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风 九
“哈塔苏那给加……您是降风草神……”
伐另‧罗诺加的眼中涌上泪水,他激动地抓着降风扶着他的手,双膝跪地,降风这回拦不
住他,只能急忙去要拉他起来。
“别这样,你先起来!”
“多少年了,我的母亲,我的祖父,我祖父的祖父,他们都不曾看见过您……”伐另既喜
又悲,一边用手掌抹去眼泪,一边痴痴地望着降风,“我在这把垂暮的年纪还有幸能见到
您现身,是天神给我的福气。”
有人甚至没见过他就如此期盼他的归来,这让降风受宠若惊的同时也感到极为动容,他知
道部落对山林的依赖与崇敬,知道巫师家族和自己舍叶救过的家族在他沉睡期间都未曾放
弃过协助他恢复,他们展现对自然的爱如此单纯,代代传承。
降风用力将过于激动而乏力的老人抱了起来,将他安置在祠堂前的石椅子上,在他身边蹲
下,抬头对他笑道:“部落的大家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知道,谢谢你们一直记着我。”
伐另泪雾的老眼藏着喜悦,那些只有在口耳相传的祷祝和歌谣中才能听见的降风草树灵就
在他面前,他能清楚地看见降风通体晶莹的绿,在比之传闻不知要生动美丽几倍。
“是天神的恩赐,让您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回到兰加部落,看顾部落的子民……”
降风闻言收敛了笑意,转为忧心,“我听努论大人说了,异族人恐怕不日就会来犯,
是吗?”
“是,祭天仪式刚结束,我就是想着在来得及之前上来看看您。”伐另本来已经抹干了眼
泪,说著却又溼了眼睛,撇开头颤抖著:“冲突已经不可避免,恐怕这是我第一次,也是
最后一次见到您了。”
“头目的意思是?”
“灭族深仇,战至最后。”
世界的风在变,外族发展航海事业的同时也将版图扩张至海上,自然资源丰富的岛屿自然
也不能避免被异族人入侵,就在百年前,发生了第一次冲突。
向来在岛上安居,各族之间也友好互助的岛民几乎没有武装,异族人上岛之后虽没有立刻
攻击,但在水土不服与无法沟通等原因之下,直接向岛屿各部族发起单方面的战争。那一
回,岛上住民灭了一半,异族人也因为受到国内贵族的谴责而收手,许久不曾再来过。
就在近几年,受不了海洋贸易利益的国家再次伸出了侵略的手,岛上部落势力也因为对异
族方针的不同而分裂,纷纷扰扰数年,情势变得复杂。
去年秋天,兰加部落与友好的馥霖部落如往常一样进行联合狩猎,途中不慎伤到至山林中
考察地形的异族科学家,自此不得不迎来以究责为由,入侵为实的战争。
降风一醒来就听山林里的精灵们说了这件事,心里担忧不已,连忙问:“部落的老弱妇孺
呢?”
“有些妇女坚持留守部落,所以分成两队,让我母亲带着老人家与小孩到山里祠堂来躲避
,这也是今日主要来向神灵报告的事情。”
“就来吧,但战火无情,神灵也帮不上忙的,你们好自为之。”
降风和伐另闻声同时回头,努论不知何时已坐在降风祠堂外的石椅上,望着山林面色
沉凝。
伐另向努论和降风跪地敬拜,随后拒绝了降风的搀扶,和来时一样一个人下山,年迈的背
影步履蹒跚,降风站在阶梯上看了许久,一直到人影消失在层层林树之中才走到努论身边
,为他倒了一杯茶。
努论郁结著眉头望向远方,闻见茶香后回过神,看见降风乖巧斟茶的模样,忍不住松开表
情笑了,“你以这副模样为我煮茶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降风也笑了,黛绿色的睫毛随着瞇眼轻笑的动作而闪烁著光芒,“大人不要嫌弃我就
好了。”
“我喜欢你这样,那时你还那么小。”努论顿了一下,喝下一口茶水,终是把话说完:
“不懂情爱,不会做傻事。”
降风愣住,结结巴巴地无从应对:“我就是……那时就是感觉……”
他脑中许多想法思绪,想用玩笑带过,却不太成功地只牵起一个勉强的微笑,其中颇有苦
涩,竟还有一些难为情。
他醒来已有半个月多,这是第一次和努论谈到当时献出修为露水给凯飏君的事,也是第一
次和他开诚布公地说起那些心思。被努论这般看着,总感觉像人间小伙子在家长面前谈论
心上人,无法自在。
“就是感觉生无可恋,全都豁出去了,就没想过山里的仙灵们该有多担心你,是不是?”
降风抬头望向枝干上的红桧,苦笑告饶地喊:“红桧姐姐……”
“然后一醒来听见人家为你做了些事,就巴巴地把自己没几片的叶子送去给人家,也不管
为了恢复你的本体树,山里的大家、药真仙师还有人族部落费了多大力气。”
“我,我只是想,仙君出力甚多,我就报个平安……”降风少了修为却没少了意识记忆,
虽是少年的样貌却不再像少年时期一样会撒娇卖乖讨好红桧,被那样酸溜溜地调侃只能结
巴地无力解释,“我当然是很感谢你们的……”
努论太久没听见他们这样对话,笑着摇摇头,“你啊,就让他多抱怨几句吧,这段时间你
真的把他吓坏了。”
“对不起……”
“我不需要你道歉。”红桧在枝干上站起身,心里仍有怒意,干脆眼不见心不烦,飞走之
前丢下一句:“就别再栽跟头,把自己的命给赔上。”
降风目送红桧飞下林间,应是和平时一样,到河边去散心了。他心里当然愧疚,醒来后他
听说自己当时本体树几乎枯死,化型通体翻白,第一时间发现的红桧必定惊吓又担心。
努论把杯中的茶水喝尽,将杯子放在靠近降风跟前的桌面,降风立刻回过神来,举壶倒茶
,却听见努论突然说:“我也须和你道歉,降风。当时凯飏立刻就想救你,我拦过他。”
降风望向努论,他自己平静无波,努论却是欲言又止。
“我不知凯飏对你究竟是何想法,或你醒来后他是否待你能够长久;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再醒来,醒来后知道他对你的情谊,又会不会接受。”
降风的目光投在杯盏上,半阖的眼睫使情绪让人看不真切,连声音也低低的,“大人不用
道歉,您当时尊重我的决定,我怎么会怪您?”
努论举起酒杯,却并不喝,沉吟一阵后又道:“过去他这么长时间忽视你,其实我并不怪
他,他不碰你,其实就已和对待他人态度不同,我对自己山里的孩子有私心,自然不插手
。只是后来你们……唉,你傻,他也傻。”
降风闪著隐约绿芒的手指摩娑著盛水的玉壶,久久不语,努论话中的意思是他所料未及,
他只道凯飏君风流,留情不留心,他甚至斗胆地觉得努论是不是弄错了。
努论看降风表情就知道他不信,忍不住笑道:“他由来最爱那些小仙小精崇拜追逐他,你
那双绿芒芒的眼睛盯着他玲珑转,他能忍住真的是对你不一般了。”
“……我没有盯着他玲珑转。”
努论笑着摇摇头,降风这孩子无论是少年还是成人模样,心口不一时的表情都是那样,欲
盖弥彰。
“那现在呢?不怕像红桧说的,又栽一次跟头?”
想起先前往事,刚醒来不久的降风心里仍然残留当时一了百了的心情,但自他清醒以来,
身边所有的人都和他诉说这百余年之间凯飏君为他做的种种,他在难以反应的同时,也无
法不为之动容。
是不是要和自己这副身体一样,再重回当初对凯飏君怀抱憧憬向往,默默守着无果的等待
,降风也还犹疑不定。顺着凯飏君因酒意分辨不清而献出修为露水那夜,他是带着一夜也
好的心态,什么都不顾地抛丢了出去;然而那千百年之间的毫无回应有多漫长沉重,他对
凯飏君的难以割舍就有多深。
万物复苏期待的是春天的滋润,只有他期待的是夏天的南风。他自有灵识就日夜等著凯飏
君的到来,他临风而过的身影,和他人对饮的豪气,四处留情的风流,为他疗伤的举止,
以及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无论与他有关与否,都支持着他日日年年的仰望。
他听努论、药真、红桧和山里的伙伴说了在失去意识期间凯飏君为他做的事。那些重复的
叮咛,温暖的热风,特意找来的养分,与百年未曾缺席的到来与陪伴。
苦涩与甜蜜交织,就像现在春天的气候,复杂多变,却让人期待。
他回答不出来,因为心里的秤也还摇摆着。或许寄去那片叶子就已经存著一些期待,无论
如何,还是想先见到凯飏君一面再说。
“神灵的时空悠久无涯,我想凯飏当时不接受你,以及他后来没忍住出手,都是这个原因
。”努论接过降风手里的壶,为他斟了一杯茶,“我不插手,我只愿你随心自在,不枉从
根土里长出意识,来世间走这一遭。”
随心自在,即使身为几乎没有寿命限制的树灵,恐怕也无法轻易做到。
“多谢大人。”降风双手捧茶,郑重地向努论低头敬拜。
“喝吧。也不知来年再喝上这杯春茶,这座山,这座岛会改变了哪些模样。”
降风知道努论担心山下人族部落与外来异族人的冲突战争,他心里也忐忑,但仍是温声劝
慰:“会没事的。”
努论没有应答,只是以指摩娑杯口,望着山头的阴云。
春风已脱去料峭,温缓怡人,百物复苏,但在这样生意盎然的季节,山林却异常静谧,笼
罩着不安的气息。
春天刚过了一半,夏日即将到来。
※
南方诸岛今年比往常温暖得早许多,暖风自海上袭来,生物的生息提早,人类部族也提早
了耕作采集与狩猎的时程。
有眼尖的精灵抬头望见了南风仙君的身影,沉熄已久的是非八卦又传了开来,颇为热闹,
有说他受不了漫长秋冬的无趣,提早出发猎艳;有说他赶着到某座岛上,见倾心已久的树
灵。
被谈论的主角本人完全没察觉,他虽然提早出发北上的工作,但一路走得并不算快,该散
播的热意,该均霑的风雨,他没有一件随意敷衍,他还觉得自己实在走得太慢,一季的行
程,他分明走了千百万年。
跟在凯飏君身后的薰林君算著日子,苦苦地对越是接近鲸岛就越急躁的凯飏君道:“仙君
,得再缓缓,您本来就太早出发了,天神已经察觉,派人来问了几句。”
凯飏君如今歇息在南风大陆旁的一座无人孤岛上,他比往常要提早半旬以上来到,雨露比
往年提早且繁重,还算幼年期的积石因雨水而滑落,滚落山谷,打得万物措手不及。虽然
只是寻常的自然循环,仍是提醒了凯飏君自己出发太快,不得已才停下脚步,否则他早就
继续前行了。
“我知道,他们找过我了。”凯飏君坐在一座陡峭的奇石上,低头看着底下湍急的流水,
这几日他又恢复沉默,有些懒得搭理薰林君。
薰林君在他下方寻了块平坦的方石坐下,抬头看凯飏君,他的目光已投向远方,从高耸
的奇峰上看出去,蔚蓝的大海一望无际,“凯飏君,你们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不急这
一时。”
凯飏君闻言笑了,却不是在笑薰林君。是啊,他们花了那么漫长的时间在等待,一个闪躲
,一个痴等,终是挡不住心里最渴望的一点念想;正是因为他们花了那么长的岁月在等待
,这么几日的时间才显得更难挨。
“虽然降风都在睡着,但你们已经百年不见。”薰林君被凯飏君的情绪感染,忍不住同那
些碎嘴的仙灵一样好奇地问:“想好看到他要说些什么了吗?”
说些什么?凯飏君一愣,抿起了嘴。一路他除了想快点见到降风,还伴随许多的不安。如
努论所说,降风明知献出修为会要了自己的命,却仍是那么做了,也许对他根本已不再抱
任何期望,这百年间他所做的种种也不过是一厢情愿,或许降风并不愿再与他纠缠。
他唯一的寄望,在那片由他人捎来的叶子。无论是报平安,或只是单纯的致谢,这片叶子
是死了心以后的降风主动送来的,无论现在降风决定如何,总之须先见上一面,确认他好
好的。
也许是想起了降风,被凯飏君收在怀中的那片叶子隐隐散发著热意,他起先以为是自己思
绪太重才有了灼热的错觉,不想胸口却越来越烫,他连忙伸手掏出树叶,果然温度高得吓
人。
“怎么啦——吓!”
几乎在凯飏君拿出来的下一秒,叶子便腾地冒起火来,不一会就烧得精光,在凯飏君掌上
冒着烟,仅留些许残渣。
薰林君急忙跟着站起身,但他还来不及反应,一阵快风便席卷峰顶,耳边响澈飒飒风声,
再回过神来早已没了凯飏君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