会太过随性，也不会太过盛装，脸上略施
脂粉。她打着呵欠，并不顾虑在场有初次见面的男性。
　　“艾莉西亚，早安，今天这么早起。”雷蒙朝她微笑。
　　“听说来了客人……想见见。”她这么说著，觑了伊莱一眼。那举动很有些小少女的
调皮味道，但奇妙地，在她身上展现得如此自然，并不令人反感。
　　“我来介绍，伊莱，这是艾莉西亚，艾莉西亚，这是伊莱。”雷蒙说，一边将餐巾铺
在膝上。
　　“伊莱先生，”艾莉西亚朝他点头致意，礼貌上而言伊莱应该主动站起来与她握手，
但伊莱并不很熟悉这种礼节，对方看来也不在意。“这是姓氏吗？很少见。”
　　“艾莉西亚女士。”伊莱只是仿照对方的作法点头回礼，“是名字。我是个猎魔人，
没有家族姓氏。”
　　“啊，我有听说你们的这个习惯。没有想到会有猎魔人来到我们家作客呢。”
　　“请放心，我不是来进行魔族讨伐的。”伊莱说。艾莉西亚听了，大笑出声。
　　“我正在帮伊莱制作特制的人偶，作为交换，他会告诉我和菲列尔有关的事。”已然
开吃的雷蒙将口中的面包咽下后解释。
　　艾莉西亚露出惊讶的表情，“找到菲列尔了？真是个好消息。”
　　“嗯，为了让制作顺利进行，伊莱会暂时住在我们这。”
　　“哎呀，非常欢迎，有需要什么尽管对下人吩咐吧……不如派个人贴身服侍？”她转
头对雷蒙道：“这点子不错吧？”
　　“说的也是，”雷蒙拿着汤匙，思考了一下，“就让莉丝洛特去吧。他们已经见过面
，而且挺合得来的。”
　　又是那个小姑娘啊……伊莱低头喝汤，雷蒙到底以什么判断他们俩合得来的？
　　这场早餐伊莱没有说太多话，艾莉西亚相当健谈，如果以社交场的繁文缛节来说，可
能是太健谈了，把伊莱晾在一旁和雷蒙说著只有他们知道的话题。有片刻对话都绕着某个
陌生人名打转，听到后来，伊莱才意识到那似乎是艾莉西亚最近读的小说的主角。
　　而雷蒙也同样没有察觉到伊莱插不上话，又或者是不在意──伊莱突然明白了，艾莉
西亚给人的感觉，和雷蒙非常地像，都有些自顾自，有些懒于客气，简直就像是女性版的
雷蒙。
　　在进食与谈天都进行得差不多之后，艾莉西亚表示她想离席了，在雷蒙的脸颊上亲吻
了一下后，朝伊莱笑了笑，便起身离开。
　　伊莱刚才一直要男仆将培根、蛋、煎肠堆进他盘里（他很确定看见那个最年轻的男仆
翻了个白眼），尚未完成大业，雷蒙则是光喝着茶。艾莉西亚离开餐厅后，伊莱将面包浸
到茶里、整个塞进嘴中（非常没有礼貌），含糊不清地说：
　　“尊夫人？”
　　“的人偶。”雷蒙啜著红茶。
　　“我猜也是……”
　　人偶师挑起一边眉毛：“你没办法马上分辨出人类与人偶？”
　　“她是特别的，不是吗？和普通人类相近的魔力波长，甚至有心跳声……我是注意到
没有肠胃蠕动的声音，但与那个相比，你的态度比较明显。”
　　“我的态度？”雷蒙好像很感兴趣，语调稍稍提高。
　　伊莱撕开另一个面包，在里面尽可能地塞入肉类：“你们之间的亲密感很像夫妻，但
我听说你的妻子已经死了。”
　　“我似乎被称赞了手艺精湛呢。”雷蒙看起来心情很好。
　　“对于这点我从未怀疑过。”
　　“嗯，她的确是我倾尽心力之作。菲列尔离开后我不眠不休地制作她，直到察觉这样
下去在完成前我就会饿死，才修复了几个人偶来维持我的生活起居。”
　　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的狂人之举。伊莱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意外的感觉，雷蒙看起来
就像是一旦专心起来，连饭都会忘记吃的那种人。只是稍微想像那情境，感觉似乎很凄凉
，这样一个外表文弱的魔族，在变得过于安静的、躺满损坏人偶的宅邸内，执著地制作著
和他妻子一模一样的人偶。
　　“我甚至都忘记埋葬她，毕竟我不需要参考就能制作……那间房间已经不使用了。”
　　“嗯。”瞬间变得有着尸臭味的话题，只是雷蒙本人看来浑然不觉，“你想让妻子复
活吗？”
　　“不，她已经死了啊。”
　　“那又为什么要制作人偶？”
　　像是没有料到伊莱会这么问，雷蒙偏著头看他：“因为我非常想念她。习惯了有她在
这栋屋内走动、像刚刚那样突然加入我一起早餐、和我分享她的趣事。你所见到的艾莉西
亚虽然只是个仿冒品，但多亏有她，我才能这么快找回生活步调。”
　　“嗯……”
　　比尸臭味更不愉快的感觉。其实并不是不能理解的想法，但或许是因为雷蒙如此轻松
地说出“仿冒品”三个字，而艾莉西亚的人偶又太过精致了吧。
　　既然是这样技巧高超的人偶师倾注全力制作的人偶，想必和本尊有相当高的相似度，
甚至比真正的艾莉西亚，更贴近雷蒙所知道的艾莉西亚，但雷蒙依然是不会混淆的。
　　非常想念她，想念到制作出了一模一样的人偶，也一如对待妻子般对待它。
　　同时也清楚知道，“这个”不是艾莉西亚。
　　因为是亲手制作的所以再清楚不过了？
　　“这个”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艾莉西亚吗？即使如此，也顺理成章地知道菲列尔的
事？
　　伊莱说不太上是什么地方让他感到不适，也许只是他吃太多东西了。
　　“我好爱艾莉西亚。她是独一无二的。”雷蒙的的视线停在某处，但没看着任何东西
，思绪在另一个时间飘荡。“有了她我才第一次感觉到可以理解一个人类、而对方也理解
我。不、不只是人类，同族也从未给我相同的感受，只是至少不像人类充满奇妙的逻辑。
但是艾莉西亚……我第一次感觉少了某个人会无法生活。”
　　伊莱突然想起西奥罗神父的评语，说雷蒙的妻子如果真有其人，也“想必和那个魔族
同等异常”。最讨厌什么都不知道，还能够一针见血的人了。
　　“你失去了她，我很遗憾。”
　　雷蒙以不解的眼神望向伊莱，“在这种场合人类总会这么回答，但我一直都觉得很奇
怪，这明明与你无关。”
　　“你说得没错，也有与你同感的人类吧，但大致而言，说这些似乎没有道理的客套话
是我们连结彼此的方式。”
　　“我知道。人类是生活在共同织出的网上的。人界有很多有趣的地方，也包括这一点
，只是我始终无法习惯。”
　　“所以才用人偶将自己和其他人类隔开吗？”
　　“没错。”雷蒙对于承认这点没有任何困难。
　　将自己身边的人类置换成人偶，由接近人类的它们对外联系着人类社会，回应邀约、
处理拍卖与贩售、发表声明，而由于毕竟不是人类，对内则完全照着雷蒙的意思活动，免
去所有人际互动的麻烦。透过这种方法，雷蒙让自己容于这张网上。
　　但也有例外。艾莉西亚、菲列尔、以及现在的伊莱。无论停留时间长短，都是进入雷
蒙世界内部的少数人类。
　　“我登门拜访时，你一定觉得倍感厌恶吧？”
　　“应该说，莉丝洛特的反应某方面而言，可说是具体呈现了我的内心想法呢。”雷蒙
微笑答道。
　　从裙子下拿出迷你砲轰过来，实在是非常具象啊。
　　“提到莉丝洛特，真的要让她贴身服侍我吗？”
　　“不喜欢？还是男仆比较对你的胃口？”雷蒙打个响指，指著在一旁待命的男仆们。
就像女仆穿着制服一样，他们穿的也是款式相同的白衬衫黑背心，但容貌、身材各有不同
，从刚刚的小插曲来看，性格也很不一样。“可以跟你做爱，但请爱惜地使用。”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而且还故意使用了“做爱”这个对魔族来说有些费解
的字眼，事实上就是一种嘲弄吧。
　　“我只是担心你无聊。”
　　“我也是有很多工作要做的。”
　　“这样啊。但请不要离开太久，我下午就会提出新的草稿。不过如果你不在的话，我
就先进行搭档先生的人偶，毕竟已经这里的资料已经很充分了。”
　　雷蒙交叠手指，撑在下巴上，微笑着看他。伊莱想着他本人是否知道自己相当适合这
个动作，他的金边眼镜和镜片下的琥珀色瞳孔，因为早晨的阳光闪闪发亮。
　　“你的心情似乎很好啊。”出于某种不甘心，伊莱并未直接称赞雷蒙的外表。
　　“我挺喜欢你的，感觉是相处得来的人。”
　　“我并不是特别想和你相处啊。”
　　雷蒙点点头：“就是这样，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很明确，虽然抱持着好奇心，
但对于拉近距离没有渴求。”
　　“你喜欢不喜欢你的人？”
　　“不，我也喜欢菲列尔啊，他疯狂爱着我，这个特质对我来说不算优点，但也不算缺
点，是一个有点麻烦但也相当有趣的、特征？”
　　伊莱忍不住笑了，他自己知道是有点苦涩的那种。
　　“很多人不那么喜欢你反而更好，不是吗？”
　　“是，除非你喜欢他们喜欢你的方式。”
-待续-

推 对于人偶与人的叙述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