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凝视深渊
第五十章 至清
等到他的世界只剩下不到两平方公尺的一张床,曾经让他觉得压抑的方正棋盘是否也
会变得宽广?许至清坐在曾经和 Sue 一起跑过的钉子区公寓楼顶,望着染上夕色的城市
,街道上可以看到学生三两成群地往不同的补习班走,同样制服的通常走在一起,但偶尔
一团白之中会混入一点蓝或是绿。之前接触多了,许至清一眼就认出了公正高中的学生,
和其他学校比起来,他们和他校学生接触的状况明显更少,一个月前的丑闻多少还是有尚
未消散的影响,许至清希望那些孩子至少能够平安顺利地毕业。
再往更远方看,他找到了小霜和母亲一起搬进的高级住宅区,之前在透过咨商师转交
到郑楚仁手上的信里,小霜说了自己被矫枉过正的母亲养胖了太多,以前从来没有这个习
惯的她不得已开始运动,好在大楼里有健身房,她不用踏出家门太远,有时候她也会在社
区中庭绕圈跑步,因此认识了几个会在差不多时间出门遛狗的邻居。她听起来过得很不错
,从字迹来看手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几乎看不到颤抖。不知道她看到新闻的时候会怎么反
应,希望不会冲动之下做出冒险的事才好。
然后他的视线回到自己过去半年的家,不知道铃铛和 Sue 在做什么呢?铃铛大概还
在愧疚,而 Sue 大概还在生郑楚仁的气吧,等到接下来的消息传出去,就要改生他们两
个的气了。许至清希望至少铃铛心理的负担会轻一点,他知道虽然铃铛年纪比郑楚仁大,
实际上却比谁都要仰赖郑楚仁,亏欠心理也比谁都要深。
几个小时前他亲眼看着林正明的人把监视设备一一拆掉,将录音录影和相关资料销毁
,监视人员也从附近的据点撤了出去。许至清原本正要在不暴露自己动机的前提下,要求
林正明让铃铛和 Sue 回归正常生活,不过吴谦仁主动先提出了这点,说是要将他们这边
和郑楚仁有关的一切线索都解决掉,这样陈忠义那方暂时有的就只剩郑楚仁的自白,他们
大可以随便替郑楚仁的行为找个解释。
至于郑楚仁可能拿出的证据,许至清知道他有 Caroline 成片的档案,其他的无法确
定,不过就许至清对郑楚仁谨慎程度的了解,他应该不会留着太多其他资料。如果只是成
片,许至清在加入 Caroline 之前作为支持者留过备份,吴谦仁和林正明这些年来也都有
建档,就算郑楚仁的档案更齐全,建立时间也比较早,依旧不是什么关键性的证据。只要
他们先把事情闹到众人皆知,陈忠义就不好翻盘。
“不能是我出这个头。”林正明说:“不然检察总长会站在他那边。我不管你们之前
有什么恩怨,但这个功劳得由吴检察官揽下来。”
不难猜到他们合作是怎么谈的,林正明会从竞争高检署检察长的位置转为支持吴谦仁
,条件是等吴谦仁爬上去,他得帮林正明把现任的检察总长拉下来。
这些都和许至清无关了,他要的只有确保大家的安全。
他需要做的只有演好这场戏。
等夜幕落下,晚间新闻即将开始,现在是许至清上场的时间。他拿出吴谦仁交给他的
手机──许至清可以不去想自己在和谁合作,可以把这一切当成单方面的利用,但那只是
自欺欺人,他太渺小了,为了确保他的牺牲有价值,还得借助也许这辈子唯一真正恨过的
人的力量。
开始吧。手机收到讯息时许至清就删掉了,连点也没有点开。“开始吧。”他对自己
说,打开直播之后模仿父亲的习惯弯起眼睛,露出腼腆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哪个角度看起来和父亲最相像。
“你们好,我是许至清,许闵文老师的儿子,也是很多人知道的 Caroline。”
他用的是官方媒体前主编的帐号,直播画面也会如同 Caroline 过去经常使用的做法
,劫持新闻台的讯号公开播送。他没有问吴谦仁怎么能拿到这种东西,他不是第一天知道
他和媒体的关系很近。
“年纪比我小的人可能很多都不知道我爸爸是谁了,毕竟他的作品一直陆陆续续在被
下架,他被逮捕之后更是全部从网络上消失,能找到的实体专辑也被蒐集起来销毁。也许
你们在网络上看过有人提到‘火苗老师’,那指的就是他。”
即时留言区不断有人在刷问号和惊叹号,还有人傻傻地直接问火苗老师是谁,以及闵
文这两个字为什么打不出来。
“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这首歌。”许至清哼了一段《晚安,祝好运》,“有段时间
很红,我妈妈任职的大学图书馆就是用这首歌当闭馆音乐。”
脑中浮现的有父亲的歌声,也有郑楚仁的歌声。
“我爸爸是在十二年前,我十四岁的时候被逮捕的。警察来得很突然,连门铃也没有
按,直接撞开了我家大门。那时候是清晨,我被吵醒的时候就看到妈妈站在我房间门口,
让我乖乖待着不要出来。我没有听她的话,我知道有坏人想要带爸爸离开。”
许至清指著自己额头的左侧。
“这里,我那时候被用警棍打了一下,一开始有点凹,后来肿得很大,不过消下去之
后没有留下疤痕。这件事后来被拿来威胁过我妈妈,说我们如果不安分一点,就用袭击警
察的名义把我送到重点矫正中心,也许到成年前都不会放我走。”
明明心为了父母这样痛过,他的身体却仿佛完全忘了这件事情,看不到一点痕迹。
“啊,好像扯远了,总之……我爸爸很快就被判有罪,入狱服刑了。五年多的时间,
回家的时候半条命都没了,或者更少?之后他的身心状况一直很糟糕,过世之前的四年间
躺在病床上的时间比能下床的时间多。我有时候会想他是不是只是为了我和妈妈多撑了几
年?他被从我们身边夺走了五年,他也想还我们五年,只是最后健康实在恶化的太快──
”
直播被突然切断,许至清登入又一个前官方主播的帐号,再次重复同样的开场白,“
你们好,我是许至清,许闵文老师的儿子,也是很多人知道的 Caroline。刚刚说到哪里
了?对了,我爸爸出狱回家的事情。那时候我其实一直在想自己到底能做什么,我爸妈理
想中的世界真的存在吗?”
警车鸣笛的声音开始逼近,许至清该加快速度了,他站起身,伸展了下双腿,等会没
有人能在他失误时拉他一把,也没有人能帮他爬到独自一人爬不到的高度。
“那时候我想到妈妈曾经跟我说过的真实故事:几十年前,在另一个国家,曾经有一
群人为了冲撞国家对广播的限制,选择从外海发送讯号,播放国家广播电台不愿播放的音
乐。他们的根据地是一艘船,船的名字叫 Caroline。”
他没有再看着镜头,视线扫过眼前高低错落的建筑,在心中描绘奔跑的路径。
“那就是 Caroline 的起点,我想替失去声音的人说出他们的故事,我想在这个笼子
上撞出一个洞,让真相能够见光。虐待、偷拍、黑心药品、权势滥用,受害者报警也得不
到正义,加害者连小孩打手心那样轻微的惩罚也没有。不管我能做到多少,我都想尽量去
做。”
直播又断线了,手机直接被远端锁定,许至清拿出最后的运动摄影机,牢牢绑在肩膀
上,同时在心中为抢了伙伴的功劳说了抱歉。
“我是许至清,许闵文的儿子,也是 Caroline。”
来了,整整四辆车的人兵分多路,一队闯进他所在的大楼,一队守在大楼门口,另一
队往对街的住家走去,最后一队各自散开。这是不是太大阵仗了一点?他也不是什么高危
险通缉犯,只是个跑步速度快了点的一般人。许至清暗自挖苦自己,助跑几步之后翻到另
一栋大楼,将镜头对准下方的警车,同时解释:“刚刚的话大家都有听到吗?总之我爸爸
被关了五年,我和妈妈也被威胁骚扰了很多年,因为这样我才会当起 Caroline,希望能
揭发当局不希望被揭发的真相。现在我的身分被发现,他们就立刻来抓我了。”
砰。旁边大楼顶楼的门被用力甩开,许至清对一窝蜂涌出来的黑衣警察挥挥手,转身
便往另一栋住家跳。他看见一扇扇原本透出灯光的窗户暗了下来,或是被窗帘遮掩住,像
是担心自己会因为被当成目击者而惹上麻烦。不过也有反倒走到阳台上的住户,虽然是少
数,但也不只有一两个人。他们对许至清抛来沉默的目光,没有帮忙的打算,不过也没有
移开视线。
“看,他们为了我一个人可以出动这么多人力,可是却不愿意去查那些真正造成无数
伤害的人。”
助跑、起跳、翻滚,继续向前奔跑。后方紧跟着杂乱的脚步声、撞上东西的声响、没
有压抑的咒骂,前方的楼顶也出现了和逐渐黑沉的夜色几乎融成一体的身影。许至清拐了
个弯,跳到下方阳台的栏杆上,顺势前跳,落在矮了一层楼的屋顶。刚才散开来的警察往
哪去了?许至清一边跑一边扫视周遭,同时在喘气间继续说著话,即便他并不确定还有多
少人能听见。
“三年前幼儿园虐待儿童的事情被揭露之后,幼儿园是关门了,有几个幼师是被逮捕
了,但幼儿园的园长没有被吊销教保资格,甚至还在其他县市再次经过遴选成为又一间公
立幼儿园的园长。两年前中央艺术大学的教授被踢爆长期利用职权和家庭背景强迫学生,
虽然事情闹大之后他曾在镜头前道歉,也辞去了教职,却在诉讼开始之前被送到国外,整
件事不了了之。”
许至清听 Caroline 的大家说过一个个他们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结局,每一
次他们都尽了力,但有时候就算没有一个人犯错,最终依旧可能迎来失败,尤其是在和大
环境做对的情况下。
“东城酒店大规模偷拍换取利益的事件,大概算是究责力度最大的一次了,但即便如
此,他们的客户却没有付出一点代价,长期帮忙酒店封口受害者的分局长虽然丢了原本的
饭碗,现在却成了一名矫正官。很好笑吧,光是唱一首禁歌都能让歌手被吊销证照,必须
经过两年的‘再训练’才能再次接受评级;真正劣迹斑斑的人却能一次次回到政府体系中
,再次加害于人。”
林正明和吴谦仁都没有要他拿捏说话的界线──当然就算他们这么要求,许至清也不
会听──前者似乎是不在意,后者则是乐见其成。“你就不怕我把你做过的事都说出去?
”许至清忍不住挑衅。吴谦仁一点也没有上钩的迹象,轻描淡写地说也许这样更好,他和
媒体的关系已经让上头开始有所顾虑,多个污点,他不仅能让政敌放松戒心,还能顺势营
造身处高为依旧勇于认错的形象。
某种程度来说他其实很好懂,吴谦仁要的只有不被任何人压制的权势,为此他可以针
对任何一方的人。
许至清不想懂他,宁可相信父亲是遭受恶人针对的受害者,而不只是一个人升迁路上
的垫脚石。
“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在做的事情到底有没有意义,这个社会还有希望吗?就算能帮
到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就算能暂时改变一个家庭、一个学校、一个辖区,回归‘常
态’的力量似乎总是比改变的力量要大。”
砰。鸣枪示警的声音,许至清扭头看了一眼,追他的人似乎变少了,是跟不上了,还
是换了策略?他翻过栏杆,跳到下方的阳台时和屋里的中年女性对上视线,让他讶异的是
对方没有退开,反倒是拉开了落地窗。许至清连忙遮住镜头,对她摆摆手之后跳到另一个
阳台上。
“我没有答案,我到了现在还是没有一点头绪。”许至清撑著墙缘把自己拉到又一个
楼顶上,给自己半秒的时间喘口气,“但是有人曾要我不要停止思考,有人曾说过与其等
待能够助燃的东风,不如自己成为那道燎原的星火。”前者是郑楚仁和他说过的话,后者
是他父亲笔下的歌词,“也有人告诉过我:‘要打破旁观者效应只需要一个人的挺身而出
。’”
几次对他说了这句话的是他母亲,虽然在过世之前,她曾握著许至清的手,意识不清
地接着说:“可是不一定要是你,不一定要是你们。”但许至清明白的,明白她不是真的
希望许至清违背本性,成为和他们相反的人,否则她也不会把联系 Caroline 的办法告诉
他。
而且他母亲毕竟了解他,如果没有 Caroline,许至清只会让自己的人生烧得更热烈
、却也更加短暂。
“一个人的力量有限,Caroline 能做到的也并不算多。但有时候周遭人的帮助却有
改变一段人生的力量,能够做到 Caroline 也做不到的事情。”他想到 Phi 曾和他说起
的迷惘,“能够在受害者成为悲剧故事之前改写结局。”
砰!这一次的枪响距离更近了,许至清还看见了子弹砸在栏杆上迸出的火光。真没有
耐心,许至清想,慢慢缓下脚步,举著双手转过身。
“你们都有自己的力量,都有自己的声音,不要相信你什么也做不到这样的话,就算
是你对自己说的也一样。”
五、六、七、八,八个人清一色穿着没有标示单位和编号的制服围了上来,其中有一
个人依旧举著枪。“警官。”许至清笑嘻嘻地说:“我有做什么值得动枪的事吗?就算你
们有人追着我跑的时候摔断了腿,那也跟我没有关系吧?”
回答他的不是文字,而是劈啪的电流声。在倒地的同时,他动了动不再受他控制的嘴
唇。
“我爱你们。”
他也许有成功说出来,也许没有。也许镜头在电流通过的瞬间就已经失效,也许电击
他正是为了有个处理掉镜头的借口。无论怎么样都无所谓,他也不是一定要让他们听见,
或许没听到更好,他只是自私地想说出这句话而已。
“我爱你们。”
这次他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然后他被面朝下压进水泥地,双手扭到背后。
我爱你们。
*
郑楚仁有不好的预感。
从陈忠义被一通电话叫出去之后,他已经被独自晾在这个房间里将近一整天。发生什
么事了?有什么事那么急,能让陈忠义连他们的谈判也推到一边?
不,不会的。郑楚仁不愿多想,但脑中能得出的可能性也没有几种。会是谁?陈诚?
Sandy?Sue?
不会是陈诚,他知道他们共享的过往决定了郑楚仁不可能再接受有其他人为他牺牲;
也许会是 Sandy,但这么短的时间内,Sandy 能做出什么事?她不是那么躁进的人,很多
时候她比郑楚仁都要谨慎。不可能是 Sue,对她和铃铛的监视还没解除,她就算想做什么
也做不到。
许至清。
郑楚仁其实早就有了猜测,只是刻意逃避著。至清、至清,当然会是他,当然会是那
个加入第二天,就能为了拖延时间主动撞车的他。足够聪明,能够找到打乱他计画的办法
;足够莽撞,能够在短时间内下定决心;足够不爱惜自己,能够为了 Caroline 做出伤害
自己的傻事。
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郑楚仁挣扎着恢复正常呼吸。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他继
续试图说服自己,不愿去想他的隐瞒到底招致了什么结局。不可以。他握起拳头,敲了自
己的大腿一下、两下、三下。他宁可在这一刻就被丢进牢房,宁可下半辈子都不见天日,
也不希望他所爱的人再被剥夺自由、剥夺时间。
可是这个世界从来就不眷顾他,一直以来,他最害怕的事情总会找上门。
“郑先生。”
到了深夜终于有人开了房门,不是陈忠义,而是他的姪女李事务官。郑楚仁紧闭上眼
睛,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再次有了摀住耳朵的冲动,他不想听,也许只要他不去听,现实就
不会到来。
“看来我们留不住你了。”
那不是胜利,也不是意料之外的奇蹟,而是他最惨痛的败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