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
那一日,凤翔高中二甲,被拔擢为庶吉士。同一日,傅卫以戴罪之身被逐出国子监,
不但被开除监生身分,且永世不得再试举。
他的祖籍阳昌将他开除族籍,家人与他断绝往来。于是他在神京徘徊,直到布鞋磨穿
,脚底满是泥泞。
他的父亲早亡,寡母为了供他读书,不惜嫁给他人作妾;而今,傅卫失去的不只是他
一个人的荣辱,也是他一家的荣辱,全族的荣辱。
他是阳昌之耻,此生再也不得踏入阳昌。
就在阳昌知府张贴布告,如此宣达时,凤翔的车队正好路经阳昌,官府差派的报喜兵
高举木牌,一边写着:凤氏高中二甲;另一侧写着:翰林院庶吉士修撰。
还在国子监时,凤翔曾与他约定:届时我们都要入阁作大学士,你是首揆,我便是次
辅,咱们一起整肃一下整个朝堂的腐败之气。
当时傅卫的策论成绩较好,除了三坟五典以外,兵书、奇门遁甲也略有涉猎,足称得
上是奇才。傅卫心愿本是坐镇封疆,指点江山,手持火铳,高坐马背之上,戍守国门,分
解君忧。
一晚,两人同室温书时,巡夜的教官捉到他们,说他们在行苟且之事。凤家于开国有
功,祖上三代,皆袭勋爵;罪过终将是“傅卫借他美姿容,便妖媚勾引,才引得凤少爷误
入歧途”。
凤翔见教官举著烛火,破门而入,便一把推开伏在他身上的傅卫,说他“强教我与他
作这般姿态,还要作妇人状引我与他作得手来”。
傅卫心知凤翔是他家中嫡支单传,今日之事若传出去,不是他死了,便是他娘上吊,
他爹罢官,那些“国之大者”的御史,铁定不肯干休,遂不分辩。
他被槛送入狱前,凤翔来看他,身无长物,于是把头上的簪子拔下来,拆成两股,硬
挤到格挡的皂吏之间,也要将那半股钗塞进他手中。他说:“你断不可相忘,来日我若发
达了,就接你出来。”
傅卫默默无语,收下那半股钗子。直到十年后,平康路上。嫣翠楼里。
傅卫薄施脂粉,掩不住他清丽面庞。满堂宾客,金杯交错,欢声笑语中,他弹著琵琶
,咿咿呀呀地唱道:“章台路,章台路。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
,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席间忽有一身着红官服,胸前补子贴飞禽,腰系蟒带者,回头望他。
那人摘下两翅乌纱帽,发髻上系的,赫然是单股钗子。
他望着傅卫斜梳的髻上,松松懒懒挂著的,也是那单股钗子。登时间,二人无语,不
过相望。
傅卫又继续唱道:“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
。”
彼时,凤翔已入文渊阁,由次辈排,年纪最小。然而前边的阁臣们,称病的称病,装
疯的装疯,阁中票拟的,便剩下他一人干活了。说是首揆,也不为过。
大漠边,兴的是努尔哈赤;东南沿海,搅乱的是倭寇;蜀地还有流民造反。瞻彼日月
,气数将尽。
那晚,二人秉烛,相对如梦寐。犹如前朝时,他们还在国子监时那样。
傅卫剃灯剪烛,手背上层层叠叠,是旧时好了,又添新伤痕的凸痂,一条一条,如蛇
盘绕,很是怵目。凤翔用银勺子刮了烛泪,手却宛如柔荑,凝脂一般,不见瑕疵。
酒过三巡,凤翔忽然热泪盈眶,道:“子守,原来你还记着我。”
傅卫亦怆然一笑,“能在这里得见凤先生,很好,我知道总有一天,你高官厚禄,发
达了以后,会来的。我在这里等你。”
凤翔罢了酒筷,就上前搂抱,将那鸳帐拉下。才把人抱进鸳床里,缓解衣带,舒开内
衾,却见肉里,一大片一大片,都是毒疮,脓水。
傅卫说道:“我十五岁那年,初入平康,便染了一身的毒。与您不衬。”凤翔便罢了
手。不住的歉意,却于事无补,傅卫没怪他,只说:“初时害你这般高门遭罪,没把心挖
出来还你偿赎,算不错了。非得要你这般装乖,于我又消受不起。”
那之后,凤翔总少不得自各地收上来的分例里周济一、二过来。傅卫也没推辞,只是
不离开平康里。凤翔与他商量,让他进来族里居住,傅卫说道:“谅我如今入了倡户,与
君往来,已是不妥,又谈何住在凤家?岂不令你蒙了祖上的脸面。”
彼时,东南沿海的倭寇,已被三省提督剿灭殆尽。贼寇既除,随即有言官弹劾,称提
督充数,士兵本只有两万人,他却冒领十万人的薪饷,以酬庸朝中之人。此举实是项庄舞
剑,意在沛公。
不多时,又有那言官的同乡御史也发难,指这三省提督与凤揆乃同榜,私交甚密,提
督帐册中所馈之金银,十有七八落在凤揆手中。
凤翔为此来到西苑,向皇上请罪。皇上不怒,只说好自为之。可不出一旬,颇受圣宠
的宦官李氏,又进呈弹劾凤翔狎男倡的奏章。凤翔此次请罪,圣上未再挽留,只说:“爱
卿暂且归乡,到了要用你之时,朕自会再召你入京。”
不过一月,尚未除岁,镇守关中的景王朱钰发兵,指称天子无道,这才使家国四边战
祸频发,是苍天有立除昏君、拥立新君。凤翔受其胁迫,为其帐幕。
景王军一路上未曾经受抵抗,开进神京,兵部侍郎临危受命,与其对峙。凤翔见机会
将至,遂私下出信,向侍郎投诚,将景王军之军略、战阵、兵马、火铳数,尽数告知。景
王军因而伏诛。景王亦被杀于市街之上,头颅高悬于成化门,直至乌鸦啃食其颅,脑汁尽
漏,苍蝇遍飞,都未曾拿下。
叛乱平后,凤翔受三法司会审,因景王叛国罪之株连,收入诏狱中拷打。至流民攻破
神京时,凤翔方才放出,双腿已打折,瘸不能行。
彼时嫣翠楼已没了。傅卫听闻凤翔之事,来诏狱里寻他。凤翔尚不知改朝换代之事。
傅卫说:“改朝换代是好的。总好过你在那暗无天日的牢里,无人闻问,直到满身脓
疮,同我一样。你皮肤娇嫩,经受不起。”
神州自靖天十五年始,已三年未雨,遍地蝗灾、饥民。傅卫典当周身珠翠,沿途卖艺
,所得虽薄,终不至于饿死凤翔。
国破后,杭州朝新立,素闻凤之文名,新朝隆昌帝有意立他为宰相。二人遂舟渡至杭
州。新朝国库不丰,朝臣俸禄微薄,傅卫便每日揹凤翔入早朝、午朝,与新帝相商反攻神
京一事。皇太极剿灭流寇后,亦有意进军苏杭。新朝朝不保夕。
而后隆昌帝被戮。清军欲虏新朝旧臣们回京。凤翔命傅卫作他腿脚,二人假意投诚,
日后再另作他想。
凤翔说:“阿卫,你跟着我这么来回辛苦,已届十载,加上过去我们离散的那些时日
,都不只十载。从前我说,你若是个首揆,我便作次辅;可你曾是花国状元,我却什么都
还不是呢。”
傅卫这几日里曾想过,偷偷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投水自尽算了。他觉得上吊模样不
得体,又容易被发现,加之以凤翔仍未有个着落,便罢了此想。他早知旧朝气数已尽;况
隆昌帝不得人心,新朝亦气日无多;而今被女真人统治,又是个不体面、不光彩的事,还
得被剃头。
凤翔同他说话时,覆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那是情真意切;傅卫知道,凤翔还需要
自己充当他的腿脚,便应允了。
他们重入神京之日,草薰风暖摇征辔。来到紫禁城外,征人们一一下马,鱼贯入宫,
请赏的请赏,领罪的领罪。傅卫本以为,他们这些奔赴新朝、拒不投降的乱臣贼子,定然
会被投入狱中;殊不知,这些金戈铁马的日子,对皇太极而言损伤极重;在见到后金入关
,满清初立之后,他便含笑而亡,坐化于金銮殿的龙椅之上。
初承大统而御极的顺治帝,是一名极为宽厚的人。帝对大汉文化心向往之,于是大赦
天下,敕令所有旧朝文臣回朝辅政,又许以高官厚禄;于是隐居的出山、身陷囹圄的也出
狱了。
傅卫还记得,从前他在嫣翠楼里,有好些兄弟,国破那时,有的相约上吊,有的一起
喝了牵机,死状蜷曲。如今,大人物再一次投入名利场里,蜗角相争,世态大抵与旧朝无
异,只不过旧时的小人物们全死了。或许他们本就不重要。史书上,总不会留有他们活过
的痕迹。傅卫如此心想。
凤翔作为前朝阁臣,文学出众,腹中亦有好些济世之策,极受帝的看重。
陛下将栾亲王的格格乌雅那拉氏下嫁给他,年方十九,温柔聪慧,知书达礼,又为凤
翔抬旗。由此,陛下便可不违祖制地将凤翔拔擢为三品大员,又封了太师,日后出行便有
轿夫;由于他腿脚不便,上朝时竟被恩赐太师椅,这些都是凤翔料想不到的。他为前朝鞠
躬尽瘁,直至下狱,都未曾蒙过如此恩宠。
奔波十年,傅卫算是有了依靠,也不算枉费的。凤翔与他虽无夫妻之实,却有些夫妻
之名,也算天下闻名的。早从初时,言官弹劾他,便写了好些“虚凰假凤”的文章,到了
好些心学家、散文大家的手笔里,便成“乱民虏掠,凤翔囊箧都尽,独卫沿途唱曲,以膳
凤氏……”还有的人写了小说,说他“一条索子一头系在梁上,一头缚了此物,高高挂起
,一只手拿了剃刀,狠命一下,齐根去了”如此才得一直好颜色,始终清丽娇媚,就是作
女子装扮,都无人认出。
即使腹背受敌、内外交迫,可凤翔未曾撵过他走。哪怕清臣与满臣不合,分立两派,
言官疏劾他,首先拿此事开刀,凤翔也说:“他们爱咋说便咋说,不过就这劳什子破官,
不做也罢。阿卫,随他们花开花落,只要你在我眼里,我就看不到他们。”只是傅卫总不
知道,这般安稳的日子,能过多久。
之前国破,凤翔在神京的妻与子早在他入诏狱时遭放,听说皆死在塞外。今时,乌雅
那拉氏既持家,又能生育,很快为凤家添了火种。大清方立,各种典籍制度极需确立。凤
翔如今虽方满四十,却名满天下,又是三朝遗老;帝若推行各种制度,只要凤翔发话,言
官若要弹他,帝就重用他、慰留他,凤遂一往无前、无人可摧,确有神宗朝时,张氏那万
夫莫开之势了。
朝上忙碌,即使难得燕居,亦只得是每旬的休沐日时。娃儿未脱强褓,妻子仍在养胎
,上下都需凤翔格外细心照拂,生怕下人有误,害了母子二人。凤翔作为当朝太师,偶而
得进上书房为皇子们侍讲。他性格风趣,皇子们是喜欢的,于是象征性地入上书房,反变
得经常了。
这年,傅卫亦四十了。照得铜镜,原以为是蒙了尘,故拿帕子拂拭;可明镜愈发透彻
,他愈晓得,自己的颜色是一日不好过一日,更有几点如星的花发,露在鬓边。从前凤翔
喜爱他,不过因着他一点朱唇,乌云的双鬓,可乌雅氏之姿,难道不比他这暮年的男子要
强得多?
乌雅那拉氏对他很是优待,三餐茶饭不缺,还差遣书僮、小厮、婢女照料,又特地自
宫里延请太医,为他治病。一合院落里,生活倒还惬意,只是凤翔不常与他说话,就略显
寂寞。
乌雅氏也曾与他一同绣鸳鸯,一块儿吃宫里送来的三合酥;可是凤翔从下人那里听闻
此事,性子好如他,也难得发了雷霆;于是乌雅那拉氏不敢来了,傅卫便犹如幽居一般,
虽被视作凤家的人,到底与合欢美满的一家子人是隔阂的。
凤翔也算老来得子了,很是高兴,要娃娃认傅卫作干爹,傅卫却不允。他陪着娃娃抓
周,当时乌雅氏的胭脂忘了收,娃娃抓了胭脂。傅卫一看,心里后怕,随即将那胭脂夺来
,引得娃娃去抓了别的。他说:“吾辈贱人,实在不好作少爷的干爹。若我这般人,少爷
都能认干爹;只怕其他人,能认了他作干孙子。”凤翔也未曾强留。反说:“到底是你周
全,总顾及我,倒不顾及你自身了。”
岁除时分,凤翔与妻子吃过年夜饭后,乌雅氏请夫君到澹泊苑里,怕酒菜虽排设好,
直到凉了,傅卫都还没动筷。凤翔允了。到澹泊苑里,小厮已搀扶他到位,便想在外头掌
著,凤翔让他们早去歇息,若要回家过年的,今晚可以归家了。
进了门后,只见傅卫一身青衫,好似以前他们还在国子监里唸书时的模样。夜阑时分
,秉烛对坐,当真是相对如梦寐,与从前无异。傅卫那温文儒雅的玉面,在烛火映照下,
仿佛未曾受到岁月的褪减。还是那明媚的笑,还是那一对温柔的眼。
凤翔一见他模样十分可喜,便笑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傅卫扶他落座,说道
:“我们虽处同屋簷下,究竟四十几天,没好好说过贴己话了。”这一别,竟是二月有余
。
见傅卫数算著日子,平日里恐是极难熬的,凤翔心里也不好过。便说:“日后朝廷诸
事了却,你我便可共赴江海,扁舟余生。”可他的妻、他的子又当如何?傅卫没问。
傅卫又说:“那股钗子,你还留着么?”凤翔答道:“留着,只是收在妻子的妆奁里
,虽陛下恩允我不必薙发,上朝究竟还得冠帽,不好髻著。”傅卫虽知是推辞,倒也说:
“使得,那陈年破簪,怎衬得上你的冠服。”就为他玉觞里添酒。
两人饮过一杯,凤翔忽说:“阿卫,你的琵琶还在吗?”傅卫道:“音色已有些喑哑
,不比从前。”凤翔说:“明日里,我就让人买一把新的,要上好的。毕竟你是我凤家的
人。以后都入祀的。”又说:“此情此景,我总料想,你像从前我们在嫣翠楼里复相见般
,你为我弹唱,你唱的阳春白雪,而我是众宾客中那唯一知音的伯牙。”
傅卫听了,悲极反转为笑,于是自蒙尘的箱奁中,抱起那把旧琵琶。他曾倚赖著这把
东西,得了不少赏钱,得以赡养自己、赡养凤翔。说起来,那风尘仆仆、途中满是盗寇流
贼,朝不保夕的日子虽苦,比起现如今,反是有滋有味得多了。
他便抱着琵琶,坐在桃花心木凳子上,翘着脚,唱道: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藉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许是他年华已老,歌嗓不复往昔、许是那琵琶跑了调,不再动听。凤翔听罢,蹙了眉
,说:“不唱了,过来一并吃酒。绺们还有好些话没说,今日里若没醉,谁都不许睡。”
傅卫说:“从前你在嫣翠楼里,是千杯不倒的。”凤翔说:“若我醉倒了,是否翌日上朝
,好些个御史还要弹劾我,说我狎妓饮酒,夜不归户,有碍朝政?”说到这里,两人都笑
了。
两人酒并三旬。一杯:一愿郎君千岁。
两杯:二愿仆身常健。
第三杯,便不再有愿。
桌上既余残酒剩羹,小厮尽去,傅卫亲自收拾了。凤翔说:“好似从前那样。”傅卫
说:“我不正是作这个的命吗?”凤翔说:“哪有的事,你所作的,无非都是为我,又强
过天下好些豪杰,真该封个诰命。”傅卫说:“我不贞不烈,这样的胡话,你向谁说去?
你怎不为你母亲讨个诰命呢?”
凤翔笑道:“我倒只认得你一人了。我合该是穷困潦倒、有冤无诉的,因着你,我有
个出头的机会,就是天下人都骂我冯道,你都不骂我,不是么?”
傅卫说:“我作什么骂你。”凤翔想到自己有妻有子,傅卫仍厥然一身,古人云:不
肖有三,无后为大。总想着为他许配婚姻,可想了许久,却不能出口,只说:“你骂也总
好过不骂。”又说:“我想娃儿日后过继给你。”傅卫只称无福消受。说:“你多想想你
自个儿的事,我就算了。”
两人饮杯甚久,说了许多贴己话,都是一年内未曾尽诉的。凤翔这才发现,自己其实
是念想着傅卫的。可傅卫是那样的身分,那样的过往,就是与他上街,都要发人讪笑,才
会这么养在闺中,不再令他复见世事。今非昔比,亦不能再令他抛头露面了。
凤翔又问:“你可曾怨过我?”傅卫说:“你也不是李益,你赠我的可是那紫钗?”
凤翔心里好些酸楚,言不由衷,连连说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不会亏待
你。”
更漏已至深夜。凤翔还没起意要走。凤翔提醒他,乌雅氏许在闺房里候他很久,凤翔
竟说不妨事。
傅卫虽内心有愧,仍是出去打来一盆洗脚水,为他脱袜洗脚,问他:“你当年在诏狱
里头,给那姓李的贼奸打折的腿脚,如今还疼么?”
如今的人,除了傅卫还算是个知音的以外,其余人早已不知他这腿脚,当年是何故折
损的。凤翔滔滔不绝说起自己当年从了景王,本是为朝廷尽忠,使那离间之计,崩敌于内
,制敌于外。
傅卫说:“当年你在先皇殿前答辩,就是如此气势,才得高中二甲”,凤翔却摀住他
嘴,不让他说,只怕隔墙有耳,毕竟如今若说起先皇,除了努尔哈赤、皇太极以外,其他
都不算数了。
宽衣解带后,拉上鸳帐,两人并肩而睡。凤翔抚摸傅卫的肩膀,竟是全无伤痕,从前
那大片大片的癣,也不见了,滑若凝脂。傅卫只说,宫中有好些太医都来看过,身体已大
好了。凤翔大喜,与他并头,竟情不能禁,亲吻起来。可傅卫此时,却像是二十年来颠沛
流离的酸楚,全部涌上心头一般,开始嚎泣,不能止。
凤翔一时宽慰不得,便只抱着他,说:好了,没事了。没有流贼,没有倭寇,没有满
人会拿枪砲指着你,也不会再有那吃酒的客人来糟蹋你了。
好了,没事了,没有人能再赶你出国子监。你的族田虽不供养你,可我的族田是你的
,你死时,有地方可以落脚,后代会来祭拜的。
好了,没事了,没有人会在你唱歌时,把银钱撒在你的脸上。再没有人会拉扯你的衣
裳,说你不男不女。说我们俩假凤假凰,颠鸾倒凤……我们生同衾,寝同穴。我不再求你
我共同入阁,只求朝暮相对,夜雨对床,眉间喜气添黄色,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傅卫仍只是哭,哭个不停。听说他方生下来时,原是不哭的,如今反要把他这一生四
十年来的委屈,全部哭出来,直到泪流干为止。而他悲极转喜,说道:“翱之,有你这些
话,我此生足矣。”当晚两人交颈而睡,灯烛燃尽,自灭了以后,外头一轮玉盘甚亮,清
光洒落牖内,二人相互搂抱,锦被内,再也无话。
羿日一清早,太阳濛濛亮,天色仍暗,宫中御驾就来院外等候。
侍卫到澹泊院敲门,“凤大学士在么?上书房侍讲的时辰已到。”两人昨晚喝了许多
,头脑都还有些沉疴。傅卫首先惊醒,推醒了凤翔。
凤翔揉着腰,直抱怨:“比从前讲经筵还累,满人虽说是草原上骑马来的,可究竟比
前朝那些个只顾贪玩享乐的皇帝老子们好学得多。好像汉人才是他们的祖宗,从前那些个
叶赫、哈达、乌拉、辉发部,都不认了。”
傅卫闻言,又想起当年改朝换代时,他本想投水,站在江边极目,见了雷峰塔,遥想
着白娘子。一名路过的师父告诫他:“你若在此自尽,便会如同白娘子般,魂魄被囚于此
,永世不得见你所爱之人。”
他问师父:“我若随您薙发修行,就此远去,是否我就能忘却尘世因果,不再眷恋我
所求不得者?”
师父告诉他:“汝负我命,我还汝债。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
常在缠缚。”随后“阿弥陀佛”了声,悄然远去,不复形影。那时,傅卫便有种冷水浇面
,力不能出,音声哑然之感,是以他与凤翔降了满清。直到这时,他开始领悟那名飘然远
去的师父向他谒的法音,灵台霎时清明。
他知道,他的时候到了。这一辈子,他劳碌奔波,只为他所爱之人;至贵至贱,他全
数经受,而今,他终于可以放下。
傅卫出去打水,要给凤翔洗脸,途中与侍卫照了面。宫中侍卫仪表堂堂,很是礼貌,
压低了当差时戴的帽子,向他说:“傅老爷好。”
傅卫不由停步,问:“我足不出户,你怎么识得我?”侍卫说道:“听闻当年凤学士
遭奸人李梃下狱,是您延救出来的;您自苏杭,一步步跋山涉水,一路揹著凤学士上路,
其时有许多俘虏都已累死或者饿死;有赖您向官军求取食粮、净水。”更甚的,许是那名
侍卫不知,许是侍卫不愿说,他那时是如何地奴颜婢膝,凭借著尚存的姿色,伏在大将的
胯下,任人糟蹋,一概不语。
侍卫只接着说:“人们都说,若不是有您,凤学士怕是没有今日了。人的一生,若能
得友,如您这般,大抵是死得瞑目。”傅卫听了这话,开心不已,竟泪湿衣衫。侍卫自问
是否说错了话,傅卫摇头。侍卫又忙递上手帕,竟是条鸢帕。傅卫不敢要,只以手拭面,
听了这些话,他的心里是满足的。
当日,他服侍凤翔洗了脸,吃罢清粥,就送凤翔出门往上书房。
难得被允许站在院外。清风拂面。还是那无穷目的章台路。道旁两侧,绿柳森森,薰
风吹拂,而他鬓发散乱,略浮苍老之态的苍劲面目上,挟带些许怆然。
如同他年方十五,自国子监内被拉出,屁股被教官打得不能落座,一生中行走时姿态
都显得别扭;彼时凤翔正要举试,高飞。他曾接凤翔自诏狱内出来,也曾出入官兵的军帐
,独自揩抹湿透、沾血的下衾,不让帐内那熟睡之人惊觉。
一切彷如当初,可又不比当初。
※
午后,静谧的养心殿内。
宫人正在搧冰块,为陛下去暑。园中养的三两只黄鹂,有些暑倦,已少啁啾。
提及吴提督造反之事,帝很是懒厌,凤翔也不便多提。方结束与帝的召对,准备离殿
。帝却忽然谈及:“爱卿府上的傅师傅,近来身体如何?怡和公主对他老人家的身体健康
很是关怀,朕也拨了好些御医过去开方子。”
帝的态度虽是随和,凤翔仍很是警惕,知道自己每时每刻所为,逃不脱帝的眼目,只
说:“微臣上下一家,都盛蒙龙宠,卫儿也有幸沾恩。往昔他流露于市街,故生了些久病
,前十年未曾得瘳,经过太医的调养,已大愈了,行走比之年轻时,还要更健步十分。只
要圣上应允,不多时,我便携他来殿前谢恩。”
帝微笑着,点点头,摆弄著桌上的貔貅纸镇,却懒顾纸镇下堆满的诸多奏章,又提到
:“朕风闻,傅师傅往昔素喜周美成的曲目,乐方出,那是沧桑亦不失优雅。”
“今年朕拟至承德避暑,爱卿于朝廷之事助力甚多,谅今也耗损不少体力。朕已向后
廷提议,今年你全家随朕至承德避暑。至筵席上,请傅师傅献奏一曲,朕好些妃子都不学
无术,无所献呈,一来绺们听听这自靖天朝间,流传至今的仙音是如何,二来也给你们全
家放个假,爱卿觉著如何?”
凤翔早已是听得冷汗直流,连声称好,“微臣回家后,立刻向公主与卫儿通传此事。
”都不敢说是“相商”,毕竟圣命怎可违逆。又说:“臣躬德薄,得如此荣幸,想来公主
与卫儿都感欣喜。”
凤翔那畏惧又强自压抑的脸色,全在帝的眼中表露无遗。
对于这位正三品太师的言行,帝是满意的。帝又提及:“祢赐公主将远嫁蒙古,她素
喜弹唱,二胡、古筝都在行,但是爱卿也知道,蒙古人不听这些,也听不懂。”
“她有一架亲自调律过的,极钟爱的二胡,不想入市,被俗人以高价沽去,只想赠与
知音人。朕已命人装箱,待会儿御辇来载你时,尚喜就与你同去,将那二胡赠与傅师傅。
”说到这些,凤翔已是细思极恐,可又满面堆笑,忙说:“圣宠至极如此,臣粉身难报。
”只怕物极必反,宠极之时,便是亢龙有悔,盈不可久。
四喜公公至澹泊苑,欲交付这把二胡时,院里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书一封。
书里写了好些贴己话,四喜虽甚有礼,让凤翔先行检阅,可自己亦不免在旁查视。好
些话是:“我已知自己在此等候的意义,原是等著看你出头的一天。与你重逢那日,我好
是惊喜,想着你我本是殊途之人,你在白日里,我在暗。你大鹏展翅,而我本燕雀,与你
不得并论。”
“忆往,我曾到凤家吃酒,昔时凤老爷说:‘犬子得如此学友,盖学业一大进步矣’
可惜我出了国子监,听闻凤老爷说我是孽畜,恨你与我相识,当是他凤家祖上造孽。而今
你乘轿素有冠盖遮阴,妻子贤淑,儿子聪明伶俐,谅我之罪孽应得偿赎。蒙君垂爱,此残
破之身于我,亦无所罣碍了。”
“初时,我命甚贱,流落至平康,总不能自解。我本良家,自小通晓四书,精读五史
,何以竟要流连此处,遭人讪笑。而后,我明白了,原是要在此处与君相逢。素昔,我与
你曾有钗分之约,留着这钗,只为与你相认;而今,你虽待我甚好,只是多了我,你为官
处处有所掣肘。你出入于光天化日,入夜后我竟无处躲藏。我这一生无妻无子,我的家族
亦不目我以为族类。”
“凤先生,昨晚是除夕。满天的星斗,一如二十年前。你我在飞鹤亭中饮酒唱和,你
我诉说冲天之志。只是下一个岁除之日,我已不在此处。书末,斗胆发三愿,一愿世清平
,二愿君身强健,三愿若有时日,还能如少年时,于章台路上,与君复相见。 傅某笔
”
凤翔读完,自信封里,掏挖出那半股金钗,他才发现,这钗锈得厉害,早已成绿色,
是日夜的汗水,四季的风吹雨打浸染而成。而他那把钗,仍成金亮之色,静静卧在妻子的
妆奁里,多久未曾取出。
凤翔持簪的手不停颤抖,随即“哇”地一口,竟呕出一大片胸中郁积的鲜血来,洒了
一地,顿时满室的血腥味,情状可怖。
四喜见凤翔满脸是泪,随时都会倒下,忙上前搀扶,“凤太师,无恙乎?”
凤翔拿着那半股钗,就要往自己的咽喉上插,随同的宦官们立刻制住他;他又把那钗
子往胸口抵著,大叫:“傅卫!我知道你还在!是我错了,是我对不住你!你别闹我,你
回来!你回来啊!”尽管他知道这是徒劳,可直到始终服服贴贴,在他身旁那人决绝离去
,他方知道,傅卫能断了这念想;可他究竟是不能的。
宦官们夺下他手中那把钗,频频劝他:“凤太师,勿作傻事,您公忠体国,圣上还需
用您,若作出此等自戕之事,上面问罪下来,我们这些小的当如何自处?”
康熙年间。其时,乌雅氏已死,他的儿子被先帝赐名“允诺”,经受圣恩,得入上书
房陪皇子们读书。
不知何因,傅卫那份作旧了的书信,竟被广泛刊印、散发于民间。作实了凤翔与傅卫
的经年往事,果真并非讹传。
人们都道傅卫生前忍辱负重,虽流落平康,却拱出人间一三品太师,于是最终得道,
不再沾染世间凡尘。戏曲写道:“澹泊苑里,往事关情无限。凤郎归去意茫茫。回头未免
费思量。几番抛却又牵肠。”
“傅某幸蒙玉旨,复位极乐。定情之物,总要抛却。书院盟誓,心难相负。提起来好
不话长也!那其间多少相关。死和生割不断情肠绊,空堆积恨如山。”
“他那里思牵旧缘愁不了,俺这里美成数阕重提,空嗟叹……看了这金钗奁盒情犹在
。太师呕血,便如蜀帝啼了杜鹃,国仇难,又堪比思旧叹!”
自日月朝间,传至满清的故事,就在民间盛传了,很是败坏风俗。一既断袖,二又说
凤太师食满清之禄,怀大明旧事。
俗云一朝天子一朝臣。既失顺治的庇佑,言官此次弹劾,罪证确凿,年近七十的凤翔
,虽不说于国有功,倒也并未害民,最终却落得一家流放宁古塔,只不连坐已升任御前侍
卫的亲子。
而他穷其一生去求索傅卫,终其一生,两人都未曾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