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蔚蓝大海
第十六章 作弊
“方旭平?”
外表还处于青少年和成人之间的男孩转过身,在看见许至清时表露出明显的狐疑,还
有对他这副模样的诧异。现在是补习班下课的时间,学生们成群结队地走下楼梯,大多数
涌出大楼的玻璃门,有一部份走向连通一楼大厅的速食店。肩膀相互摩擦,脚步拖过地面
,一张张青涩的脸带着不同程度的阴影,已经可以看见一点被现实搓磨的成人散发出的疲
惫。
学校是社会的缩影。这句经常出现的陈腔滥调浮现许至清脑海。如果狭义的“社会”
都在这几年变得愈来愈压抑,本该单纯的校园环境又有什么改变?
“方旭平。”许至清站在楼梯口,任由人流挤着他离开,他就像是河里的木桩动也不
动,抬头盯着身在人群中、但明显落单的男孩。“我有事情要问你。”许至清说,指著速
食店的方向,“借我几分钟。”
方旭平奇怪地看着他,扭头就要离开。许至清抓住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说:“听说
三班林绍翔的事了吧?失足‘意外’,家长看不到遗体,事后什么新闻都看不到,是不是
很耳熟?”
方旭平瞪大了眼睛,使劲抓住肩上的背带,退开了一步,结果撞上了身后的几个学生
,被怒骂了几句之后重重往许至清的方向推。许至清扶住他,瞪着看起来还想找事的几个
男学生,直到他们冷哼著离开,接着继续低声对方旭平说:“我是林绍翔的朋友,不打算
问你一年前的事,我只想知道你们学校的状况,之后就放你离开。”
许至清看着对方依旧戒备的表情,用轻柔的语气补充:“不然我就只能到你们学校堵
人了,这是下下策,我也不想害你被误会。”
方旭平张著嘴,过了好一会才发出干涩的声音:“我不能太晚回家。”
“放心。”许至清拍拍他的肩膀,“给我几分钟就好。”
速食店地下室人不是太多,许至清挑了个离洗手间和垃圾桶都有些距离的座位,点了
两份薯条和汽水。等对方吃了点东西,稍微冷静下来之后说:“抱歉耽误你休息的时间,
我是中央艺术大学导演系的学生,最近在找我们期末作业的演员。”同时在餐巾纸上写下
:听说你们学校有作弊的传统。
“我、我没有演过戏。”方旭平垂头盯着餐巾纸上的字看,拿过原子笔回复:那只是
画重点。
“没有经验没关系,大家一开始都是这样的。”一定会考的重点不就是泄题?
方旭平抿著嘴丢开笔,许至清冷静地接过,说:“不会很困难,只要本色演出就好。
”同时写道:重点怎么画的?
光是画课本上的重点确实不算什么,但从方旭平的反应来看,他们班导绝对不只是告
诉他们重点而已。要怎么用画重点的方式泄题?许至清思考着这个问题,同时把先前想好
的台词拿来用:“我们要拍的正好就是高中生的故事,你看过《心声》吗?就是在你们学
校取景的,我和同组的同学想拍的就是那样的短片,不过更着重在友情上。”
方旭平依旧没有写下他的回应,这时许至清有了猜测──陈羽心提到她不想做错的事
情,她很可能是因为拒绝泄题而被霸凌,而老师是透过学生用画重点的方式泄题。要怎么
做得隐晦,许至清想像得出来。他拿了张新的餐巾纸,迅速写下:画的是平时考的考卷吧
,让你们知道哪几道题会在段考出现。
看到方旭平动摇的神情,许至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把笔塞进方旭平手中,手指敲
了敲桌面。
“……我看过,但我不行的。”方旭平说,压着眉头写道:是小老师圈的题目。
“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泄题占实际考试多少比例?
“我不会演戏。”七八成。
“每个人都会演戏。”如果小老师不愿意?
方旭平动作一僵,呢喃著说:“可是大家都这么做,不这么做就输了,为什么不愿意
?”
这下许至清也不用问泄题的情形有多泛滥了,也能够猜到当时陈雨心的抗拒。“你不
用被我的话牵着走,没有意愿就算了。”他说,同时写道:三班的状况你知道多少?
方旭平慌张地摇摇头,写下“不知道”,动作急躁得都要把餐巾纸刮破了。“没有意
愿,我可以走了吗?家里人会担心。”
陈羽心和林绍翔也有会担心的家里人,他们最后却没能回到家。许至清想这么说,但
他最终还是没有继续逼迫方旭平,这样没有好处。“薯条可乐记得带走。”他说,把写了
字的餐巾纸塞进口袋里,默默看着方旭平小跑着上楼,像是在逃离一场恶梦。
许至清坐在位子上,静静把自己那份薯条吃完,收拾好托盘才起身离开。他突然很想
跑步,吹风冷却一下脑袋,不过这身装扮实在不适合,而且他还得赶下一个场子。
透过该科目的小老师间接泄题,听起来很多班级都是这么做的。许至清一边整理思绪
一边往林绍翔生前补习的数学补习班移动,这间补习班有名地晚下课,经常把学生留到晚
上十点多才放人,许至清在九点五十分抵达,进对面超商买了颗茶叶蛋坐在靠外的座位吃
,等著林绍翔的同学出现。
“我建议你先找李郁宁,他那天没有留晚自习,但至少会知道班上的状况。”Phi 在
稍早和许至清这么建议,“他很自来熟,又藏不太住心里想的事情,和我闲聊时好几次被
朋友提醒。但你也要小心不要问太多,不然他可能会把有人在调查的事情也都泄露出去。
”
为了降低风险,许至清决定在和对方谈话时改变一下说词。这次先不要问得太深入,
等到情况更明朗之后如果还有需要,他可以再回头找李郁宁问话。
皮肤偏黑、手长脚长,但长著一张圆圆的娃娃脸。李郁宁走出来了,身边跟着几个穿
同样制服的同学。许至清把垃圾收在口袋里,维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李郁宁身后,两个同
学在公共汽车站停下脚步,一个往不同的方向离开,就剩李郁宁和另一位男同学。等他们两个
也互相道别,许至清迈开步伐撞上了李郁宁的肩膀。
“嘶──搞什么?欸,先生,你撞到人应该道歉吧?”
许至清盯着他制服上的学号看,哑着声音说:“公正高中三年级的?”
“你怎么知道?喔,对,有学号。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制服上绣这种东西,这不是超
危险的吗?”李郁宁嘀嘀咕咕地说著,歪头看着他,“你有什么事?”
“我妹妹读你们学校的。”许至清有意顿了顿,“我已经不知道该问谁了,她什么都
不愿意告诉我,也不准我找她的朋友。你们段考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压力会这么大
,还一直说考试根本不公平?”
李郁宁瞪着眼睛,支支吾吾地说:“我又不认识你妹妹,我哪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说
?而且考试本来就不公平嘛,人跟人智商又不平等……”
“我一直听到她在骂他们班导。”许至清说,瞇着眼睛盯着男孩看,“说他们老师这
样会让他们输在起跑点。”
李郁宁显然想到了什么,许至清继续追问,“她这是什么意思?跟考试不公平有什么
关系?难道你们有老师泄题?”
“你怎么猜──我是说──没有,我什么都没说,我要走了──”
许至清拉住他,“我只是想知道我妹妹是怎么回事,她的状况真的很不对,我怕她又
像以前一样伤害自己。”
李郁宁的嘴巴张开又闭上又张开,独自纠结了好一会,“你得保证不会说出去。”
“我能跟谁说?”
“跑去检举?报纸投书?”
许至清嘲讽地笑了,“你以为检举会有用?报纸敢刊登这种消息?”
李郁宁紧皱眉头,又过了好半晌才开口:“不会泄题的班导据我所知是少数,你妹妹
运气比较差。她──”
“等等。”许至清拉着他往巷口走,“我们换个地方。”
站在监视器的背侧,李郁宁交代了他们学校考试的乱象,比他想像的要再复杂一些。
许多学生会拿着从班导那里得知的题目和其他班交换不同科目的考题,有些班级是个别学
生凭著自己的本事交换资讯,有些班级则是将这个责任交给特定学生,让他们为了班上集
体的荣誉去和其他班进行交易。
导师泄题泄得多的班级有更多筹码;至于导师不泄题的班级,少数人完全被蒙在鼓里
,不清楚全年级的段考背后隐藏着这么多弊端,大多数人则是想尽办法消弭自己和其他班
的差距,用其他方式得到考题。
许至清不禁感到头皮发麻,难以想像单纯的考试会演变成这样尔虞我诈的谈判游戏。
成绩真的有这么重要吗?在这种情况下重要的还是成绩吗?许至清已经很久没有关注
过升学的问题,从李郁宁的抱怨判断,看平时成绩的推荐入学重要性与日俱增。许至清大
概可以猜到为什么:这样一来申请人的学校还有接受申请的学校都会有更多操作空间,推
荐和招生名额能够作为利益交换的商品,也能用以威胁优秀但不听话的学生或家长,最终
依旧是操纵大众的手段。
“这样考试还有意义吗?”许至清呢喃。
“考试有过意义吗?”李郁宁说:“就算成绩好、可以挤进好学校又不能干嘛。”
“那你们现在为什么要为了好成绩拼了命作弊?”
“……不这样做还能怎么办?”
许至清把人送走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他回到不减热闹的大街上,在走入人群时脱下外套,接着把长发卷在脑后绑好,戴上
塞在侧背包里的鸭舌帽,顺势拔下耳夹。驼了一个晚上的背和脖子,现在终于能挺直背脊
,用习惯的方式走路,许至清多少觉得放松了点。稍嫌拥挤的骑楼给了他安全感,现在的
他不再那么醒目,能够融入下班下课的人潮,慢慢走向约好的会合地点。
这些学生都在想什么呢?就如同并非每个公正高中的老师都会泄题,许至清相信也并
非每个学校都有如此泛滥的作弊问题。但大环境如此,竞争在愈来愈激烈的同时也变得愈
来愈不公平,就如同已经成为一滩死水、只有“适合”的人能够出头的艺文界。
“唷。”铃铛在他开门时挥挥手,“还好吗?”
还好吗?许至清暗自苦笑,他从未把这个问题当作真正的问题,也经常不确定自己的
答案。他只是点点头,安静地系上安全带,等铃铛开了好一段距离之后才开口。
“老大为什么那么坚持要 Phi 继续上学?”
铃铛瞥了他一眼,“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就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学东西上吗?”
“学校不一定是学习最好的环境。”许至清顿了顿,“现在的学校不是学习的环境,
学到的知识也未必是正确的。”
“你这是受了什么刺激?确认泄题的消息了?”
许至清应了声,简短和铃铛解释了今晚蒐集到的情报。“如果是要学着怎么在这个社
会生存,那这样的学校教育确实很有效。”他这么总结,“前提是要能先撑过这个过程,
要接受这套游戏规则。”
铃铛有好一阵子没有开口,注意力放在车流人流都不少的道路上。他开车很小心,
在 Caroline 之中是最平稳的驾驶,煞车总会提前减速,慢慢踩到底,每个路口都会确实
查看左右才继续前进。许至清侧头看着他,铃铛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如果他的内心有什么
情绪,他没有表现出来,也没有在开车的动作中流露。
然后铃铛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去兜兜风?开到河边绕一圈再回来。”
“有点远。”
“我经常心血来潮这样绕路,大家都习惯了。”
许至清看着铃铛的眼睛,确认他是认真的。许至清自己确实也需要调适一下心情,没
办法跑步,在车上吹风也好。
他点点头,“谢谢。”
“谢什么?”铃铛笑笑,“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