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真爱无敌 6

楼主: user19940218 (YTKJ)   2021-12-29 09:00:39
6.
我又厚著脸皮找上了周文分。还是那间咖啡厅,礼拜一的午后天气不错,秋意渐浓,虽不
热但也不冷,凉意让人很放松,这个快要失去秋天的国家终于还是见识到了秋意的美好。
还没走近,我便低下脑袋乖巧地说:“小分姊。”
周文分收回眼神,那里有两只猫在打闹,战况之激烈,落叶甚至飞散。她听见我的声音后
放下了咖啡,耸耸肩问:“我不是说过不要再联络我了吗?”
我有求于人,自然姿态放得很低。“对不起。”我道歉,“关于大哥,我还是有些事情不
了解。”
“这关我什么事?”
我坐到周文分的对面,诚诚恳恳地说:“小分姊,你也说那是邪教了不是吗?”
“异端。”她纠正我。
“异端。”我立刻改正,希望这样可以让她可以稍微有点耐心。
她终于正眼看我,毕竟还是所谓的“好人”,她其实并没有太多厌恶的情绪,但打量的眼
神却让我逐渐感到不适。
“小分姊……”
她却先一步说:“你还是没什么变。”
我不确定怎么说才能取悦她,于是只是乖巧地沉默,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见我不语,她缓缓地道:“话说在前头,我并不讨厌。”
我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你的目的性很重,即使不带恶意,你的一言一行、举手投足,都有十足的目的。”我尽
量装做吃惊的样子,但在摆出懊悔困惑的表情之前,她又笑着打断了我:“停,别露出那
种表情,因为我无法分辨是真是假,所以你也别想用此博取同情,好像我误会你一样。”
“小分姊。”我无法摆出受伤的表情,只能镇定地说:“你误会了。你讨厌我吗?”
“我刚才说过了吧,我并不讨厌你。”她摇了摇头,“况且我也没有误会你。”
“我并不想伤害你,也没有伤害任何人的意思。”
意外的是她竟然道:“我知道。”周文分拨了拨头发,“你只是为了达成目的。其实这些
都无所谓,例如我没有黑单你,你就厚著脸皮来打扰我,还装出乖宝宝的样子。”
“……”
她倾身靠近我,声音压低:“我能感受到过于强烈的目的,但也可以理解,”她反讽道:
“毕竟是已经成年的大哥陷入了这么麻烦的事嘛。”
我冷静地说:“我只是很担心他。”
“我唯一感到困扰的是你毫无罪恶感和羞耻心,”她无视我的话继续道:“感觉有点恐怖
。”
我想起她之前说过的话:他就像是杀人魔。
“我不是。”我脱口而出。
“不是什么?”
“……”
她重新靠回椅背,双手环胸,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再重申一次,我并不讨厌你这样
的个性。好吧,毕竟思言的确迷失了,你会这么着急也是自然的。”话锋一转,她仁慈地
问:“他现在还在真神教里?”
“是的。”我的声音有点干,“而且非常沉迷,我去劝也没有用,他坚定地相信现在的对
象就是他的真爱,并且由真父代理人见证。”
她若有所思。
“他们要结婚了吗?”
“结婚?不!”我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没有料想到的走向让我有些口不择言:“这怎么
可能?太蠢了!”
周文分似笑非笑,“这正是深陷信仰的人会做的事,不曾信仰的你可能不了解吧。”
我的心脏咚咚咚地跳着,嘴里胡乱说著“是啊,我从没想过,为什么会有人做出这种事呢
”,但却不自觉地想着过去,心道:不,人们正是会做出这种事,我难以理解,但他们就
是做得出来。这其实不是为了教义或者什么世界大同,他们大多都是为了自己,这某种程
度上就是一种自我满足。
“你……你认为大哥会和那几乎素不相识的女人结婚?”
“为什么不?如果他认为这就是真爱,而这会让他得到平静,我想不出他不这么做的理由
。”
这可糟了。法律之于我而言,只比道德感好上那么一些。我认为人类的道德感是最无用的
东西之一,人类不需要这么多无谓的枷锁。法律同样,它带来某种秩序,但许多却已过时
,但人类却不愿意放弃,执拗地遵守——法律上的婚姻对我而言正是如此。
只要结婚了,一切都会很麻烦。无论是个人自由、财产、子女,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不在
乎金钱,那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但道德上的、法律上的婚姻却会让一个人限于不必要的桎
梏。
“那该……那该怎么办?”
她也收起了方才轻浮的模样皱眉问道:“关于结婚,他一点也没有跟你提过?”
“没有。”我忽然想到,“他甚至还没有和我介绍过他的女友……未婚妻。这不像他。我
见过他历任女友,他总是在交往的一阵子后介绍给所有家人。如果他真的计画要结婚,我
们不可能不知道。”
我说得太快了,她显然愣住,过了半晌才露出苦涩的微笑。
“原来是这样。我以为……我以为我是特别的,真蠢。”
“你还忘不了大哥吗?”我其实想要笑,但碍于这不是正常人的反应,我只好板著脸说:
“忘掉他吧,分了就是分了。你不也有女朋友了?”
“你没谈过恋爱吧?”周文分反驳我,“况且,我也只是不甘心罢了。”
我没有否认,闲聊不是今天的重点。
“他从没有介绍过那个女人,依照这个基础,我不认为他会冲动行事。”
“但你也说过了,如果这是他的真爱,他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是。”她耸了耸肩,“这建立在我认识他的基础上。你同意我这样的推测吗?”
我不甘愿地说:“我同意。”
我们就此陷入沉默,这就像是个死结,两个推测都建立在互相的需求上,没办法畅快地下
定论。
我们就这样相看了数分钟,直到周文分忽然开口。
“我想起来了。”
“什么?”我忙问。
她却将手指放在唇边皱眉苦思,看起来陷入了某种醒悟和挣扎,眉头越来越紧。我很有耐
心,安静地等她再度开口。
“他……思言他,”周文分突兀地说:“他或许是个,会千方百计证明自己正在被爱的人
。”
我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让我脑中浮现了某个傲娇的女性角色,她一边跺脚一边
扭头说:我才不喜欢你呢,然后又做一堆蠢事让男人吃醋,用以来考验他们之间坚定不移
的爱情。
……不,怎么样都无法将大哥面瘫的脸,放在心口不一的角色脸上。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
头。
我咳了一下,“具体来说是怎么做?”
“不,”她犹豫了,“或许只是我多想……”
“没关系。”我再度露出诚恳的表情,“多想也没关系,可以跟我说说吗?”
这是年下的姿态。周文分和大哥一样大,再加上她是个拥有强烈道德的人,这样的态度让
她无意识地放软心肠,缓缓道来。
“都是些很小的事。还在交往的时候,思言多少会参加公司的酒会,但他总是会和我报备
,我也一直很信任他——我本来就不是那种喜欢查勤的人,太麻烦了,我没这么多时间。
但偶尔,非常偶尔的时候,他会在洗澡时把手机摆在床头,我会看见不断跳出的讯息通知
。一开始我还是有点在意,问他的时候他会盯着手机,满怀歉意地说那是公司的同事,他
找不到拒绝的方式,并且在我面前删掉他们的联络方式。
某一次又是同样的剧情,我已经很习惯了,所以决定不想给他太大的压力,毕竟公司内的
社交也是必要的,况且他也不是真的踰矩了,我便阻止准备删掉联络方式的他。
但他却问我:‘你不爱我了吗?’我不解回答:‘不,我只是信任你。’”
周文分停了下来。现在回想起的感觉很奇怪,背后发冷,指末微微抽搐,我一边细细地观
察她的反应,一边刻意柔声地催促:“然后呢?”
“最后……最后他还是删掉了。”周文分回过神,声音干涩,“但我记得那阵子他……他
有点奇怪。”
“奇怪?”
“就是和我之前说的一样——不正常。我现在想想竟莫名害怕,但他其实没有对我暴力相
向——他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当然也不是冷暴力。”她揉着眼皮,一下一下,但跳动却
没有停止。“就是以很……我这么说很怪……但就是以很‘清醒’的眼神看着我、观察我
。”
“……”
“如此回想,他的确有哪里不对劲。至少,那不是我能够同理的反应。”
她说完了,我则头痛得要死。大哥在家人面前隐藏得太好了,我一点也没发现。说来也是
,他的“不正常”几乎只有伴侣、恋人可以发掘,他已经尽量把最好的一面给我们了。
“谢谢你,小分姊。”
“这样就够了吗?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资讯了?”
我听得出来她是在逗我,没有什么恶意,所以只是平静地点头。
“我只是在想,”我有点漫不经心地说,“如果大哥以结婚作为考验,那么他测试的对象
会是谁?他测试的关系又会是什么?”
或许那才是大哥所谓的真爱也说不一定。

闵隽川永远搞不懂禹思言想要做什么。周五的性爱已经是惯例,他会出一些工作狂绝对办
不到的时间:例如下午三点,甚至给出了分钟秒数这么细节的条件,但每次禹思言都会准
时出现,他怎么样都挑不出毛病。
他也开始不懂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既期待禹思言清醒,发现这不过是一出闹剧,这么聪
明的男人怎么会没有发觉?他同时,心里又有一个恶魔希望禹思言永远在这里,毕竟,他
真的太寂寞了。
今天他难得地回了趟家——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靠着打工赚来的钱所租的房子,虽然
看起来很破旧,但多少还能遮风挡雨。他拿出钥匙,叮叮咚咚,家庭式的公寓还能闻到厨
房的香气,大概是对面的上班族姊姊。
他匆匆地走到自己的房子,共用的厨房和客厅在斑驳走道的另外一头,他飞快地打开门然
后侧身走进。
霎时,霉气扑鼻而来。房租和水电费还是有在缴的,虽然生父那边给了他另外一栋更好更
新的公寓,但他就是想要拥有一个真正的家。
他打开了灯,光线微弱,随手把钥匙放在门口旁的柜子也沾了满手的灰。
周五的性爱结束后他便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禹思言问他:你不会离开我,对吧?他既感
到荒谬又认为这是一个公平的问句——男人察觉到他想要结束了,这都什么跟什么,这么
聪明怎么不好好远离邪教认真生活?
他逃回了真正的家,因为生父给的房子他今天一步都不想踏入。
书桌还挤在这窄仄的空间。他不由自主地摸上桌面,上面已经有了一层灰,和玄关的灰尘
相差不远,真是讽刺。
生母清醒离开之后,生父便找来了家庭教师,从国小到高中的年纪都是申请在家就学。生
父拥有不少社经地位不错的信徒,这点小事根本轻而易举。
即使是求学的年纪,闵生明还是得确保他被困在真神的世界,全心全意地沐浴在真父与神
的爱情之下。一直到满十七岁的那天,高中同等学历考过了,他的求学之路也戛然而止。
外面的世界变得越来越陌生,就算他想,闵隽川也没有勇气去上什么大学。
他还是人,但好像也不再是人。
突然地,男人的脸在脑海里跳出。
……为什么会被这个男人吸引?他原先并不是真的想把这个看起来死脑筋的男人拽进这个
世界,是那禹思言自己飞蛾扑火的,这不是他的错。这才不是他的错。
这不是他的错。
男人又说:你别无选择。你跟我一样。
这怎么能怪他……这怎么能怪他?错得是那个渴求浮木的男人,他也曾推开那个男人,是
禹思言自己又黏上来的。
“哈啊……哈……”他揪住胸口的衣领,一只手撑在书桌上,在灰尘上留下了一个五掌印

好想要结束。脑袋一直浮现这句话。
口袋震动了一下,这是通讯软件的通知。他本不想要理的,满脑子都是:“受够了!”
但闵隽川知道大概是禹思言,不太会用智慧型手机的老板班很少这么做,生父非常偶尔才
会打电话给他,十之八九是禹思言;有时询问他关于生父编撰的经典教材,有时和他探讨
世界真爱,他会去禹思言家一起研究。
每一次他都想:这是最后一次了,这个白痴得远离自己,又或者,他得远离这个太过渴望
真爱的笨蛋男人。
他的手指僵了僵,心里反复地告诉自己别去看、别期待,但总是不由自主地打开通讯软件
,到底谁才是谁的浮木?
一打开通讯软件,闵隽川瞪了有足足五秒钟。
五秒钟之后,他没忍住:“哈?”扭曲了脸,他差点要把手机捏爆,抓起手机高高一扬,
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怒火瞬间便烧光了他的理智——这并非多么纯粹的愤怒,但同样疯狂
,萤幕碎了一半也毫不在意。他咒骂着,但不知道是恨谁,又或者恨谁多一些。
禹思言传来这样的讯息:‘感谢真父的见证,我和她求婚了。’
这是他第一次愤怒得无处发泄,此时的情感是陌生的,几乎快要烧死他——他想要男人去
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禹思言竟然敢这么做,竟然还感谢他,说这一切都是他的
见证!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他发了疯似地往门外冲,手胡乱地把萤幕破碎的手机、钥匙塞进口袋,一头热地往外冲—
—但甫刚打开门,他却差点和一个与自己差不多高大的人撞在一块。
来不及发出声音,他的脸颊一痛——瞬间便是口鼻被那张大手捂住的窒息感,脑袋被往旁
边狠狠一砸,眼前一黑。
砰。
短暂昏厥的瞬间,他听见了门被关上的声音。然后:咖啦。
门被锁上了。

发送完讯息之后,禹思言把手机放在桌上,仰头躺在坚硬的餐桌椅背上,后颈刚好卡在边
缘,他又开始幻想自己的脖子会断掉,不过这个姿势大概是脑干而不是气管,真可惜。
女人稍早之前就回复他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会传这样的讯息给闵隽川。
难得回家一趟,家里反倒一个人都没有,他也稍微感到有些遗憾。他问过思贤,可惜这位
和他同样工作狂的妹妹总是与他擦肩而过,这次换她在公司赶进度。最小的弟弟就更不用
说了,他们都知道一点苑乐的状况,他不可能再待在“家”里了,其他人也都各有合格的
理由。
至于苑之呢,他是个正值大三的青年,他可以忙的事情可多著。况且自从上次之后,苑之
便再也没有出现在讲座中,甚至也没有去他的租屋处,好像突然就失去兴趣那样。或许也
是因为失望至极吧。
他盯着天花板发呆了不知道有多久,大门那里传来锁解开的声音。
如果是其他弟妹看见了他现在这个模样:解开领带、胸口的扣子也松开了两颗,茫然地看
著挑高的天花板,肯定会吓得动弹不得,以为大哥被什么附身了,毕竟这是他五岁之后最
颓废的样子。
他歪过脑袋,身子动也不动,因为禹思言已经从来人的脚步声分辨出是谁了。
耳边又幻觉似地响起那匆促的脚步,尸体被撞开、仿佛被拖行的声音,摩擦在厚重的地毯
上——他曾在成年之后想像父亲的脸被门挤扁的模样,这倒是成为了他一阵子的梦魇。
然后是椅子被踢到的声音,在几乎麻木的臭味之中,有股对那时的他而言过于强大的力道
比死神更早攫获了他。他短暂的腾空而起,然后被死死地抱在怀里。
他看着从大门后出现的男人。这么多年过去了,男人成为了他法律意义上的父亲,博士学
位也没拿到,只拿了个硕士便逃跑似地带着他和妹妹回国,好像在和死神赛跑,而这场拉
锯战现在也依然持续著。
门口的中年男人也看见他了,那张不再年轻的脸先是露出吃惊的表情,随即堆满了笑容,
晃了晃手中的纸袋,竟然是学校附近夜市的铁板牛排。
“真难得是你。”男人慢慢地走近餐桌,笑咪咪地说:“我以为是思贤,你也知道她总是
要吃宵夜,这家铁板牛排也是她推荐给我的。”
“她还在加班。”
这样啊。法律意义上的父亲喃喃:要不要再买一份送过去呢?
他说:“没关系,这份留给她吧。”
父亲问:“你不饿吗?”
“我没关系。”
父亲并没有依言,只是选择把牛排冰进冰箱。父亲一边洗手一边又问:“要吃点小菜吗?
爸来做。”
只有父亲对他这副模样见怪不怪,这导致他也懒得移动身体,像是死人一样瘫软,动弹不
得。这样的情况一个月总会发生个一次,只有父亲能看见。
“爸。”
“嗯?”还穿着衬衫的父亲围上了围裙,一边翻著冰箱一边问:“有地瓜叶。我加点蒜头
跟酱油炒来吃怎么样?”
他仿佛没听见父亲的询问,只是自顾自地说:“你恨我吗?”
父亲的动作一顿,转过身先是吃惊地看着他,随即恢复平静。
“当然没有。”父亲郑重地说:“思言,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爱你,你是我的孩子。”
这样的问句是无法察觉半点不真心的,因为父亲是真的爱他,收养他之后也倾尽全力培养
,绝对没有任何亏待。
于是他换了一种说法。
“你恨过我吗?舅舅。”
他看见舅舅一僵,吸进去的那口气迟迟没有吐出来,他幻觉似地看见舅舅脖子上也出现了
绳索,牢牢地套住那会使人成为厉鬼的最后一口气。
“你恨母亲吗?”

回来的头几年,他什么记忆也没有,这场惊世悲剧好像上了几天的头条,不过毕竟还是隔
了个太平洋,他出生的国家忘得很快。
舅舅是他法律意义上最近的亲人了,虽然耗了点时间,但最后还是成功收养了他。一回来
便由舅舅继承家业,不过一直以来受到培养并且念企业管理的人是他的母亲,舅舅吃了好
一阵子的苦,董事会全是亲戚,差点把整个家业拱手让人。
一直到他准备上小学的某一天,他被舅舅抱在怀里,妹妹年纪还小,吃好睡好,一下子就
在他的隔壁床趴着睡死了,就他一个被收养的小鬼还睁着眼睛。
他好像突然“醒了”,一开始只有咿呀咿呀的发音,中英夹杂,胡乱地说著:雪。下雪了
。snow。Rain-Rainbow。舅妈。爸爸。zombies。然后开始尖叫:妈咪!妈咪!妈咪!妈
咪!妈咪!妈咪!妈咪!妈咪!妈咪!
舅舅抱着他急忙走出房间,万幸睡得像死猪的禹思贤还在梦乡,他的尖叫只让舅舅心头一
紧罢了。
“思言、思言。”舅舅拍着他的脑袋,抱小孩的动作已经熟练许多,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地摇摆,“没事了、没事了,舅舅在这里。”
他记得自己抓着舅舅的衣袖,只露出一只眼睛,在来不及开灯的客厅看见了一个巨大、黑
暗的身影,倚立在墙壁的角落,脑袋顶在天花板上。
“久舅。”他说:“那里有怪物。”
“哪里?”舅舅四处张望,“这里什么也没有。思言,你不要怕、你不要怕。”
“有。”他伸出手指,一边发抖一边小声地说:“在那里。”
舅舅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往角落靠近。他也没有哭闹,只是睁着眼睛,慢
慢仰头,越靠近头抬得越高,直到脖子紧得无法再高。
“看,这里什么都没有。”舅舅一边哄他一边颤声说,“只是阴影。你看,那里有什么吗
?”
他安心了下来,点了点头。“有。”他说:“是妈咪。”
他看见妈咪了。妈咪的脖子被拉得高高的,眼睛突出,七孔流血,四肢纤细如蜘蛛。但他
竟不觉得恐怖,反倒是安心了下来。
“什……”
他又说了一次:“是妈咪。”
男人好像被电到一样不停发抖,双腿一软,抱着他跪在地上,几乎伏在地上。膝盖下同样
是厚重的地毯,但他换上了完全相反的颜色,每天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乎有了洁癖。
他听见舅舅咬著牙说:“我恨你、我恨你。禹正兴,你怎么还没死!你怎么还没死!你怎
么还没死!”字在喉咙中变得湿润,含糊得几乎听不清楚:你为什么还留在这个世界……
禹正兴是母亲的名字。
对他来说,母亲的出现是思念扭曲后的产物,他时不时会看见母亲晃动的双腿,但那并不
是无法忍受的折磨,这和招手的死神没有两样。但这对舅舅而言就不同了,她似乎真的变
成一个无法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怨灵,并且攫住舅舅,成为了他一辈子的梦魇。

父亲在几秒钟的停顿之后重申:我不恨你,思言。我爱你,我爱你。你是我的孩子,我爱
你。
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但他知道,他还是扒开了一层痂。他靠着椅背,脑袋歪歪的,
只能看见父亲垂下的侧脸。
“但是你恨妈咪。”
“思言,我爱你,这无庸置疑。”
他没有醉,只是每个月的某一天,他会再度看见母亲的残影。例如现在,母亲在明亮的客
厅角落,脑袋顶着天花板,四肢贴著墙壁蔓延,眼珠子掉了出来,脸色发青,舌头吐出,
依然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们。
“舅舅。”他梦呓般地说:“你曾想过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梦该有多好吗?”
“没有。”男人说:“发生过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但我有。”
父亲——舅舅走到他身旁坐下,平静地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捏了捏他的手臂。他
觉得男人的手很冰。不到五十的男人正直壮年,但其实只要仔细一看,便会感觉到男人身
上无止尽的沧桑,这让他脸上的皱纹比实际年龄更加深刻。
“如果母亲没有信仰那个宗教就好了。如果母亲没有去那个国家就好了。如果我没有跟着
母亲去就好了。”他盯着天花板喃喃:“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男人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曾经被母亲说过懦弱的男人努力地伸长手,用力地抱住自己的甥
。父亲和思贤、苑之是一类的人,他们都对宗教深恶痛绝,而这样的父亲拥有非常温暖的
拥抱。
“你还恨妈咪吗?”他又问了一次。
男人说:“我希望她已经投胎转世了。”
半夜的时候,禹思贤从公司回来了,看起来恍如隔世,但脸上又带着满足,嘴里喃喃著不
同领域的他听不懂的话,看起来加班加得通体舒畅。
父亲稍早之前已经离开了,说是公司还有事,今天会睡公司。
“冰箱有牛排。”已经穿戴整齐,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他说。
“爸刚刚送过宵夜给我了。”禹思贤摆了摆手,“那是买给你的吧?”
“我吃不下。”他看见了禹思贤不明显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于是便问:“你饿吗?”
“饿!”
于是堪成家里大胃王的禹思贤兴高采烈地把宵夜拿去微波,喜孜孜地盯着微波炉,着迷地
看着里面的东西旋转、旋转。
“思贤。”
“嗯?”小他三岁的妹妹心不在焉地应着。
“对不起,我不是个正常人。”
“哈。”禹思贤还是盯着微波炉,这个时候的两分钟仿佛没有尽头。她头也不回地说:“
这不是当然的吗?我们家怎么可能会有‘正常人’。”
“但我是最有机会的。”
“别开玩笑了。”禹思贤扭过头来翻了个白眼,“你是第二不可能的啦!”
“第一是谁?”
“苑之吧。”
“你跟我并列第二?”
“差不多。”
他又沉默了一下,微波炉开始倒数,十、九、八、七……
“你恨我吗?思贤。”
叮!微波炉的光瞬间变暗下,牛肉的香气四散在厨房,她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反倒是
晚上什么也没吃的他胃部紧缩,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
禹思贤叹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看了微波炉一眼,最后选择转身走向他。她和父亲很像,
他们毕竟是亲生父女——她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他,怪力女差点没把他的骨头也弄断。
“正好相反,我爱你啊,哥。”她放开了他,看着后者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她一边的眉
毛挑得很高。她说了和父亲相似的话:“过去的事无法被改变,我们永远都不可能会是正
常人,父亲也一样,我们大概都完蛋了——你也一样。”说完,她小跳步去拿隔热手套,
兴奋地把牛排拿出来,方才因为加班而失神的眼睛此刻都在发光。加班加得失去思考能力
的脑袋,也懒得去探究大哥为什么会突然告解,现在只有可以吃的东西是值得关注的。
禹思言想,能在与宵夜的对决之中脱颖而出,他应该感到知足了。毕竟对禹思贤而言,宵
夜比很多事重要许多。
话虽如此,禹思言还是决定考验一下自己的妹妹。他问:“如果我说我饿了,你会分我吃
吗?”
禹思贤答得很快:“不会。”
他依然面无表情。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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