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凝视深渊
三十七章 重担
“郑哥……?”
“醒了。”郑楚仁拿起床边的水壶倒了杯温水,撑著铃铛的背帮他坐起身。泛著血丝
的眼睛还有些失焦,手臂上都是自己抓出来的痕迹。“慢慢来,多喝点水。”郑楚仁转过
身,替铃铛从衣橱里找出一套宽松的衣服。“要止痛药吗?”
铃铛猛地摇摇头,随即发出一声痛苦的喉音。“郑──”他顿了顿,声音染上一丝惊
慌,“郑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记得了?昨天你喝的有点多,我就帮忙林小姐照顾你了,毕竟她一个女孩子不
太方便。刚才她回自己家热剩菜,应该很快就回来。你们在警局都没吃什么,回来之后你
又睡了一整天,一定饿了吧。”
“你不用──”铃铛呛了下,接着咳了起来,整个身体剧烈地摇动着,像是要把肺都
吐出来。郑楚仁拿走他手中的玻璃杯,把被水溅湿的棉被推到一边。“郑──咳咳──”
铃铛眼中蓄起泪水,“你不用留下来,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也不打算久待。”郑楚仁拿起干净的衣服,“冲个澡换上吧,昨天我只
帮你稍微擦了一下汗,你身上还有酒味。”
铃铛的眼神满满的都是不解,但郑楚仁现在也没办法向他解释清楚。经过一晚的搜查
,铃铛的套房虽然没有被粗暴地破坏,不过却装上了不少针孔镜头,只有浴室保有一点隐
私。
说真的,就算他们在浴室里装了监视器郑楚仁也不会有丝毫意外,但也许是觉得没有
那个必要,毕竟浴室门口在监视器的范围内,铃铛的手机也完全在警方的掌控之下,这才
给了他们一些空间。
铃铛进浴室漱洗的时候郑楚仁替他拆下了枕头套和床单,状似随意地放在床头柜上,
挡住明显被置换过的插座。他可以确定同样被动过手脚的是梳妆台上的镜子,还有天花板
的侦烟器。都是常见的监视手法,不过搭上装在客厅里毫无隐藏的监视器,很容易让人相
信其他地方就是安全的。
郑楚仁背对着侦烟器坐在床头柜边上,拿出手机查看礼物卡的余额,确认没有消费纪
录之后开始回复工作上的短信。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Sandy 和洛基他比较不担心,小
小和 Phi 有对方陪着应该也没问题,至于许至清……郑楚仁希望他交代给他的任务能起
到作用,不可能让许至清完全不乱想,但希望能让他心情稳定一点。
他不知道这一次的风波会延续多久,也不确定警方先把铃铛和 Sue 放回来的做法是
好预兆还是坏预兆。他们显然是打算用这种方式蒐集更多的证据,是认准了铃铛和 Sue,
希望能录到他们说出证明自己罪嫌的话?还是在寻找其他可能的同伙?
一次没有用,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大多数人都无法承受长期下来的心理压力,最
后只能承认自己也许有做也许没做的事情。
他还不知道铃铛和 Sue 都被问了什么样的问题,铃铛又是为什么会在戒酒两年多之
后突然破戒,但他大概猜得出来。
郑楚仁深吸了口气,松开不知道什么时候紧握住的拳头。铃铛在这时打开浴室的门走
了出来,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用毛巾擦头发。郑楚仁站起身,在铃铛把毛巾丢在床上时
说:“你这边洗衣机还能用吗?”
“我自己洗就好了,谢谢你的好意。”
郑楚仁点点头,捡起毛巾放在拆下的床单和枕头套上,隐匿地取走铃铛藏在里头的录
音笔。“喔,林小姐回来了。”他看向房门外,“我就不打扰两位了。保重身体,周先生
,如果有什么需要再和我说。”
铃铛点点头,安静地跟着郑楚仁一起出房门,走到正在把餐盒从环保袋里拿出来的
Sue 身边。Sue 和郑楚仁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接着便关心起铃铛的状况,两个人头靠在一
起低声说著话。郑楚仁并不想离开,他想就这样留下来,不再试图掩饰他们的亲近。但不
行,不管接下来他是否要把自己当成筹码,他都得和他们两个保持一定的距离。
等回到家,他才把录音笔拿了出来,走进房间戴上耳机听。在水声的干扰下,铃铛的
低语有点模糊,但不到听不懂的程度。
“他们问我跟张芯语的关系,之后有没有继续跟她连络。我告诉他们我只是曾经帮张
芯语的剧组化过妆,之后听到有人被逮捕的事情觉得害怕,就没有再跟张芯语的团队交往
了。”
郑楚仁在床边坐下。
“大概是不相信我的说词,他们就提了……少彦,郑哥你也知道我当时闹出的麻烦都
是有纪录的,一开始他们跟我提了个交易,说如果我能给他们有价值的资讯,他们就动用
关系帮我调查,也许还有机会翻案。”
果然。郑楚仁揉揉眉心,对警方的作法丝毫不感到意外。
“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给他们的,他们让我好好想想,之后先离开了一阵子,
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水瓶,要我喝水解解渴。”
“我知道那是酒,也告诉他们我戒了酒,不过他们当然早就知道了,就是因为知道才
会带酒过来要我喝。我拒绝时他们还是继续装傻,其中一个人还自己喝了一口,说是白开
水,要我好好补充水分,不然他们就得为了我的健康逼我喝下去了。”
“我知道自己抵抗不了,又怕喝了酒会说出不该说的话,就多喝了一点。”
“一点”显然是委婉的说法,铃铛刚回来的时候连自己站着都有困难,在 Sue 和郑
楚仁的搀扶下吐到本来就没什么东西的胃被掏空,最后只剩下酸水。
“他们叫了人来看看我的状况,之后大概觉得麻烦,问什么问题我又回不了话,就先
放我回来了。他们让我和 Sue 这段时间好好待在家,之后还有很多问题要厘清,很快就
会再叫我们去问话。”
“啊,审问我的不是之前那四个警察,是两个年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的男人,没有穿
制服。其他警察好像满怕他们的,抓着我的那个年轻人看到他们时就很紧张,林警官倒是
跟他们闲聊了几句。”
“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抱歉,没办法帮上更多忙。”
基层员警只负责把人带到警局,真正负责调查的是让其他警察感到紧张的人……上头
直接派了人过来?保密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吗?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还要把铃铛和
Sue 加入特别关注名单,透过基层员警做事?直接循线上门把他们一网打尽不是更好?
也许……也许握有这条线索的人因为某种原因需要保密,才会无法调用足够的人力。
把录音笔收好,郑楚仁换了一身正装之后提起公事包出门。
*
“林大小姐,你今天的妆好像不大一样,有点让人怀念。”
“别明知故问,这次的事情你能告诉我多少?”
陈诚替郑楚仁倒了杯茶,摩娑著自己眼前的茶杯转了转,脸上挂著一如往常的微笑。
答、答,郑楚仁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桌面上敲了敲,他在意识到的瞬间把手收回大腿
上。
“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你还有抽离这场风波的机会。”
“我没有心力跟你开玩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
“陈哥。”
过往熟悉的称呼似乎让陈诚愣了会,他在回过神之后叹了口气,说:“有人急着想要
做出点成绩,你那两个伙伴的消息正好在这时候被送到他眼前,他不会甘心于拿两个显然
并非主谋的嫌疑人去交差,只是你的伙伴会需要受一点罪。”
“受一点罪?先是没有止尽的骚扰跟监视,接下来呢?他们会被送到看守所,会在看
不见的地方被虐待,因为那些人相信受过苦的人才会说他们想听的话,就算是身心状态健
全的人都会在几个月内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你认识我很多年了,陈哥,你知道我不可能抛
下他们不管。”
“就是因为认识你很多年了,我才得对你说这些话。”陈诚一直以来都微微上扬的嘴
角拉成平直的线,“如果这时候有大猎物自己送上门,绝对不会被放过,你会被生吞活剥
,会被抹黑、抹黄,过去留下的纪录都会被拖出来放大检视。你会成为一个昆虫标本,被
钉死在他们为你准备好的故事里,真正的你只存在在和你亲近的人心中,在外界剩下的只
有他们塑造出的郑楚仁。”
那也就够了,只要他爱的人知道他是谁就够了。不管在其他人眼中他变成什么样子,
是从小就喜欢穿女装的“变态”、是不受父母喜爱的坏孩子,还是荒淫无度的不肖子,那
全都无所谓,他并不在乎。
“我没有说我要把自己送上门。”
陈诚扯扯嘴角,“别装傻,我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郑楚仁沉默下来,视线落在杯中的茶水上。
他还清楚记得那个清晨,门外先是传来一声闷哼,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不同于电
影中钝器击在人体上的音效,现实中的暴力许多时候是安静的,隔着门板就几乎什么也听
不见。“我们没有反抗!”有道声音这么喊,“我们没有反抗!”同时间郑楚仁被陈诚拖
著往厨房后方的储藏室走,摀着他嘴巴的手力道很大,几乎要掐进骨头里。
那时的他早已成年,身高和陈诚差不多高,却没多少肉,挣脱不开陈诚的束缚,被同
样在肾上腺素影响之下的陈诚轻易推进了储藏室,塞进墙壁里只能容纳一个站着的人的隐
藏夹层。
“别出声。”陈诚在用冰柜挡住墙之前说:“很快就会有人来带你出去。”
郑楚仁张嘴就要尖叫,被陈诚一脸无奈地摀住了嘴。“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他说
:“真拿我们的林大小姐没办法。”
要是平时他会揶揄地问陈诚为什么封人嘴的动作那么熟练,但郑楚仁只听得见不远处
传来的叫喊和痛呼,还有重物落地的声响。他们在砸什么?有多少人被抓了?大家有没有
受伤?陈姐她还好吗?宝宝不会有事吧?萧哥呢?
他在黑暗中独自站着,把耳朵贴在墙上努力听着,挣扎地呼吸著。不要慌、不要慌、
不可以慌,你要出去,要告诉他们你是郑老板的独生子,要好好利用这个你厌恶了大半辈
子的身分。但郑楚仁其实是知道的,知道他就算出去了也做不了什么,知道他连从这里出
去也做不到。
曾经郑楚仁无比珍惜这些人对他的保护欲,在那一刻,他宁可他们对他没有一点感情
。
许老师找过来的时候郑楚仁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太开,僵硬地站了不知道多久的双腿几
乎像是没有感觉的义肢。恍惚中他感觉到许老师把他揹了起来,明明并不剧烈的晃动在他
脑中激起一波波黑雾。等他再度回过神,他已经躺在被窝里,眼皮上敷著温热的毛巾。
“陈哥。”郑楚仁对上陈诚的视线,“当时大家那样说谎把你保下来,你很生气吧。
”
陈诚的眼睛微微抽了抽,只是很细微的反应,但郑楚仁已经认识他太久。
“你宁可当唯一被牺牲的那个,也不想成为唯二被保护的人。”
他们骂陈诚叛徒的时候眼睛却在笑,他们对他挥拳的时候嘴里却含着对不起,他们质
问他妹妹的在天之灵会怎么想的时候,实际上要说的却是好好继续生活、好好照顾萧郁书
。
匿名检举人的身分就这样被冠在陈诚头上,让他免了牢狱之灾,但一个人的灾难是另
一个人的解脱,他们的保护是陈诚最大的痛,郑楚仁知道陈诚好几次都差点就要让应当负
责的人一命还一命。
“我也一样,我也是一样的。”
这是他选择的战场。
“就算我什么都做不到都不可能袖手旁观,更别说是我有办法保护他们的时候。”郑
楚仁挑起眉梢,“你现在没办法像当时一样阻止我了,陈哥。”
陈诚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我就该把你关在这间包厢里不让你出去。”
郑楚仁轻轻笑了声,伸手和他碰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