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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useau3 (House)
2022-02-17 10:29:21第二部分 蔚蓝大海
三十二章 大海
画面中的方俊伟眼眶泛红,吐出湿润的笑声,抚著前额摇头。“啊,这几个死小鬼。
”他嘴巴动了动,似乎是无声说了“妈的”,带着细小伤痕的手摀住眼睛,接着他颤抖地
吐了口气,“太冲动了。”他的声音一哽,“哈……真是受不了,怎么能那么冲动。”
静默了好一会,他用几乎失控的嗓音说:“我为你们骄傲,如果有谁说你们不够好,
不要相信,就算是你们自己这么觉得的也一样,知道吗?”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楚,镜头在此时撇到一旁,给方俊伟一点整
理情绪的空间,但还是能听见细微的抽气,还有他有意识缓下的呼吸。
“有几个人想见见你,你愿意吗?”
画面外的记者开口询问,方俊伟没有立即回答,先是摆了摆手,过了几秒才开口说:
“你们跟我对过细流,我没忘。”
不按牌理出牌的回复似乎让访问他的记者愣了愣,接着是一声轻咳,维持着专业的口
吻说:“那么我们就请人过来了。”
来人是一对看起来很寻常的中年夫妇,头发有几丝斑白,从皮肤可以看见长年劳动作
业留下的风霜。方俊伟一看见他们便下了椅子,双膝跪地,对着两人磕头。他们慌忙地上
前想扶起他,但这位教师又一次证明了自己的固执,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说完他想说的话。
“很抱歉,是我的无能和不果断导致陈同学无法及时获得帮助,也害两位被蒙在鼓里
一整年的时间。”一道明显的剪接痕迹,“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学生是我作为教师的失责,
如果有任何我能够帮上忙的地方请让我知道,我会尽可能去弥补自己的错误。”
“您别这样,方老师。”陈羽心的母亲在丈夫的搀扶下同样跪了下来,“要说您失责
,我们做为父母才是真的失败,就因为她太懂事,因为工作忙碌,没有发现她受了多少苦
。您已经做了您能做的。”又一次明显的剪接,陈羽心的父母已经把方俊伟拉了起来,“
羽心若是能看到,肯定也不会怪罪您的,请您也不要再怪罪自己了。”
方俊伟重新入座,陈羽心的父母则是隔着一张小桌子坐在他斜侧方,从方俊伟突然卷
起的袖子可以看出时间又跃进了不知道多久。他们闲话家常了几句,询问双方的近况:方
俊伟下星期就要回去带班教书了,无论学生和其他教师会怎么看他,他目前没有离开学校
的打算。陈羽心父母的面店暂时还不会恢复营业,他们想用这段时间为女儿做点什么,能
做多少是多少。
“所以是由家长发起的反霸凌小组?”
“是,由我们帮忙联络其他家长。主要是希望孩子如果被欺负了,不会因为害怕而不
敢求助。我们每个年级找了几个有能力也有意愿的家长当负责人,需要帮助的孩子都可以
透过负责人连络我们,由我们帮忙出面。”
“如果霸凌者是负责人的孩子呢?”
“每个年级都会有不只一个负责人,受害学生可以连络别的负责人。当然负责人之间
还是有互相包庇的可能,这个我们还在想要怎么解决。”
“只要我还在学校的一天,”方俊伟开口,“任何学生都可以来找我帮忙。”
“您不担心类似的‘误解’再次发生吗?”记者问。
方俊伟笑了笑。
“我们家几个小朋友都不怕了,我怎么能怕?”
他的语调凌厉起来,原先真诚的笑容也变得不达眼底,“而且不是说了会立即改善学
校的管理机制吗?我相信如果再有霸凌事件发生,校方一定会好好正视这个问题,有关单
位也不会袖手旁观。”
人都撞得头破血流了,他还是没有改变一贯的作风。
“最后三位是否有话想对大家说?”
方俊伟摇摇头,“我想说的都已经说了。”
陈羽心的父亲则是看着镜头,用郑重的语气说:“至少我们得保护好这些孩子。”
影片下的报导中规中矩,平铺直叙地将访谈内容再简述一次,最后在结尾却突然写道
:“感谢检警的努力让真相得以水落石出,希望未来不会再有这样的憾事发生。”
许至清揉了揉不自觉皱起的眉头。
“这是不让他们被逼着在镜头前讲这些话的折衷。”郑楚仁说。
“我知道。”许至清叹口气,“剪接都剪掉了什么?”
“方俊伟对警方提出疑点却没被重视的事,接着是陈羽心母亲说的:‘在这种环境下
,您已经比绝大多数的老师都要尽责太多。’最后是他们针对警方调查疏失的讨论。”
许至清抿著嘴点点头,由官方自己表示要惩处个人和检讨疏失是一回事,由一般人这
么批评公权力是另一回事,这样对受访者和访问他们的媒体都比较安全。
当然,这不代表他能心平气和地接受现况。
“虾仔,你都准备好了吗?”
打断他们对话的是推门进来的洛基,身后拖着一个小行李箱。今天他穿上了一身长裙
,及肩的头发烫出了些许卷度,让本来就雌雄莫辨的五官更显柔和。许至清揹起行李袋起
身,接过郑楚仁递过来的单眼相机挂在脖子上。
许至清走向洛基,回头看了郑楚仁一眼,“我们走了。”
“路上小心。”郑楚仁摆摆手,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补了句:“后天见。”
许至清弯弯唇,单手给了郑楚仁一个突袭拥抱,同样说了:“后天见。”随即走到洛
基身边,把行李袋放在行李箱上,接过拖行李的工作。
“老大掰掰。”洛基一边挥手一边推著许至清往外走,“我们很快回来,不用太想我
们。”
郑楚仁轻轻哼了声,起身跟着他们到门口,一直到许至清和洛基进工作室和其他人道
完别,准备搭电梯下楼时,他依旧靠在门边,目送他们两个离开。
许至清在进电梯之前对郑楚仁挥了挥手。
他们这趟是要南下去找林绍翔的父亲林承轩,其他人还要忙着进行完整成片的后制,
许至清和洛基便被赋予了这份任务,在星期五晚上离开,星期天一早会搭车回来,装作周
末到南部玩的游客,向林承轩交代整件事的始末,另外确认他是否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洛基在让铃铛帮他接发时冠冕堂皇地说这样比较不会引起注意,不过许至清怀疑他只
是想趁机试试新造型。
因为不是自己开车,一路上他们都只是漫无边际地聊些无伤大雅的话题,或者该说是
小心翼翼地确保不要提到可能引起注意的内容。许至清蓦然感到有些不习惯,虽然过去几
年他一直都有意识地在控制自己的言词,但和 Caroline 的大家聊天时自由惯了,现在才
猛然意识到他们看似平常的闲聊,其实包含了许多和一般人无法提起的事。
“要不要睡一下?”洛基问。
许至清知道他是注意到了自己的紧绷,摇摇头说:“也快到站了。”
“不用怕睡过站,我会叫醒你的。”
“没关系啦,等等到饭店也差不多要睡了。”
洛基装模作样地推了他一下,“你就是不信我。”
许至清把头靠在洛基肩上,“我信你。”
他只是早就失去了在公共场合入睡的能力。
他们入住的饭店在车站附近,许至清进门第一件事情就是确认有没有监听和监看设备
,这不算是他过度警戒,毕竟为了得到官方支持帮忙监视客人的生意人并不算少,前些年
甚至还有饭店在浴室加装针孔镜头,给达官贵人存取权换取利益的例子。
由于受害者之中有几位家中背景雄厚的女性,整件事情在被 Caroline 揭发之后闹得
很大,体制中的特权阶级难得在台面上内斗起来,最后饭店负责人受到严惩,不少富商被
逮捕,同为顾客的几位高官却推出了家中的晚辈抵罪。
那还是许至清第一次从政府官员口中听见对国家体制的批评,但不知道是因为威胁还
是利诱,不久之后那些人就改口了。
“好了?”
许至清点点头,“浴室你先用吧,我洗澡很快。”
“不一起吗?”洛基抛了个夸张的媚眼。
许至清笑出声,拍了下他的额头。
洛基没有像平时在家那样花大半天冲澡──许至清问过他在浴室里待这么久都在做什
么,洛基动动眉毛,说他不会想知道的──十来分钟之后就一身水气出门。
等许至清也迅速冲完澡,他们确认过明天的“观光”行程,还有傍晚和林承轩见面的
地点,之后便躺在一张大床上,只留了一盏小灯,说好由洛基多熬四小时的夜,许至清则
是早四小时醒来。
平时作息总是很固定的许至清睡得并不安稳,平时早起不了的洛基则是在说好的时间
前一小时便睁开了眼睛。他们对看一眼,交换了一个了然的苦笑。
“走吧。”洛基说:“明天就回家了。”
不是感叹假期太短,而是已经等不及回到他们都能安心的地方。
*
“林先生。”
“……是你啊。”
林承轩没有转过头,依旧看着眼前的大海,许至清就像是恰好与他并桌的客人,一边
拿着相机拍摄远方染上暮色的天空,一边低声说话。
林承轩用手上的杂志挡住了嘴,他们就如同间谍片的角色那样接头,伪装出陌生人的
假象。林承轩脸上挂著一抹淡笑,眼角也挤出了些许纹路。
“要是他能看到,”林承轩说:“会不会觉得他爸我其实也没那么逊?”
“我想在他眼中你一定是最酷的。”
“哈哈……酷的是你们吧。”
和上次见到时比起来,林承轩的状况似乎好了很多,围绕着身周的氛围平和下来,整
个人也不再那么紧绷,他的悲伤成了安静缓和的涟漪,会伴随着他很久很久。
“前几天学校联络过我妹妹,要她说服我公开声明火化是经过我同意的。哎,把我那
小妹气得都骂了脏话,直接把手机丢进水槽里了。她急着找我的时候我还以为又发生了什
么糟糕的事,结果只是让我要是接到学校的电话,帮她说一下她不小心弄坏了手机,接下
来这段时间都需要我在她身边当私人秘书。”
林承轩好笑地轻哼,接着说:“好在你们接着把影片放出来了,免得我真的得跟着那
工作狂上班。”
许至清有些担忧,但不确定自己该不该问,所以他只是说:“你们听起来很亲近。”
“之前吵了不少架,不过她也是担心我。”然后像是注意到了许至清的迟疑,他主动
说道:“看到真相的时候我反而释怀了一点,至少他只痛了一瞬间。很糟糕吧,听到另一
个孩子被折磨了多久,我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还好我的孩子没有相同的经历。”
许至清低头假装查看照片,“不会,我可以理解。”
在他最为脆弱的时刻,他也想过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受折磨的非得是他父亲,但
“有些事情我做起来会比其他人安全。”他父亲在被逮捕之前这么说了,“我会回来的,
对不起要让你们担心了。”许至清在这段时间经常想到这句话,并不是有些事情只有他父
亲能做,而是有些事情由他父亲去做,代价和成果的衡量上才是划算的。
不是用一条命换微不足道的改变,不是用一辈子换几个月就平息的讨论,最后还会被
逼得“承认”是自己说错了话,而是用五年的光阴助长了反动的火光,即便在压迫之下必
须韬光养晦,这样的力量从未完全熄灭。
作为儿子许至清依旧觉得这个交换并不值得,但那是他父亲的决定。
许至清简单扼要地向林承轩解释起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还有参与其中的人可能的下
场。林承轩静静听着,许至清说到高层也许不会付出应有的代价时,他也依旧没有说什么
,只是吐出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我和你们道过谢吗?谢谢你了,也请替我向其他人表达谢意。”
“我会的。”
“陈同学的父母……如果我去拜访他们,会不会造成什么麻烦?”
“我们可以帮你询问一下。”
“那就麻烦你们了。”林承轩话锋突然一转,“你觉得海葬怎么样?我查过了,只要
骨灰再处理过,用会自然分解的材质装着就好。”
许至清愣了会,“这是只有你才能做的决定。”
“也是。”林承轩的语气悠远起来,像是在喃喃自语胜过在和他说话,“如果还有下
辈子,我希望他能投胎到别的地方,也许这能让他少走一段路。”他沉默了一会,“我也
该走了,不然我妹妹会杀过来找人。”
许至清连忙问:“还有什么是我们能帮你的吗?这段时间你可能会受到一些打扰,学
校是找不了你麻烦了,但还是会有人盯着你,也许会有人试探你跟放出消息的人有没有关
系,至少要几个月到一年的时间,你的名字才会从重点注意名单被拿掉。”
“接下来的路就让我这个不尽责的父亲自己走吧。”林承轩站起身,视线短暂掠过许
至清便目不斜视地走离。
许至清待在座位上又拍了几张照片,火红的夕阳已经半边沉入地平线之下,往整片海
滩撒下橘红色的暖光。每次看着自然界的美景,许至清都会有点恍惚,像是他们这些栖息
其中的人配不上这个世界。若是从高空拍下来,就算是这样可怕的地方看起来也是美丽的
吧,也许这座监狱以外的人在看着这座城市时,也只会感叹地赞扬眼前的秩序。
“帅哥,给亏吗?”
是洛基的声音,接着一双有点冰凉的手贴上许至清的脖子。他扭过头,对上洛基弯弯
的眼睛和宽阔的笑容,拍了下洛基的手背作为没有杀伤力的反击。
“有没有拍到什么好照片?”他在林承轩先前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我刚才买了一个
比我的头要大的棉花糖。”
“照片是拍了,但好不好是另一回事。”许至清看着他没拿着东西的手,“棉花糖?
”
“有个小朋友在哭,人美心善的我就只好把剩下那半分给他了。”洛基拨了下头发,
“他刚刚叫我大哥哥耶,明明我今天还穿了裙子,这小朋友很有前途喔,没有被既定框架
限制住,不过他就算叫我大姊姊也没关系啦。”他抹了下许至清的眉毛,说:“你这样会
长皱纹喔。”
许至清松开自己没有意识到皱起的眉头,让洛基牵起他的手。
“要不要散个步?”
许至清点点头,看向日落之后很快暗下来的天空,跟着洛基走向平和的海面。不远处
有几个孩子一边赤脚踏着浪花一边尖叫,乐此不疲地追着退开的海水再回头跑给海浪追。
许至清也曾有这样单纯的时候,他的世界很简单,只有他崇拜的父亲、他敬爱的母亲,还
有令他好奇又目眩神迷的世界。等他们长大了,许至清想,他们是否能被允许多保有一点
此刻的天真?
“你觉得海葬怎么样?”许至清问,和洛基一同沿着海岸线走。
洛基连脚步都没有停顿,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的理想其实是树葬,不觉得死后当肥
料很浪漫吗?”
许至清笑了,“你之前不是才说烂人应该去当堆肥?”
“堆肥是直接把人放到烂掉,我这是烧好了再回归大地。”
“我之前查过,骨灰好像不适合直接种东西。”
“哇,你为什么会去查这种东西?”
“之前办家里人的丧事时研究了一下。”
洛基勾住他的手臂,语气很平常,“结果你最后选了什么?”
许至清考虑过海葬,和林承轩一样希望挚爱的家人能够远离这片土地,但即便是在饱
受折磨之后,他父母对自己的家乡依旧有爱,无论希望有多渺茫,许至清都希望他们有天
能见证这个国家回归自由的那天。
而且他父亲大概也不想再和他母亲分开了,曾经因为事业聚少离多,之后又被硬生生
夺走了五年光阴,许至清不知道自己相不相信死后的世界,但如果亡者真的会进入地府,
或是升上天堂,他希望父母能有彼此的陪伴。
“我把他们的骨灰混在一起,撒在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了。”
他父亲不知道听了谁的建议带着他母亲去爬山,结果当时还没有运动习惯的他在攻顶
前就累倒了,一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母亲说起这件事时还是会忍不住难得地笑出声。
“其实那边是不能撒骨灰的,但我实在不想把他们交出去。”
当时殡仪馆的人偷偷向他透漏政治犯的骨灰会集中处置,因为某些位居高位的人竟然
也相信鬼神,竟然也会担心积少成多的怨气将对他们造成不利。他们具体会怎么做,许至
清并不清楚,但他不会让那些人如愿。
“哪天我死了,我也想留在这里。”
如果那些人的担忧有可能成真,他想成为压垮骆驼的其中一根稻草。
“不过如果是他们,”这些没有机会为自己争取一个未来就消逝的生命,“海葬也许
是更好的选择吧。”
“也是呢。”洛基低声说,接着不顾他们脚上穿着的鞋子跑向袭来的海水,拉着许至
清一起弄湿了双脚。“噫!”他惊叫,“比我想像中冰,明明白天天气这么好……哇啊!
我的裙子!刚刚浪有这么高吗?这片海在针对我!”
“那个,你裤子露出来了。”
“这叫安全裤,亲爱的──呼!好险,差点连内裤都弄溼了。”
许至清干脆脱掉鞋袜,和洛基一起踩着海水又走了会。
他由衷希望那几个孩子下辈子都能够诞生在自由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