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2568(01)

楼主: saxonwing (翾刖)   2022-05-19 23:46:53
  明明是八、九月,以台湾的季节感来说是正热的夏季,高山上的温度却低得像冬天。
樊少勋心想,幸好他有听从丽香姐的建议,乖乖带上厚外套出门,否则他要是只穿着短袖
和薄外套坐在这里,绝对会冷到发抖。
  虽然冷,但是空气很干净,大门口挂的小灯光线不足以看清周遭景色,却能从空气里
闻见包围着山庄的山林,一股都市没有的冷冽气味。四周很静,不过晚上十一点,整个山
庄已经静悄悄地没有半点人声,他的同事们因为坐一天的车都累了,提早歇息;其他旅客
多半是隔天一早要攻上大关山隧道看日出和云海的登山客,也都熄灯。
  他昨晚没睡好,坐上巴士后一直半睡半醒,就算同事们在车上大唱卡拉OK也没能让他
完全清醒。午饭后则开始绕山路,他晕车严重,一下子就把食物吐得一干二净,只好吃了
晕车药后强迫自己继续休息,抵达山庄时仍隐隐作呕,连晚饭都没胃口。睡了一整天,接
近半夜时反而清醒,同房的人都睡沉,他便一个人走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樊少勋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银河,他一走出山庄大门就被眼前的景色震慑。或许是因为
没有光害,混合了几种深蓝色的夜空仿佛从头顶上压下,星星大把洒在夜色上,明暗闪烁
,近得伸手就能摘到。在这之前,他只看过都市夜空几颗稀疏的星星,就算跟着大家上忠
烈祠看夜景,底下的灯火也比星光更璀璨。
  四周是暗的,但这里的黑夜感觉很温柔,缺乏使人绷紧皮肤的不安感。旁边没有其他
人,樊少勋大胆躺在光秃秃没有几根草的草皮,枕着突起的水泥块,地面碎石磕得他不太
舒服,没有任何垫子也有点冷,不过星空就在眼前,所有烦躁不愉快的情绪似乎都被安抚
下来,一点一滴被夜色吸收。
  “樊先生睡不着吗?”
  一个偏低的男声伴随踩过碎石的声响停在他身边,他赶紧坐起身,为自己刚才躺在地
上的孩子气举动感到有些丢脸。对方也往草坪上坐下,还礼貌地隔开一点距离。
  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但对方并不是分行同事,说话语气也不像山庄的工作人员,如
果是其他的游客根本不应该知道他姓什么。他略带警惕看向一旁的男人,不打算轻易搭话
。或许是没有等到他的回答,男人稍微偏过头,从侧面转为正面,樊少勋藉著从山庄那头
传过来的微弱光线看向对方的轮廓,隐隐觉得在哪里看过。
  “周……?”
  “周煦。樊先生今天睡了一路,也没出房间吃晚餐,我本来担心你是高山症。”
  “我没事。不好意思让你担心。”
  周煦是这次五天四夜的员工旅游聘请的导游,毕竟是从高雄出发,走南横到台东池上
,再向上到花莲,由中横切回台中,最后走西滨南返的行程。山路多,沿途也不停旅游团
会停留的土特产店,安全起见,加点钱雇用导游能够玩得更尽兴。当初资深大姐们决定路
线时,旅行社业务满脸不敢相信的表情,直呼这根本是救国团的南横健行,哪像银行的员
工旅游。
  谁叫他们有丽香姐这种分行经理呢。
  他们租了辆中型巴士,出发后周煦带着所有人一起将行程过一遍,但那时候他实在太
困,听不到三分钟就睡着,午餐也不同桌,不太记得导游长什么模样,倒是睡睡醒醒间对
周煦好听的声音留下些印象。
  “旅行前一天晚上太兴奋睡不着?”
  他看不清楚周煦的神情,只能从轻快的语气里听出对方显然有聊天的兴致。知道对方
是导游后,樊少勋稍微放下心,却也没打算和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讨论自己的私事,只
轻轻应了一句:“是啊。”
  失眠的原因是分手,他虽难过,女友的决定他并不意外。自从提到自己有个中风的父
亲以及未婚住在家里的姊姊后,分手似乎只是早晚的事。女友也老实告诉他,父母并不同
意他们的婚事,担心嫁过来后要为别人的父亲把屎把尿,还要被同住一个屋簷下的大姑糟
蹋。他试着让对方了解自己不会让妻子承担起照顾父亲的责任,姊姊少慈也不是会故意欺
负人的类型,来来回回拉扯好几周,这段感情终究走向结束,他对于反复解释也厌烦了。
  夜空下,黑暗包围着他也将他和旁人隔开,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脸和表情,只有一团模
糊的身影。纵使离开房间就是想独处,樊少勋也不觉得周煦的存在碍事,对方没再说话,
只是跟他一样坐在草坪上远眺星空。他觉得很放松。
  在黑暗里对时间的流逝变得迟钝,他不知道两人在那里坐了多久,对方甚至比他更安
静,身形完全不动,融入黑暗之中。樊少勋突然想起自己睡眠充足,周煦作为导游带团应
该没能休息,第二天大概也得比他们这些团员都早起床。
  “周先生还不休息?”
  “是该休息了。”周煦顿了一下,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草屑:“晚安,樊先生。”
  樊少勋立刻就发现周煦误会他的意思,他的本意是想问:导游这工作是否在所有团员
都上床睡觉前都不能休息,要时时刻刻照顾团员的需求?讲出口听起来却像想赶对方走,
独享这片星空和静谧。而周煦既没有计较他的无礼,还决定把空间留给他。
  “等等,周先生……”
  他才正要解释,肚子擅自在此时相当不留情面地发出咕噜声,在一片寂静的高山上十
分响亮,像声巨大的蛙鸣。
  “噗哧。”
  “抱歉。”他尴尬到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决定当成没听见周煦忍俊不禁又随即收住的
笑声。他午餐全吐出来了,也没有吃晚饭,胃袋空到现在也差不多是该饿的时候,然而时
机点太过巧合。“我的意思是,当导游好像很辛苦。”
  “是很辛苦。”
  樊少勋听见周煦又忍下一个冒出头的笑声。
  “所以我们会准备好料的犒赏自己。要不要一起吃点消夜?”
  
  周煦的房间样式和他们一样,内部都是唐式的木地板,垫被直接铺在木板上,空间较
小,只能容纳两个人,他们的则是四人房。两套棉被都还没动过,整齐折叠放在墙边,另
一个角落除了行李袋外还有个钓鱼用的小冰箱。
  “我本来跟司机大哥一间房,不过他去跟认识的山庄员工喝酒,会直接睡在宿舍房。
”周煦脱了外套,打开小冰箱,里面放著几盒卤味、两瓶啤酒和保冰砖。“垭口除了预订
的晚餐外只有方便面,不想吃方便面就要自己带。啤酒喝吗?”
  “喝。”他贴著墙边坐下,接过已经拉开拉环的啤酒,说声谢谢,困惑地问:“我记
得行程表上提醒垭口山庄不能携带外食?”
  “只要把垃圾一并带下山,员工不会管太多。毕竟我们导游一天到晚跑南横,总是吃
方便面太为难了。”周煦熟练地将报纸垫在木地板上,拿出鸭翅、米血和小豆干,“这间卤
味很好吃,试试看。”
  房间里光线充足,门窗紧闭,也隔绝室外的冷空气,一时间空气里充满了甜甜的酱香
,樊少勋第一次看清楚周煦的样子,特别是那双笑起来眼尾会朝上微挑的眼睛。
  周煦跟他以为的不太一样,或说跟他过去以为的导游不太一样。从小到大参加毕业旅
行和公民训练都有导游,总是精力充沛,一路上滔滔不绝,很会闲话家常,带点老油条的
感觉,像正中午的阳光,有人喜欢,他觉得太热。周煦不是那样,夜色下的周煦很清冷,
安静得让他猜测开头那几句闲聊只是职业义务;进来房间后的周煦多了些暖色,依然保持
著和善又带有适当距离的态度,让人很舒服。
  垭口山庄不像一般旅社,房间里没有电视,没办法用电视节目的声音填补寂静,两个
人都不急着开口说话,而是有一搭没一搭随意聊几句话,不踩过界线。卤味和啤酒都微凉
,他发觉自己真的饿了,在周煦的示意下吃光大部分的食物,啤酒罐也已经见底。
  樊少勋觉得脸有点发热,可能是在高山上喝酒容易醉什么的,他平常的酒量通常还要
好一点。他随口问起周煦的工作,发现原来都是带团,还有导游和领队的差别。
  “导游和领队证照不一样,考试要准备的内容也有点差别,但对团员来说,只要向旅
行社提出正确需求,自然就会推荐适当人选。”
  “周先生是导游还是领队?”
  “两张证照都有,还有高山向导员和救生员资格。”周煦语气里不乏小小的得意。
  “真有安全感。”樊少勋说,忍不住笑出来:“我也有几张证照,外汇人员、人身保
险业务员、证券投资分析人员资格什么的。”
  “真有安全感。”周煦模仿他的语气赞叹,嘴角有压不住的笑意。“下山后一定去找
樊先生开户。”
  
  樊少勋睡得很沉,他记得自己上一秒还在跟周喣聊天,就突然被一阵轻拍和叫唤吵醒

  “樊先生?樊少勋?少勋,起床了!”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昨晚竟然喝了酒就在周煦的房间睡着,身上好好盖著棉
被,脖子底下也枕着枕头。外面还是一片黑暗,屋子里的灯已经点亮,他瞇着眼看表,时
间才早上四点半,他们的行程是预计七点吃早餐,八点半离开山庄,还远不到起床的时间

  “不好意思……呃,我占了你的床。”
  周煦摇摇头,示意他不需要在意。
  “走吧,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昨晚穿的外套被塞回他手里,他脑袋不清醒地跟着周煦走到山庄外,跨上一台颇有年
代的重型机车,他还没扣好安全帽的带子,机车就已经起步,差点把他甩出去,他只能伸
手抱紧周煦的腰。
  “大哥,谢啦!”
  周煦向一边的山庄员工挥手,接着骑出山庄大门,催紧油门在坡道上狂飙。外面的光
线仍像晚上,他们仅靠车头灯在道路上行驶,四周又漫起清晨的雾气,视线不明,一股恐
怖感爬上樊少勋的脑门,心跳声比引擎声更吵,耳边还有风声狂啸,他怀疑如果不用手摀
著嘴巴,心脏就会从喉咙冲出来。
  “可不可以骑慢一点?”
  “会来不及!”
  到定点下车时天色还是暗的,只有天空靠近云海边缘泛起金黄和浅紫的光线,看得见
底下整片浪涌的云海,远山就像错落的岛屿。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在那里,周煦跟其中两、
三人打招呼,看来是相熟的导游朋友。
  “大关山隧道,标高2722公尺,南横的至高点。”周煦说,拉着他挤到一个空位。“
多数人前一天晚上住在垭口山庄就是为了看日出。”
  最前排的位子被几个手拿专业相机的摄影师早早占去,人群中有股躁动和紧张感,每
个人都在摒息等待日出那一刻。夜空颜色逐渐变亮,金黄色的范围逐渐扩大,直到将整片
天空染成暖黄色调,远方露出一点明亮的光芒,太阳慢慢升起,晨雾散去,天空的底色转
为天蓝、钴蓝与群青的渐层,日光灿亮地让人张不开眼。身边一起看日出的其他登山客不
约而同发出欢呼,卡在前排的摄影者快门按不停。
  他似乎也被欢快的气氛感染,跟着旁边一群趁著暑假旅游的大学生轮流击掌,他眼角
余光看见周煦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被人群的欢呼声掩盖听不清楚。
  “什么?我听不清楚?”
  周煦靠了过来,在他耳边大声地说:“听说每次日出都是新的开始!”
  “所以?”
  “不管昨天有什么事,都过去了!”
  
  从大关山隧道回到山庄的感觉相当不一样,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天色蓝得透亮,远方
山岳的棱线十分清晰,近处的翠绿将道路环绕,他们迂回在高大的林木之间,纯净的空气
里比昨晚有更浓的树木气味。周煦放慢车速,让他能仔细观看周围的景色,虽然接下来的
行程也预计走同一条路上至高点拍照,但坐在游览车里和机车上的感觉肯定完全不同,樊
少勋试着张开双臂、闭上眼睛,野风贴著皮肤上流过,他觉得自己被山林拥抱。
  “很危险啊,手不要放开。”
  周煦带笑的声音传来,樊少勋赶紧把手放回对方腰上,山道坡陡,就算周煦骑车再怎
么稳,肉包铁的机车一旦被甩飞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他不是个追寻刺激、轻易踩在危险
边缘的人,却连续做了几次不像自己的举动,没有考虑太多,只是想顺应那股渴望。他只
能把这个解释成大自然和旅行的副作用,不是都说人在旅行的时候会变成另一个人吗?
  回到山庄外的停车场,樊少勋才发现右侧是一大片裸露的岩石山壁,由山顶一路延伸
到山庄旁边,山壁的纹理夹杂着黑与绿的片状岩块,靠近山庄处则是碎石。他们几乎是直
接站在这片断崖绝壁底下,震撼感难以言喻,那是大自然绝对力量的展现。
  “向阳大崩壁,如果要去嘉明湖的话可以沿着这条棱线走。不同时段的阳光照在上面
看起来不一样,我自己最喜欢傍晚,夕阳会染红整片山壁,俗称‘火烧山’,可惜你昨天
没看到。”
  “下次再来就好。”
  话才刚说出口,樊少勋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次员工旅游虽然安排了一个看似疯狂
的路线,考虑到同事里有不少年纪稍长的大哥大姐,体力或许无法负荷,实际是削减版行
程:上到垭口不看日出,之后进太鲁阁也都是巴士可以到的景点。
  才短短一天,他已经深受到山林吸引,诧异自己作为一个成长于多山岛屿的人,怎么
从来没有发现山的魅力,确实想过之后要趁休假再自己走一趟,但现在说出口就像邀请对
方。如果是朋友或熟人,这样的邀请并不失礼或突兀,而他不觉得短短的相处就能让他跟
周煦称得上朋友,这话说得太不适当。
  “可以啊。”周煦弯起嘴角,巧妙地化解了他的尴尬。“到时候麻烦贵司要跟登山协
会或旅行社指名我担任领队。”
  “你们都是透过协会或旅行社接案?”
  “不一定,也有人直接找上门。通常是熟客才会接,来路不明的客人我们也有风险。
少勋来的话可以帮你打八五折。”
  樊少勋注意到对方不再称呼他为“樊先生”,想想他都已经吃掉别人的消夜、不小心
睡在别人的房间一整晚,再用先生来称呼的确也很奇怪。
  “那周煦找我开户送你开运水晶,这可是大客户才有的待遇。”
  周煦都来不及回答,他就被自己的话逗笑,当初高层提出这个方案时,他还暗暗觉得
到底有谁会为了开运水晶开户,但这个礼品吸引力意外不差,许多中小企业老板收到礼物
时相当满意。
  “我只能回敬你开运毛巾了。”周煦望着他,也跟着笑出声。
  樊少勋现在觉得,如果能跟这个人再走一次行程,不管是以什么身份,肯定非常有趣

  
  樊少勋今天总算能清醒的欣赏沿路美景,认真算起来睡眠时间不算长,可是大关山隧
道的日出和云海将他唤醒,就像周煦说的,他觉得自己是个全新的人。过去仍在,他可以
看向前方。即使只是坐在游览车上往外观赏,他也为一路经过的景色赞叹,同样都是山野
,地貌多变。进入雾鹿峡谷区域后景观为之一变,峭壁与清澈溪谷,崎岖壮丽的地形却带
给人宁静感。
  “这里是六口温泉,接下来可以休息一下,泡泡脚。六口温泉是当初南横开凿时发现
的,工人后来就时常利用这里休息和缓解压力,大家平常在银行工作,掌握金融命脉,压
力一定也很大,刚好趁这时候保养各位的美腿。要注意的是,六个池的水温不一样,源泉
温度高达九十度,不想变成水煮美人腿的话只能泡后面三池喔。”
  他们在路边停了车,周煦开始景点介绍,说服大家尝试泡脚,正好也短暂休息再上路
。樊少勋正在好奇另外三池不能泡的泉水有什么用途,打算待会问问周煦,就看到对方神
奇地变出两只大水壶和一袋生鸡蛋。
  “大家一定想知道这里的温泉还可以做什么?答案是温泉蛋!甚至可以选择不同的熟
度,旁边两池的水温大概是六、七十度,吃起来非常滑嫩,源泉则是蛋白全熟的糖心蛋。
休息结束后我们往前走一小段,前面有个天龙吊桥,也是值得一看的景点。”
  他跟其他几个同事卷起裤管在温泉池畔坐下,看着资深同事大姐们热切围着周煦聊天
,连平常很会照顾人、不过略显严肃的丽香姐都是其中一员,笑得十分开怀,他觉得有些
不是滋味。
  “少勋,你失宠了欸。”同事小黄用手肘推了推他,对着他挤眉弄眼,满满调侃的意
味。
  “对嘛!平常不管是素芬姐还是雅玲姐都恨不得把手上的水果塞进少勋嘴里,现在看
到更帅的就抛弃我们少勋了。”同事小洪貌似遗憾地拍拍樊少勋的肩,语气里倒是显得欢
快:“没办法,少勋是奶油小生脸,杀伤力有限。”
  “师奶杀手就要像周导游那种类型,又帅又有男人味,笑起来还很阳光。”小黄赞同
地点点头。
  “不过你看年轻美眉都没围过去,代表少勋在适婚年龄层还是吃香的。”
  显然不是只有樊少勋一个人注意到这个现象。
  他对两边的同事各翻了一个白眼,不想跟他们计较,他知道自己仗着好皮相,平常没
少受妈妈型资深同事们疼爱,三不五时有切好用保鲜盒装的水果递到手上。这两位年轻的
男同事也偶尔会拿到水果,只是次数比较低而已。
  朝着周煦的方向看过去,第一批温泉蛋做好了,他看见周煦把蛋分发给资深大姐们,
接着不知道大姐们说了什么,那些蛋又有一部分回到对方手上,一颗颗剥好后再还给大姐
们。刚才调侃樊少勋的那些同事似乎觉得煮蛋很有趣,泡脚也泡腻了,便过去接手煮蛋的
工作。周煦起身向他走过来,他将眼神转开。
  这个池子只剩樊少勋一个人,周煦挨着他坐下,递给他一颗温泉蛋,是剥好的。他一
口咬下,熟度正好,蛋白全熟不过硬,蛋黄则是浓稠的半固体。
  “这里很棒吧?”周煦仰头半瞇着眼,感受微风从脸上抚过,眉梢嘴角都有浅浅的笑
意。
  “很棒。”膝盖以下温暖舒适,上半身又吹着清凉的山风,除了他们这团游客之外就
没有其他人,溪水流动的声音让人将心绪沉淀下来,他忍不住看着周煦,眼里盛满好奇。
  两天一夜的相处称不上熟识,更别说他还有一整天都睡得不省人事,但这个人就像南
横沿路的地景一样多变,引起他的好奇心。面对团员的周煦热情又活力十足,偶尔不著痕
迹捧捧他们这些团员,谁也不会把那些恭维的话当真,却提升不少好感度。应对进退得宜
,对资深大姐们很温柔,樊少勋看着自己手上的半颗温泉蛋,然而现在坐在他身边的周煦
又回到那种温和、带有距离感的样子。
  “你看那里。”周煦指著溪谷中一处冒着白烟的区域,“那里也是温泉的出水口,只
可惜没有弄成野溪温泉。”
涯ﶠ
  “野溪温泉?”
  “很多地方都有野溪温泉。扛着背包,走了一天的山路,在天地之间把自己脱光,泡
到天然的温泉池里,人工汤屋完全比不上那种感觉。”
  “在野外全裸?”他有些难以置信,当兵时跟一群人一起洗战斗澡已经是他的极限,
至少那时候没有人有时间和心思看别人的裸体,在风景秀丽的野外慢慢泡汤则完全属于他
的经验范围之外,不确定脑子里现在该有些什么想像,他的脸颊不可控制地发烫起来。
  “不然你想泡完之后穿着溼答答的内裤下山吗?”
  周煦笑了出来,眼睛半弯成一尾鱼,樊少勋莫名其妙想起小时候自己总喜欢乱翻父亲
书桌上的厚重精装本,好像在哪里看过这样的形容:“笑起来一双眼又秀又媚,却是不笑
起来又冷若冰霜”周煦的轮廓确实颇具男人味,偏偏眼型一点都不阳刚,笑起来更带着些
撩拨的风情。
  而他还没有见过周煦冷若冰霜的样子。
  
  樊少勋从人满为患的糕饼舖里走出来,他在店里犹豫很久,最后还是选择店员推荐的
状元饼和伍仁饼各一,麻[米老]两包,既然挂著招牌口味应该不会出错。虽然并非特殊节
日,游客还是络绎不绝,朝天宫在整个社区的中心,所有的商家都是从圆心辐射出去,街
道上也挂有大红灯笼,上头写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或许因为这是员工旅游的最后一天,也是表定上最后一个景点,同事们全都挤在各类
商店里疯狂采买伴手礼,仿佛要把这几天以来的额度一口气梭哈。实际玩下来才发觉这个
行程是真的累,停留点不算多,路程却远,多亏他们雇用了司机,众人还能在车上稍微补
眠,也多亏他们有周煦,才能将时间抓得恰好,前一个地点耽误的都能在后面补回来,不
至于落差太多。
  他应该要期待回到日常生活,毕竟旅行就只是旅行,五天四夜也够了,需要回到安适
熟悉的家里好好休养,现下他却有些依依不舍。难以忘怀大关山隧道的日出和雾鹿峡谷,
燕子口和七星潭,愚公断崖和福寿山天池,脑中仍有深刻印象可以回味,但和亲身站在高
山险谷的彭湃感依旧有不少落差。他没想到一趟员工旅游就把他变成喜欢山林的人。
  樊少勋掂了掂手上的土产,家里只有父母、姊姊和他四个人,一块大饼和麻[米老]应
该就足够,就是不知道小姨家喜不喜欢吃。距离集合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他还可以到处
走走逛逛,只是对北港的街道不熟,对于从何逛起毫无头绪。
  一抬头,他就看见周煦站在对面街角抽菸,背后靠着店家的砖墙,右手夹着菸,左手
插在牛仔裤口袋里。身边喧闹的游客来来往往,似乎都不影响,周煦的视线没有落在眼前
的任何一处,整个人看起来疏离而漠然。樊少勋原地站了几分钟,直到周煦发现他,向他
微笑招手,才穿越马路站到周煦身边。
  “抽菸吗?”
  周煦从衬衫口袋掏出一包没看过的牌子的菸晃了两下。
  樊少勋不习惯抽菸,只是大学时期学会之后,偶尔情绪低落时会抽上一两根,买的菸
还会在抽屉里放到受潮,他猜周煦也是,毕竟几天相处下来这是第一次看见周煦抽菸。他
本来想拒绝,毕竟是员工旅游,他不想让同事以为自己有菸瘾,但这个时候他很想跟周煦
一起抽一根。
  他点点头。
  他们转进没什么游客的小巷,午后的阳光稍嫌炽烈,路旁刚好有棵老榕树带来些许遮
荫,比起站在大马路上凉爽不少。周煦凑上去帮他点菸,两个人靠得极近,那一瞬间他盯
著周煦叼著菸的嘴唇,脑子里装不下任何东西。点菸不过是几秒钟的事,周煦很快就退开
,背靠着另一侧的墙面,巷子很窄,但他们之间还是隔有一、两步的距离。
  他垂下眼,盯着脚下一半被太阳直射、一半被树荫遮挡的柏油路面,觉得自己现在的
确需要来根菸。
  “喜欢吗?”
  “什么?”他慌张抬头,莫名地有种心虚感。
  “我是说,这款菸喜欢吗?”周煦对着他灿笑,挑起单边眉毛,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似乎对他的反应感到有趣。
  “很不错。”他急忙吸了一口,发觉相当顺口,从口腔进到肺部再吐出来有种一气呵
成的舒服感。“我好像没有看过这个牌子?”
  “托国外线的朋友帮忙买的,台湾没有代理商进口。”周煦从口袋中掏出还剩半包的
香菸塞进他手里,“给你了。”
  “啊,谢谢。我要给你多少?”
  樊少勋手忙脚乱掏出钱包,压根没想到自己还有包几乎没拆封的香菸已经放在抽屉好
几个月,只有旅行前的那晚抽了两根。
  “不用了,我请朋友帮忙买很方便,也不贵。”
  平地温度不比高山,何况今天还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八月底的暑气从柏油路上冒
起,热空气蒸腾让眼前的景象有点扭曲,有种不现实的错觉,仿佛这段旅程还没有要结束

  “顺利的话,六点前就能回到高雄。”
  “这几天受你照顾了。”
  他发自肺腑说这句话,从第一天晚上之后他们好像就有了默契,总有其中一方拎着在
当地买的消夜和啤酒去找对方,可能待在周煦房间,不然周煦也能找到不受人打扰的角落
,让两个人可以毫无顾忌随意闲聊,跟对方在一起很放松。他没有想过能在员工旅游时收
获新的友谊,或许这也是旅行的魅力之一。
  “没什么,这是我的工作啊。”
  周煦轻描淡写地说,樊少勋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他突然意识到他是周煦的客户,旅
程中的所有事情都是工作的一部分,就像他在上班时间即使遇到再惹人厌的客户,也会不
厌其烦地用最和善的态度跟对方周旋,务求对方能成为他的业绩。他是早八晚五的上班族
,周煦上班的时间则是这整整五天四夜,除了白天随车导览和管控行程没有延误,晚上如
果有团员出现状况也随时都要处理。进太鲁阁的那天雅玲姐不就中暑了,还是周煦帮忙刮
痧的。
  一时间他面部僵硬,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表情?幸好周煦没有看向他,而是
抬头望着突然被大片乌云遮住的天色,瞥了一眼手表后皱起眉头。
  “快要下雨了,气象局明明说今天不会下雨。我得去确认集合的地方有没有遮雨棚,
还要打电话给司机大哥,先走了。”
  周煦将菸捻熄,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匆匆离开。樊少勋也看向那片乌云时,雨滴恰
好落在他的眼皮上,转瞬间雨势就变得强劲,轻易打溼轻薄的夏季衣物,游客急忙躲进商
家或屋簷底下。
  小巷里能避雨的地方只有那棵老榕,然而再茂盛的枝叶也不免有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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