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爱你喔。”
甜美的声音传来,我猛地睁开眼,眼前是同一片清白色的天花板。一旁白色纱帘透进灰蓝
色的天光,冬日晨晚,应该还不到六点。我想起以前这个时候,宇希刚回到家,盥洗完身
体还热烘烘的就缩进我被窝,我会轻轻拥抱流着一样热烘烘的眼泪的他。但是现在,无论
再如何伸出手,都只能自己拥抱自己了。
我躺在床上,朝同一片天花板伸出手,没有力气,举不了多高。我微微张开手指,银色戒
指在晨光下闪着极淡的光芒,我布满细纹的手指好瘦好瘦,戒指松松晃晃地套不牢。
半夜林劲临时被剧组唤走,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护士刚离开,十分钟后才会再过来。我的
手落回床上,微微偏过头看,那张写着“十分钟确认病人状况一次”的大纸还稳稳地贴在
床边一侧的墙上。
我撑着床架勉强坐起身,将枕头直立在身后,往后斜靠躺着。枕头底下压着一张纸,像是
直接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一页,林劲仓促的笔迹写着:“活下去,求你了。”
我微微蹙眉,一阵酸楚从胃底涌上,直通泪腺,但我已经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对不起。”我轻声说。房里见不著一枝笔,如果有,我想拿来在林劲的字旁边写下同样
这三个字。
我将双脚移到床沿,双手撑着床头柜,缓缓站起身。纸片飘落在地,我没办法捡起来。手
上传来一阵刺刺麻麻,像是蚂蚁成群爬过,我勉强定睛看,是手腕上一道道新生的红疤在
发疼,但我也再感受不到一丝痛。
墙上时钟滴答一声,提醒我还有九分钟。我摸著被子缓步绕过床脚,面外的墙上,纱帘后
头是紧闭的大片玻璃窗,窗户锁得死紧,一点缝隙也打不开。
我背对着灰蓝色的晨光慢步走出病房,廊道上没有一个人,四下寂静无声。我一步步走进
梯间,踏着阶梯往上。梯间灯光清白,微弱的逃生门指示闪着绿光,映在偶尔与我匆匆擦
肩的医护身上。绿灯行,红灯停,但不知为何在医院里,我总觉得绿光是死亡世界发出的
讯号。
宇希死了。
是我,害死他的。
我眨眨眼,感觉眼眶一阵湿热,是因为这几个字又跑进脑海吗?
“宇希很怕黑的……他不能自己一个人……不能丢他一个人在这里……我要陪他,我要跟
他一起走……”
他们说,当时我只是断断续续重复喊著这几句同样的话,从手术房到往生室,再从殡仪馆
到火葬场。
礼仪师帮他整理得很好,穿上他最爱的衣服,脸颊画得红红热热的,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但并不是。我发狂似的喊他、推他、拉扯他,他像是真成了一尊美丽的陶娃娃,再也不
醒来。
“不可以……不能让他自己去,让我一起去吧……求你们了……让我跟他一起,我不能离
开他……”
我硬是拽著宇希僵硬的手,拥抱冰冷的遗体,给他最后一吻。在他终于被带离我的视线时
,我崩溃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之后,我知道我只剩下一件事——朝那个绿光的方向前进。不吃,
不喝,不睡,不再说一句话;寻死,被救起来,再寻死,再被救起来。婕伊、杰飞、林劲
、言菲轮流来我家,像是狱卒监禁著囚犯。实在没办法了,他们送我住进医院的特殊病房
。我手上插满营养剂的点滴,因为安眠药而睡睡醒醒,等著每次睁开眼就会是无间地狱,
眼前却尽是同一片清白。
言菲总说:“你不是答应邵宇希,要为尹伊晟跟邵雪写一个好结局吗?还没写出来,我不
准你死!”
杰飞会拿各种食物放在病床桌上,像玩游戏般跟我说话,要我多少吃一点。但我一点力气
也没有,连转动眼珠都无法。他终于忍不住的时候,会猛踹我的病床床脚吼骂,护士会进
来安抚他,送他离开。
亲爱的婕伊,每次来都会带一束鲜花。从踏进病房开始,就能听见她呜呜噎噎的啜泣声。
不忍看可爱的妹妹哭得太伤心,我会尽力坐起身,可是实在说不出一句话。天色晚了怕她
不走,我总是闭眼装睡,再听她呜呜噎噎地离开。
林劲是最常来的,也是唯一不会说话的,只是静静坐在病床旁边,看着我。有时我会觉得
,他像是在看着我逐渐走向死亡。因为来去都很轻巧,我渐渐习惯了睁眼就会看到他。稍
微能沟通的时候,他会握我的手,以指尖在我掌心写字,我会用眼神回应他。他会在深夜
帮我拉开窗帘,在白日为我熄灯。
邹俊笙也来了。宇希的葬礼上,他从头到尾跪在地上,如醒悟自己是杀人凶手般绝望。我
好像揍了他,我不记得了,一切都既远又近。究竟过了多久?我已经不受时间的管辖。
但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好起来,死亡跟活着一样需要力气。
我开始吃饭,喝水,睡觉,再次站起来,走出户外,像确实活着那样。天还是那么蓝,云
还是那么白,世界继续往前走,我却不断原地回头。
倚著梯间的扶手,我看一眼手表,还有六分钟。
越往上走,人迹渐少,有些楼层的梯间甚至关着灯,只有绿光指引着我方向。我好累,好
无力,一步都难再往上爬了;但我必须往上爬。
现在到第几层了?这么想的时候,眼前忽地出现那双熟悉的白布鞋,鞋身沾了一点泥,脏
脏的。而布鞋的主人,那个我秒秒盼望的身影,不可能忘记的声音,就在伸手可及的前方
,背对着我往上走。
“现在动物园里最热门的动物是什么啊?应该不是熊猫、无尾熊或企鹅了吧?啊,是水豚
吗?水豚好可爱,我看过新闻上牠们泡在水里的影片,那应该是在日本吧,水豚好大只呢
,看得人好疗愈。不过等我们去动物园的时候啊,我一定要第一个去看狐狸。咦?木栅动
物园没有狐狸吗?怎么会……”
那个身影没有回头,一昧地往前走,边走边说。我伸出手,他加快了脚步,我摸不著。
“虽然我不是很想,但你不是说要像你小说里的那个老人,去完动物园再去游乐园?欸,
现在台北没有游乐园吧,是不是要去外县市才有?我想要坐那个,会一直转圈一直转圈,
或者一路狂飙向上,很可怕的那种游乐设施!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国中毕业旅行的
时候好像有去六福村欸。我坐在大怒神上面不下来,同学都吓到了,他们大概觉得平常很
安静的我不会玩那种游戏吧。可是,很刺激啊,不断暴冲,上上下下的,可以让人忘记所
有事情……忘记那些我那时候一点也不明白的事情。”
我感觉脸颊一阵冰凉,一滴一滴咸水从下巴坠下。
“其实我很喜欢现在这间房子,一眼到底,好特别。我们以后的家,也把隔间都打掉好不
好?这样不管我待在哪个角落,你待在哪个角落,我们都能一直看到彼此了。不过你有很
多书跟资料要放齁……还是要分出一间储藏室,可以大一点,东西都放那里面?反正我的
行李很少,都给你放没关系。我只想要有一张很大很大的床,然后客厅要铺一张很大很大
的地毯,像你原本那张米白色的长毛地毯,我要在上面……跟你做坏坏的事。”
他的声音笑了起来,脆脆的,好开心的爽朗笑声。我却觉得哪里更痛了。是手吗?因为割
腕的伤还没痊愈;还是腿?我太久没有下床走这么多的路,何况是一路往上。但好像都不
是,应该是心吧。一这么想,心脏就强烈剧痛起来。我不禁停下脚步,紧抓胸口,低低喘
息。
“以后你继续写作,大部分时间也会待在家里吗?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回去学校再唸点书
,或者去学些东西,说不定可以做些不一样的事。虽然说待在咖啡店、就在这一行里工作
也不错,但我今年才二十六岁,好像还可以多尝试。对了,如果你以后又接编剧的工作,
是不是又要到处去了?我可以跟着吗?我当你们的咖啡小弟。”
我垂下眼,一行泪流下来,滴答落在我手腕发红的伤疤上。眼前的身影越走越快,而我却
越来越没了力气。
“我们登记之后,要怎么称呼彼此啊?如果有人问,尹怀伊是我的谁,我就回答‘他是我
老公’这样吗?尹怀伊是我老公,尹怀伊是我老公……欸,我要讲一百遍。”
你想讲几遍都可以,我心想,看着眼前的身影,我的眼泪益发无法抑止地流下。
我跟着他的脚步,打开通往顶楼的大门,踏上屋顶平台。清晨没有一丝风,空气冷若冰霜
,我只穿着医院的病人服,一袭冰寒透进肌肤,激起阵阵哆嗦。我双手搂着手臂,拖着沉
重的步伐,一心追着眼前的人。
那身影忽地停下,肩膀细细颤抖起来,“可是……我什么都没办法做、哪里都去不了了…
…我死了,又回到一个人,我又什么都没有了……怀伊呢?怀伊去哪里了?”他慌张地左
右顾盼,我迈步向前说:
“我在这里啊,我就在这里。”但只要一往前,他就离我更远,怎样都追不上。
“怀伊……怀伊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为什么?为什么我死了……我……我应该要听
怀伊的话,不要再帮俊笙调查了,是我的错……我摧毁了我们的未来……”
转眼我们已经来到高台边缘,他一脚踏上矮围墙,我伸手抓他,依然什么也抓不到。他不
在那里,但又真真实实地在那里。
不是你的错,不是的……我心想,也跟着踏上矮围墙,站到他身旁。我想看清楚他的脸,
他却像是故意避着我似的,始终没有看向我的方向。
远方的地平线隐约浮上红日的光芒,金光清白,将眼前的城市遍地照亮。不愿分离的群鸟
在云边转弯,落下几只失速的孤雏,一只飞到了我鞋边。
我身边的人定定望着地平线上升起的光亮,“我要去找怀伊,他在等我……”说著,往前
方一片空无,迈步踏了出去。
“宇希!”我倾身向他伸出手——
天亮了,那个永恒的天亮终于到来。
孤鸟腾空飞翔,而我跌进了宇希的怀抱。
“你终于来了,怀伊。”
“嗯,这次我们真的能永远在一起了。”
★后记才真的完结喔。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