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凝视深渊
三十六章　故人
　　“罗哥今天又威胁要辞职了，说真的我有点担心哪天他是不是会被我气到中风，每次
他指东我就顾著往西。我知道他是怕我出事，毕竟想打我这个出头鸟的人可不少，可是我
还有什么选择呢？在这件事情上我不可能退让。每次在同志游行表演过后，都会有不少年
轻歌迷跑来感谢我，很多都是红着眼眶的，也有人哭到连话都说不清楚。这为什么会成为
一件需要被感谢的事情呢？我不过是作为一个歌手在台上表演，不过是做为一个人表达了
对现状的不赞同。他们不该因为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遭受非议，我也不值得因为理所当然的
举动被感谢。
　　要是我因为主办单位受到一点打压就退却，那些孩子会怎么想？他们已经做出了太多
让步，限制人数、限制时间、限制路线、限制音量、限制穿着打扮。邀请到的来宾已经有
好几个退出，到时候真的会到场的也许更少，他们没有公权力的许可，失去了企业界的支
持，现在更是连一直以来关系紧密的艺文界也自顾不暇。我无法为他们扫平眼前的障碍，
但至少可以坚持立场，出一张嘴一把吉他陪着他们走完那一小段路。
　　我知道自己的任性给罗哥带来了很多麻烦，也许是时候考虑解约了，现在我对公司造
成的麻烦比带来的利润要大得多，他们大概巴不得我离开吧。不过想了这么多，说不定再
过不久我就会被全面封杀，也不用考虑自立门户的问题了。也好，到时候我就当个家庭主
夫，好好陪亭文和至清，希望他们不会嫌弃我的厨艺。”
　　上次来到这里是什么时候呢？好像是许至清小六那年的农历新年，他们一家三口前来
拜访，一起吃了顿晚饭。那是他父亲第一次没有被邀请参加新年表演，现在想想也是官方
对他的态度正式转向的一年，他父亲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甚至因为可以在家陪他们过年
而感到兴奋，从买年货到写春联到剪窗花，他们把过去其实根本没做过的新年习俗都做了
一遍。
　　“不过我确实是对不起罗哥。”他父亲难得在许至清面前叹气，“他在我身上付出的
心思都白费了。”
　　“你做错事情了吗？”当时的许至清问，“罗叔叔不是喜欢咖啡？家里有好多，你可
以带着去跟他和好。”
　　他父亲顿时笑了，把他抱到怀里揉了好一阵头发。
　　几天后他们确实也带了一罐咖啡豆上门，罗宇盛收下时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盯着他父
亲看了好一会，默默退到一旁让他们三个进门。不过一张臭脸在被妻子敲了肩膀之后立即
破功，他当场用收到的咖啡豆泡了壶咖啡，和许至清的父亲碰杯泯旧帐。
　　此刻应门的罗宇盛同样板著一张脸，神色却疲惫了许多，眼角和额头挤出的皱褶并非
笑容留下的痕迹，花白的头发显示出对老化的不在意，身上穿着的睡衣彰显的则是对访客
到来的漠视。他显然第一眼就认出了戴着口罩的许至清，并且对他的不请自来感到惊诧，
立即甩上了门。
　　许至清没有再按门铃，站在外头耐心地等。
　　门轴大概许久没有上油，厚重门板再被缓缓推开时发出尖锐的嘎吱声。罗宇盛向侧边
退了一步，许至清会意地进门。
　　印象中精心打理过的空间只剩下苍白的躯壳，从四处都是的灰尘可以轻易看出哪些东
西经常被使用，哪些则是已经摆着不顾了许久。墙上空着的相框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电视
柜旁边的盆栽只剩下木质化的枯枝，长沙发中间的靠背已经失去支撑力。整个空间很整齐
，除了灰尘之外也还算干净，但处处都显露出屋主的漫不经心。
　　“好久不见，罗叔叔。”许至清打破了沉默。
　　黯淡的眼睛看了过来，罗宇盛伸出手，五指并拢遮住许至清的下半脸，嘴角扯出不熟
练的笑容。
　　“以前都没有发现，你的上半脸简直和你爸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许至清拉下口罩，“这样呢？”
　　“鼻子和脸型像你妈。”罗宇盛拉开餐桌边的椅子，“坐。”
　　坐下前许至清把昨天特地去买的咖啡放在餐桌上，罗宇盛在愣了一瞬之后拿起来端详
。
　　“帕卡玛拉。”
　　“我不懂咖啡，就买了跟上次一样的。”
　　“看来你记忆力遗传到你母亲。”罗宇盛拆开包装，“喝吗？”
　　“一点点就好，谢谢。”
　　“我要冲就是冲一壶，喝多少你自己倒。”
　　他磨豆子的时候很认真，半掩著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手看，像是除了手上的工作之外什
么也没在想。许至清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喝咖啡就是罗宇盛冲给他喝的──他父亲不菸不酒
也不爱咖啡，这在演艺圈大概是异类中的异类──许至清对咖啡也没有特别的喜爱，只有
在大学赶报告的时候会喝，不过他倒是很喜欢咖啡香，闻起来有种别样的温暖。
　　就算是这样没什么生气的空间也能因为咖啡的味道少了点黯淡，许至清看着罗宇盛把
咖啡倒进素色的马克杯里，接着把滤压壶和麋鹿头的杯子放在许至清面前。许至清替自己
倒了半杯咖啡，先是深深吸了口气才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味道比他想像中要温和，还带着隐约的甜味，许至清有点意外。
　　“所以，”罗宇盛开口，“你今天是来做什么的？”
　　“前几天在收拾家里，突然想知道罗叔叔你怎么样了。”
　　罗宇盛轻哼，“祸害遗千年，让你失望了。”
　　“我没有这么说，也不是这么想的。”
　　“那你和你爸一样傻。”
　　他说话时嘴巴移动的幅度很小，许至清的父亲曾说这是因为经纪人一天得说太多话，
才会养成这样的习惯。许至清一直以为自己对罗宇盛的印象不深，走在路上若是没有细看
，也许都不一定能认出来。但从进门到现在，他已经找回了许多曾以为早就遗失的记忆片
段。
　　“我们这群人里面没一个好东西，为了避免受牵连什么瞎话都能睁着眼睛说，‘这些
都是许老师一意孤行’，‘我们也只能在事后收拾烂摊子’，‘他没有和我商量过，我不
知道他有什么打算’，‘我们在工作之外很少接触’。但你爸是个不会说谎的人，不只不
会说谎，对亲近的人也藏不住话，学不会阳奉阴违，学不会自作主张，什么事都不会向我
们隐瞒。只是在下定决心之后拦也拦不住，再怎么劝他也没有用。”
　　“他是我们之中最好的人，但这个世界容不下他那样的好人，才会留着我们这些毫无
忠诚心的孬种。”
　　许至清看着眼前的男人，罗宇盛口中说出的话他没有一个字不同意，甚至这些都是过
去他曾经在心中做出的评价。可是这段时间的经历让他无法再以“胆小”和“忘恩负义”
两个词囊括罗宇盛，他为了许至清的父亲居中斡旋了很多年，只是在最后选择了自己和家
人。
　　许至清没有面对过那样的抉择，在那一刻来临之前，谁知道他是否会和他父亲一样，
义无反顾地选择做正确的事情呢？
　　“爸爸说过如果没有你，他根本连做出改变的机会也不会有。”
　　“鬼扯，要是没有我，他还是会违法在街上唱他想唱的歌，在有人需要帮助的时候想
也不想地提供帮助。”
　　“但他不会有那么大的声量。”
　　“反过来说也不会变成这样明显的标靶。”
　　“可是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就像我说的，他傻。”罗宇盛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来这里真正的目的，但别误
会了，我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资格把自己当你父亲的朋友，我们从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
的人。”
　　“我也没有说你是好人。”许至清笑了笑，“只是不一定只有好人才能做好事，就算
你不是爸爸的朋友，我也还是可以找你帮忙。”
　　罗宇盛皱起眉，原本依稀可见的皱纹挤出明显的痕迹，这显然才是这张脸长年来习惯
的表情。
　　“你遇上麻烦了？”
　　“算是吧。”许至清知道罗宇盛误会了，但他没有进一步解释，“如果想打听警方的
动向，罗叔叔你会找谁帮忙？”
　　罗宇盛的拳头猛地紧握起来。
　　他似乎是把原本想说的话吞了下去，一时之间没有再次开口，眼睛紧紧闭上，缓缓吐
出一口长气。许至清看着他，心里比自己预期的要平静，他可以想像罗宇盛在他父亲被逮
捕时、在他母亲前来寻求帮助时，也是这样闭着眼睛，眉头几乎要黏在一起，听着撕裂的
自我在心中交战。
　　“我没有要把你牵扯进来。”许至清说：“我只是需要一个联络方式，爸爸说了在他
最常跑警局的那段时间，要感谢某个警察对他的善意，在他被审讯时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带
零食和水给他，也曾经向他通风报信。但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该怎么联络他。”
　　罗宇盛依旧沉默。
　　“除了爸爸之外如果有谁会知道这个消息，那就是罗叔叔你了。”
　　“……你爸以前曾经驻唱过的酒吧，他下班经常会去那里，习惯坐最里面角落的位置
，但不会喝酒，每次都只点一杯气泡水和一份薯条，额头这里有一条疤。”罗宇盛的手指
从右边太阳穴向前额划，接着犹豫了半晌才继续说：“我可以帮你联络，他看我不顺眼，
但他会见你的。”
　　“不勉强？”
　　“我好歹也当了你爸二十几年经纪人，不至于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到。”罗宇盛自嘲地
笑笑，“放心，不会让人发现的。接下来三天的晚上你抽得出时间吗？我不确定他的班表
，但三天下来应该至少会有一个晚上是空的。”
　　许至清点点头，“让他到时候注意一个穿着深灰色大衣、黑色长发的人。”
　　“我会和他说的，不过他不会认不出你。”
　　“好。”许至清喝完杯子里的咖啡之后起身，“谢谢。”
　　“杯子你带走吧，反正也是你爸买的，就当作生日礼物。”罗宇盛把马克杯洗干净，
塞进许至清手中，“我就不送你了。”
　　“嗯。”许至清走到门前时脚步一顿，转头轻声说：“一直到离开前，爸爸都还是很
担心你。”
　　罗宇盛没有看他，捏著鼻梁闭上了眼睛。
　　
　　许至清拉起口罩走了出去，没有再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