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蔚蓝大海
二十七章 孤独的善
方俊伟戴着耳机,一动也不动地听了很久、很久,不知道重复播放了多少遍,眼睛几
乎眨也不眨,像是不想漏掉任何一点细节,即便纪录了陈羽心最后一刻的是耳边的音讯,
而没有影像。他们怎么能,方俊伟张著嘴似乎是想这么说,但却没有发出成形的文句,只
吐出了不稳的气息。
许至清站在扛着摄影机的洛基身边看着方俊伟,如果是他,他不会想在这种时候站在
镜头前,不过这是方俊伟自己要求的。也许是没有想到这段录音会揭露多么残酷的真相,
也许是低估了“孩子”在不正常的环境下,可能做出多么不正常的事情。
“她们……”方俊伟终于重拾了说话的能力,“做了什么?”
许至清回想郑楚仁说过的话,沈丽玟看到现场时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郑楚仁听
到她的描述就得到了答案──陈羽心躺在更衣室的长椅上,脸上覆蓋著湿透了的布料,手
脚都有被束缚的瘀痕。“水刑。”许至清说:“大概是觉得好奇,没有查证过可能造成的
后果。”
干性溺水,陈羽心是在岸上活活溺死的。
方俊伟忍不住咒骂,大概是教学生涯养成的习惯,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他也没有骂出声
,而是压得只剩下气音,眉头聚拢起来。“高二学生,才十六十七岁的人,就算是不知道
这样可能致命──”他捏著鼻梁,缓缓吐了口气,“这可是刑求的手段。”
“也许正是因为那是刑求的手段。”
方俊伟拔下耳机撇过头,右腿开始上下抖动,直到他在发现之后压住自己的膝盖。他
仿佛在这几分钟内苍老了几岁,眼中连愤怒也看不见,黯淡得像是干涸许久的血。
这种时候成年人应该怎么反应呢?应该去责怪谁呢?是那些学生、是她们的家庭,还
是她们的师长,亦或是这个从未制止过她们、反倒助长了她们恶行的学校?
方俊伟的沉默说了很多,却不包含这几个问题的答案,许至清在他身上看见了熟悉的
无力感,那似乎是所有想做点什么的人都逃离不了的命运。
“昨天我们班有几个女孩子被泼了一身水,洗过拖把的脏水。”方俊伟说,不再直挺
的背无力地靠着座椅,“我们那栋教学楼的男女厕是连在一起的,里侧是女厕,外侧是男
厕,中间用一堵墙区隔,墙的最上方有大概十公分高的镂空设计,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想
出来的。光是站着当然不够高,但搬张椅子很容易,我进教室的时候就看到那几个女孩子
在哭,头发都是湿的,身上换了运动服,披着几件外套,沾了污水的衣服揉成一球丢在地
上。她们有多委屈,其他人就有多生气。”
“‘一定是三班的人。’我们班的风纪股长说,平时她是个很安静的女孩子,大家选
她当风纪股长主要是为了闹她,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她真的生气起来这么凶。‘我们会帮妳
们讨回公道。’她说,我这才知道班上个性比较冲的几个男孩子已经跑去林绍翔班上找人
算帐了,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打完架,被教官发现,然后被罚提着水桶蹲马步,连伤
都没让他们先处理。喔,就我们班的人被罚,因为是他们先找三班麻烦的,三班学生只是
为了赶他们走而‘轻轻推了他们一下’。”
方俊伟轻嗤,“先动手就是先动手,还能睁眼说瞎话成这样。”
“我要求要看监视录影,确认泼我们班女孩子水的到底是谁,学校一开始是不答应的
,我提到已经通知了受害女同学的家长,他们才调了监视录影,当然没忘了批评我怎么在
没搞清楚真相之前就把事情往外说。结果谁都能猜到,厕所里没有监视录影,虽然那几个
男同学确实在我们班女同学被泼水之前进了男厕,但没有证据证明是他们泼的水,就算是
他们泼的,也不能证明他们是故意的。”
“‘就算是化学老师也应该知道无罪推定原则吧?你不能这样随便为这几个孩子定罪
,就因为他们不是你自己班的学生。’从那些人口中说出来,我都觉得亵渎了这个词,平
时他们胡乱指控的事情做得还不够多吗?用他们的方式解决完这件事之后,还要再影射一
下我和这几个同学是不是有不正当关系。”
他又用口型吐出几句脏话,“现在我关心自己的学生都怕会害了他们,就因为我是学
校眼中的麻烦人物。我到底还留在那里做什么?没有我在,他们是不是反而会过得比较好
?我不知道自己继续花时间备课、出小考、讲课解题到底有什么意义,说实在我更想让所
有家长都把孩子留在家里自学,学得会不会比较好我不清楚,但至少不用面对这些狗屁倒
灶的事情。”他发出不带笑意的笑声,“也不会莫名其妙就出了‘意外’,莫名其妙就成
了骨灰。”
沉默了一会,他揉揉眉心说:“抱歉,这不是能开玩笑的事情。”
许至清明白他不是真的在开玩笑,只是有些事情荒谬到让人不知道还能怎么去谈论。
“你们学校没有跟你想法比较类似的老师吗?”
“肯定有,至少我想相信有。不过这种事情我们也没办法开诚布公地聊不是吗?毕竟
知人知面不知心,倾诉的对象不一定真的和你站在同样的立场,在这方面我们和学生的处
境没什么不同,也许相比之下要更没有彼此信任的可能,这大概就是上头的人想达到的效
果。”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那些劝我不要强出头、劝我退一步的老师们,我可以相
信他们是在担心我;那些表现出赞同态度接近我的人,我反倒不敢相信他们是真心的。哦
,你们和我提过的校护就是一个,我现在差不多肯定她真的是想仙人跳我了,只是敲诈的
不是钱而是讯息,想确定我到底有没有发现什么,又都做了什么。”
他的眼神是冷的,“我们班上的学生对她印象很好,毕竟她人长得好看,对学生温柔
又有耐心。我带几个男孩子去检查伤势的时候,说真的我完全看不出来她表现出来的关心
是不是真诚的,几个男生在大骂教官不公平,她也一副听得很认真的样子,听完之后温温
柔柔地说他们受委屈了,对我说辛苦了。”摇摇头,他继续说:“然后她在几个孩子面前
邀我一起吃晚饭,也不知道是不是想靠学生的起哄让我答应她。”
“你答应了吗?”
“当然没有,谁知道她想做什么,我也没打算找出答案。”
“你认为她都是装出来的?”
“如果她不是装的,是真的关心这些孩子,那恭喜她,她已经学会了怎么自我催眠,
合理化自己造成的伤害。”
“离开学校你要做什么,你有想过吗?”
方俊伟安静了一会。
“年轻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自己能从内部改变一个制度,几个同学经常聚在一起,讨论
要怎么从基层去发起教育改革。现在我好几个同学都不当学校老师了,有人跑到补习班,
有人去做家教,有人完全换了个领域。这几年我愈来愈觉得他们也许比我都要聪明,早早
看出了这条船沉没的征兆,如果不愿意同流合污,迟早有一天被当成坏苹果淘汰。”
“现在我想不了这么多,我只想把现在的学生送出学校,看着这整件事情走到终点。
”他耸耸肩,“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谁知道到时候我人会在哪呢?”
这次访谈结束之后,洛基递了张名片给方俊伟。
“方老师,如果哪天你有意要离开正规体系,和这个人联络看看吧。她和几个同样从
学校离开的老师现在聚在一起开班,替被开除了学籍,或是因为其他原因没有上学的孩子
上课。虽然没有学历还是会很辛苦,但他们一直在寻求产业界的支持,希望更多雇主愿意
给这些非正规教育出来的孩子机会。”
方俊伟怔愣地接过名片,洛基笑了笑,继续说:“目前只有一间连锁银楼跟相关企业
正式加入,不过多一条出路是一条,他们也透过银楼老板和其他公司搭上了线,也许很快
就会有更多合作伙伴。”
有时候许至清会怀疑郑楚仁是不是有分身,他似乎总是同时在做很多事情。
他们开车送方俊伟离开,在被问到跨年夜的计画时,这位老师只是露出苦笑,说:“
我还能有什么计画?在家思考人生,希望得到一点启示?”他说他是父母老来得子养大的
,现在两老都已经过世,没有兄弟姊妹,自己也没有伴侣孩子,只有关系不怎么亲近的亲
戚。“大概也是这样,我才比其他人要没有包袱。”方俊伟看着他们说:“你们也是一样
的吧?”
许至清知道 Sandy 的父母在国外,其他人则是未曾提过自己的家人,在迎向新一年
的夜晚,他们如同往常是彼此唯一的陪伴。
“我们的家人不是不在了,就是跟不在了没有两样。”洛基回答,“请好好照顾自己
,方老师,不然这个世界又要少了一个好老师。”
方俊伟轻轻哼了声,“不管你是不是真心,谢了。”
他们回到家和其他人会合,一起吃了晚餐,没有看每个电视台都在转播的跨年表演活
动,而是放了部现在已经成为禁片的电影──不是因为探讨了什么敏感的议题,而是因为
许多剧组成员参与了当年抗议艺术从业人员评级制度的活动──故事本身是那个时代很典
型的贺岁片,单纯以娱乐观众为目标,没有掺杂什么家国情怀或宣传中央的桥段。
洛基被规定要是在其他人没有笑的时候笑出来,就得帮大家做一件家事或是跑一次腿
。最后还是许至清装着一起笑了几次,才免了洛基接下来三个月都得负责倒垃圾和买早餐
的命运。
郑楚仁说大家让洛基倒个两三次垃圾就会放过他了,许至清回答他知道的,只是陪着
大家一起闹。然后他们一个个披着毯子到了顶楼,一边喝啤酒一边等待五一大楼的烟火秀
(这次郑楚仁跟许至清都陪着铃铛喝汽水)。一分钟的烟火不知道烧掉了多少钱,虽然大
楼上显示的文字让人看了就反胃,但烟火本身还是很美的,一道道不同色彩的火花划破天
际,比起炫目光线照耀下的他们都要自由。
倒数一分钟,倒数三十秒,倒数十秒。
他们一同低声从十数到零,然后洛基、Phi、小小和 Sandy 同时高声喊:“新年快乐
!”洛基在许至清脸上印下了夸张的吻,小小和 Phi 一起抱住铃铛,Sandy 则是一手揽
著 Sue,一手揽著郑楚仁。
这时郑楚仁接到了一通电话,他走到一旁,神色立即沉了下来。
许至清担忧地看着他,郑楚仁左手拿着手机,抱在胸前的右手搭在左手手肘上,手指
焦躁地敲动着。其他人也安静下来,一起等著郑楚仁结束通话。
终于,郑楚仁捏著眉心转了过来,说:“方老师半小时前在家里被逮捕,理由是滥用
教师职权对学生性骚扰。”
许至清捏扁了手中的铝罐,在洛基眼中看见了相同的愤怒。
“从集体泄题开始,我们一件一件爆出去。”郑楚仁沉声说:“首要任务是给那些人
创造更大的麻烦,让他们自顾不暇。Sandy、Sue、Phi,先做一个关于作弊的专题,别管
品质怎么样,只要确认没有泄漏学生的身分,用最短的时间把重要的资讯说出来。接着再
做林绍翔的专题,最后是陈羽心的。小小,准备好劫持讯号需要的设备,洛基你去帮她。
”他转向许至清,“你跟着我来,虾仔,铃铛你也是,帮我们化过妆之后留在这照顾好其
他人。”
郑楚仁深吸了口气,再次开口说话时,他的语气已经听不出什么情绪。
“要请大家熬这个通宵了。”
许至清拉住郑楚仁的手,有点冰凉,掌心粗糙,但感觉不出动摇,反倒是安抚般捏了
下许至清的手指。
“我们是一个 Team 嘛。”许至清说。
郑楚仁露出不明显的微笑,和每个人一一对上眼。
“老样子,不管做什么都记得──”
其他人异口同声地插话:“──安全第一。”
郑楚仁翻了个白眼。
白眼三号,比起好笑更接近仪式性亲近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