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蔚蓝大海
二十五章 快乐
郑楚仁的房间比他们几个人的都要大一些,不过多出来的空间有大半是他做配乐的工
作室,另外大半则是被宽阔许多的厨房和餐厅占据,能够在聚餐时轻松容纳 Caroline 全
体成员。结果属于他自己的生活空间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没有客房,卧室和许至清
那间是同样的大小。
这还是许至清第一次进郑楚仁的卧室,现在的他早已不像初见时那样会以“冷淡”来
形容郑楚仁,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有些讶异:墙上挂著几张许至清一看就知道是小
Phi 画的画;书桌上的木制台灯是一只歪头的猫,灯泡装在中空的头部内;椅子上的靠枕
明显是手缝的,还是个缝纫技术不怎么样的人;就连床上棉被都是拼布做成的,可以看到
被洗到褪色的枕头套和抱枕套,不过做工好了许多。
注意到他的视线,郑楚仁指着床说:“铃铛缝的。”然后拿起看不出最初是想做成什
么形状的靠枕,嘴角微微翘起,“铃铛教洛基缝的,缝到一半一个放弃教,一个放弃学,
最后勉强收口,就成了这个样子。”
郑楚仁说起其他人的时候总是很温柔,即便笑容并不明显,眼睛却满溢着温情,平时
习惯性板著的脸也会变得柔和许多。
“这是小小做的吗?”许至清指著书桌上的台灯问。
郑楚仁点点头,“Phi 也有帮忙。”
Sandy 收集的老演唱会海报、Sue 用各种礼品卡做成的弹片、所有人都签上了暱称的
吉他。许至清看着就忍不住扬起嘴角,虽然他是因为担心郑楚仁才跟到这里的,但此刻他
也得到了些许宽慰,这是郑楚仁一个人的房间,却不是个孤单的空间,视线所及都充斥着
其他人的影子。
“要签吗?”郑楚仁拿起吉他,手指轻抚过一个个潦草的字迹,“得签乱一点,看不
出来是什么字最好,铃铛、Sue 和小小就是用非惯用手写的字。”
许至清接过吉他,“你真的很小心。”
“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想亲手销毁这把吉他。”郑楚仁递了支麦克笔给他,“音
乐人的签名大半都是鬼画符,我可以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乐团签的名。”
想到方俊伟说过的话,许至清好笑地说:“乐团名字叫 Caroline?”
“嗯,是个八人摇滚乐团。”
“这么多团员,是分别负责什么乐器啊?”
“双主唱、双吉他、双贝斯、鼓手键盘手各一个。”
许至清莞尔,写下除了偏旁根本看不出字形的“虾仔”,把吉他交还给郑楚仁。
郑楚仁垂著头刷了几个和弦,许至清立即认出了〈晚安,祝好运〉的前奏,温暖的琴
音填满了不大的房间。“你好像很喜欢这首歌。”许至清轻声说:“你做饭的时候也会唱
。”
“以前驻唱的时候经常唱,这其实是许老师写给……我几个朋友的歌。没想到后来会
有其他团体在组织运动时用到,结果引发了这么多争议。”郑楚仁轻轻哼了几句,“要说
是叛国贼的歌就太严重了,不过就是写来为一群每天都在面对绝望的人打气的歌,据说对
治疗失眠有奇效。”
“……我都不知道。”许至清说:“爸爸没有跟我说过。”
“我那几个朋友的身分敏感。”
“像是现在的我们?”
“比 Caroline 敏感多了。”郑楚仁停止弹奏,把吉他放回架上,“你要在这里过夜
就回去拿换洗衣物,除非你想穿我穿过的。”
“我可以明早再回家洗澡。”
“我的床不让没洗过澡的人上。”
“沙发──”
郑楚仁打岔,“不是拿来睡人的,你不睡床就回自己家。”
“跟、跟你一张床?”
“不然?”郑楚仁挑起眉,“你哪里看到第二张床了?”
许至清的耳朵迅速烧烫起来,但他必须承认同床这件事对他的吸引力。他寂寞了太久
,加入 Caroline 之前就连寻常的肢体接触也是奢侈。经历了这几日的压抑和方才的冲击
,他也不想一个人待着。
但他还是忍不住回嘴:“我可以不穿。”
郑楚仁瞇起眼,嘴角弯起些许弧度,语气就如同他用女声说话时一样带着调笑,刻意
压得低哑。
“我跟你一样是喜欢男孩子的,至清,你确定要全裸跟我睡同一张床?”
“我、我洗完澡再过来,老大你也先洗。”许至清边说边往外逃,在意识到自己的话
多容易被曲解时连忙解释:“单纯的洗澡,没有别的意思。”为自己的欲盖弥彰感到羞耻
,他呻吟了声,“总之我十分钟后回来。”
郑楚仁嘴角微翘,把挂在墙边的钥匙丢给他,“去吧。”
许至清洗过澡回来的时候,郑楚仁侧身站在客厅的阳台,靠着栏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有点单薄的身上只穿着宽大的长袖汗衫,稍长的头发软软地垂在额前,让他看起来年
纪小了几岁,或者应该说是他平时的打扮──头发向后梳、千篇一律的深色西装、总是扣
到最上面的衬衫──硬是把还很年轻的五官衬得成熟许多。
许至清皱着眉走了过去,随手拿起沙发上的毯子──他好像在 Sue 房间里看过,应
该是她留下来的──走到郑楚仁身旁就往他肩上披。郑楚仁斜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也
没穿多暖。
“我不怎么怕冷。”许至清说:“也没有冬天晚上站在外面吹冷风的习惯。”
“你对我愈来愈没有尊重了。”
“你又不想被我尊重。”
“这么确定?”
“我有眼睛。”
“一双看得太清楚的眼睛。”郑楚仁转过头,嘴角微微勾起,“听过忧郁现实主义吗
?不少心理学家认为轻度忧郁的人对世界的认知是更为准确的。我不知道实际状况怎么样
,但有时候我确实觉得在这种环境下要过得快乐,也许是需要一定程度的自我催眠。”
“我没有做错事情,这样不会害到别人,我没有其他选择。”
许至清没有立刻回话,过了好一会才说:“你当初是为什么走上这条路?”
“要说我是自己走上这条路的,不如说我是偶然遇到了往这里走的人,就糊里糊涂地
跟上去了──其他人应该和你说过了,就是张芯语,那时候我只是需要一个目标,一件我
能做到的事情。”他眨眨眼,一闪而逝的忧伤就被平静给取代,“一个……危险程度恰好
的冒险。当时张芯语和我们并没有把焦点放在揭露真相上,只是拍些我们想拍、但审查不
会通过的题材,一开始还有演员在萤幕上露过脸,他们被叫去喝茶时只要说不清楚我们几
个没有证照、缴点罚金就会被放过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差不多八年前,那时候还以为管制已经够严格了,没想到这几年情况还能够变得更
糟。”郑楚仁摇摇头,“上头的压力愈来愈大,团队里面的成员也愈来愈撑不下去,有天
和我们合作的演员被判刑八个月,那是压垮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没有其他选择,Truman。’”郑楚仁轻叹,“大概是父母替她求情了,张芯
语还有跟她一起接受招安的人没有被判刑,只是缴了一大笔钱。也是因为那段时间恰好在
大规模扫荡地下创作组织,想拿张芯语作为怀柔的证明,鼓励非法创作者自首。那几个月
主动承认‘罪行’的人都没有受到太多惩罚,至少一开始是如此。”
“等台面下比较有知名度的团体都消失,非法传播内容的罚则被调高了许多。毕竟把
在做这件事的人招揽到自己的控制之下后,要做的就是吓阻大众不要妄图在体制之外创作
。”
许至清看着郑楚仁没什么表情的脸,他那段时期的记忆不算清晰,毕竟他父亲还没回
家,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家,一天天在恐惧和失落和无力中模糊成一片。不过他隐
约记得在父亲入狱之后,突然出现了不少体制外创作和分享作品的人或团体,也许是为了
抗议他父亲的处境。
张芯语归入政府管辖则是他父亲刚回家不久的事,新闻报得很大,也报了很多天的时
间,许至清和他父母都看到了,他父亲难得露出了恐惧和麻木以外的表情,怜悯地说:他
们不知道自己在和谁打交道。
“你后悔过吗?”许至清问,“当时没有和他们一起放弃。”
“没有,从来没有。”郑楚仁毫不犹豫地说,接着转向许至清反问:“你呢?”
“我什么?”
“从你加入到现在这几个月,你后悔过吗?”
许至清摇摇头,他怎么可能后悔?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目标,在加入 Caroline 之后也
得到了太多。过去几个月,他大笑的次数也许已经超过了过去十一年的总和。
“这几天不是好日子。”许至清说:“但和你们在一起,我过得很快乐,不是因为自
我催眠,我是真的很快乐。”
郑楚仁盯着他看了半晌,伸手揉揉他的头发。
“来吧,别继续站在外头吹风了。”
许至清撞了下他的肩膀,嘀咕著说:“明明先站在这里吹风的是你。”
他跟在郑楚仁身后回到卧室,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他是应该直接问接下来该怎么
睡,还是要让房间主人开这个口?有什么潜规则需要遵循吗?
“我可以听到你脑子里的齿轮在动。”郑楚仁瞥过来,“怕什么?我和 Caroline 每
个人也都睡过同一张床。”
先是每个人都拥抱过,现在是每个人都同床过,这个人真的和许至清最初想像的很不
一样。
“不好意思喔,我没有这个经验。”
郑楚仁哼笑,对他招招手,“习惯睡里面还外面?”
“里面。”
“喜欢靠墙?”郑楚仁掀开棉被,“那你先躺进去。”
许至清慢吞吞地走过去,慢吞吞地爬进被窝里,有意识地闪躲郑楚仁的视线,但在一
直没感觉到动静时忍不住回头查看,就对上了郑楚仁好笑的视线。
“需不需要中间放个什么分隔?”
“不需要。”
“要我抱着你吗?”
许至清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顺从内心,点了点头。
在外头吹了几分钟的风,郑楚仁的体温其实并不高,但许至清还是在修长的手臂抱过
来时打了个轻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满足。他曾经是个很喜欢拥抱的人,即便在年
纪比较大、开始会不好意思的时候,他还是会在和父母坐在一起时偷偷靠过去,暗自希望
他们会像他小时候那样抱住他。
(他猜他母亲应该是发现了,但比那时的他都要不善表达,只会轻轻把他们的膝盖撞
在一起;他想他父亲并没有发现,但从不吝于用行动表达感情的他每次都会伸手抱住许至
清,或是摸摸他的头发。)
“你说你和其他人也都睡过同一张床。”
“嗯。”郑楚仁的鼻音撒在他后颈上,呼吸是暖和的,“最多次的是 Sue 和洛基,
不过 Sue 现在大概不会承认。Sandy 和我谈公事谈累了会直接拉着我午睡,她睡姿很差
。铃铛是在一开始认识他那阵子,他状况比较不好的时候,我会和他一起过夜。小小和
小 Phi……是某次铃铛进了医院的晚上。”
“那你呢?”
“嗯?”
“你需要陪伴的时候就不会找他们陪你吗?”
许至清背对着郑楚仁,但他可以听到他语气中的笑容。
“不会,没想到今天会有人自己送上门来。”
因为郑楚仁一个人站在电梯外时看起来就像是被遗弃了,因为他张口时先说了个“等
”字,接着说的却是“晚安”,因为那是许至清第一次听到郑楚仁直接说了“明天见”,
听起来却像是不确定他们明天会再见,而是带着卑微的请求。
因为许至清在他身上感觉到了足以压垮任何人的悲伤,但他的腰板依旧是挺直的,脸
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有垂在腿边的手指无意识地动着,敲出藏在心里的焦躁。
他和许至清并不像,但他们也很像。
“你也会想要我抱着你吗?”许至清问。
“今天你就别想着照顾人了。”郑楚仁说,收紧抱着他的手臂,胸口贴着他的肩胛骨
,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低语:“这样就够了。”然后他恢复了平时的语气,说:“快睡,
没睡满八个小时别醒来。”
这是他能控制的吗?许至清哭笑不得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的心跳随着郑楚仁稳定的
呼吸慢慢平静下来,脑中还是会浮现楼筱雯说“你们怎么现在才来”的声音,还有周子正
啜泣的模样,还有林绍翔扭曲的脖颈、陈羽心挣扎的呼吸,以及他父母夜里因为梦魇或病
痛没有压抑住的哭喊。但郑楚仁的怀抱让人安心,即便在许至清忍不住眼眶发烫、忍不住
颤抖起来时也没有放开他,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他只是抱着许至清,低声唱着〈晚安,祝好运〉。
到底是歌曲助眠还是他的歌声助眠,许至清并不确定,但他很快便坠入了没有梦的睡
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