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蔚蓝大海
第十五章 准备
许至清的发型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变过,国高中因为发禁剪了平头,大学之后虽然有稍
微留长,但也没有长到超出耳下过。这样戴上微卷的假发,说实在看不大习惯,铃铛看着
镜子里的他端详了一会,接着动作俐落地把他一部份的头发向后梳,用发圈绑在后脑。
“胡子留得起来吗,虾仔?”
许至清摇摇头,“留起来像没拔干净的鸡毛。”
铃铛哈了声,把他的脸往侧边挪动,手指顺着他脸部的轮廓比划。
“没关系,我帮你把五官画得浓重一点,耳夹带过吗?我等等拿个大一点的给你,可
以一眼就抓住注意力的那种。衣服也要换成比较张扬的风格,我这边有几件是之前老大穿
过的,虽然你身材比较结实,但衣服也比较宽松,穿起来应该还算合身。喔,对了,还有
双眼皮胶,自己会用吗?”
问完他又立刻自己回答,“不,还是我帮你吧,我怕你把自己黏成水肿的样子。”
许至清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有反驳。
黏成双眼皮之后就像是换了半张脸,接着让他眉眼更加深邃,棱角更加分明。许至清
配合地换上紫红色的高领毛衣,一只耳朵夹上了银色的耳饰。搭上长卷假发,他看起来就
像是上个世代的男明星。现在一般人很少会做这样的打扮,毕竟学校和工作场合不会允许
,而且在公共场合很容易受到侧目。
许至清有点恍然地看着全身镜里的自己,在思考过后换了个站姿,背不再挺得这么直
,脖子稍稍前倾,重心放在左脚上。
“不错。”郑楚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至清转过身,坐在旋转椅上的铃铛也转了一
百八十度,对着门口挥了下手。“衣服买新的吧。”郑楚仁说:“我穿过的这几件是为了
遮掩身形,不是最适合他这个妆容的打扮,尺寸也跟他有点不合。这个钱不用省,只是几
件衣服。”
铃铛看起来像是吞下了到嘴边的话,许至清大概可以猜到他想说什么,所以他替他说
了:“那老大你先替自己买几双新袜子。”
郑楚仁顿了一下,“你这是为了正事的治装费。”
“如果有人看到郑老板鞋底是用黏的,袜子有好几个补丁,不会怀疑金荣银楼经营不
顺吗?”
郑楚仁白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这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到时候你要怎么说话,让我
听听看。”
许至清闭上嘴,回想郑楚仁的指示还有他自己加上的细节设定。一个和周遭格格不入
的人,一个见识过环境压迫导致的悲剧、因此感到无力的人,一个过去曾经袖手旁观、不
想再自我催眠下去的人。有点像是许至清,但不是认清了自己要做什么的他,也不像过去
的他因为家庭的支持有足够的自信做出反抗,而是徬徨了许久,到了现在终于看到为过去
的冷漠赎罪的机会。
一只初次竖起尖刺的刺猬,因为心中散不去的愧疚而显得更有攻击性。许至清调整著
自己的表情,压低眉毛,垂着眼睛看人,动着绷紧的嘴说:“你是林绍翔的同学?”
郑楚仁抱着双臂说:“表情和姿势可以,嗓子不要压着,不然你说不了几句就哑了。
”
“二十五号晚上你也在学校对吧?”
“放松,共鸣位置向下沉,从胸腔说话。”
许至清把手放在胸口,“绍翔和我说过他担心自己会出事,我不相信他的死是意外。
”
“再放松一点,‘我不相信他的死是意外。’”郑楚仁用许至清的音调说。
“你一定知道些什么。”许至清藉着他的引导找到了调整声音的目标,加入一点不明
显的颤抖,“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好。”郑楚仁点点头,“你还有一些时间适应,记得和铃铛去买适合的衣服。”
郑楚仁一直站在玄关,鞋子都没脱,事情交代完了便直接退回门口,“我走了,午餐记得
吃。”
“啊,路上小心。”许至清连忙说:“你大概几点回来?”
郑楚仁看起来有点惊讶,“晚餐之后,大概九点多。”
“如果十点前回不来跟我说一下,不方便传讯息或打电话就拨通之后挂掉。”
郑楚仁没说好还是不好,带着难以解读的神色挥挥手,关上了门。
许至清不大满意,但他之前就注意到郑楚仁和道别还有等待这两件事奇怪的态度,他
从来不单纯地说“再见”,出门时不曾跟其他人交代自己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家。对此
许至清有些未经证实的猜测,但他还没有当面问过郑楚仁。
“你对郑哥的态度很大胆啊,虾仔。”
许至清回过头,看着铃铛脸上有些怪异的表情,“会吗?”
“只有 Sandy 和你会直接要求郑哥做什么。”铃铛摇摇头,“大概是因为我们每个
人多多少少都欠他人情,就你们的状况不大一样。”
欠人情……许至清目前只知道小小和 Phi 当初是怎么加入 Caroline 的,Sue 和铃
铛是之前就跟着郑楚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其他人认识郑楚仁的途径,许至清就不清
楚了,看来和他的状况有不小的区别。“嗯,他欠我一次。”许至清说:“老大他应该不
希望你们把自己放得比较低。”
“这个我们都知道,只是心态上没那么容易转过来。”铃铛抓乱后脑的头发,按著膝
盖站起身,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好了,你午餐想吃什么?吃完我们去买几件衣服。”
“我帮你。”许至清跟了过去,和铃铛一起煮了一顿两人份的午餐。
饭后他们出门买了几件衣服,职业病发作的铃铛让他试了各种不同的颜色和风格,把
一套衣服的外衣和另一套的内里搭起来,还在结帐之后当场改起了不够合身的剪裁。许至
清不确定自己感觉比较像是肯尼娃娃还是当红男星,或者当红男星在遇到服化师时也只是
个任人摆弄的人体模型,难怪他父亲经常抱怨自己就想穿着白 T 和牛仔裤上台。
Sue 和 Sandy 回来的时候许至清和铃铛正在试不同的配件,许至清可以从她们阴沉
的表情看出来今天大概收获了什么消息,不过是没有人想听的话。Sue 在看见他时露出了
不明显的笑容,几个箭步缩短它们之间的距离,然后伸手碰了碰他微卷的假发。“意外地
适合你。”她说:“这算是摇滚风?要不要让老大借你骑重机?”
“他送妳了就是妳的。”Sandy 说,上下端详著许至清,“要不要让小 Phi 帮你设
计个刺青?画在领口,偶尔会露出来就好。”
“妳这是在增加我的工作。”铃铛咕哝,“问到什么了?”
Sandy 和 Sue 对视一眼,“坐着说吧。”
她们从面店的常客那里得知老板的女儿以前经常到店里帮忙,不幸过世之后老板和老
板娘一直没有请人帮忙外场工作。因为店不大,还算忙得过来,老顾客也都很体谅他们,
但最近老板娘身体状况不大好,在常客的建议下终于考虑要招新员工。
隔天 Sue 便去应征了,编造出和家人决裂、结果证件提款卡都被扣留的故事,成了
面店的临时工。Sandy 则是时不时会去吃饭,找自己的朋友 Sue。
休息时间她们聊到学生时代被排挤的经验,过了几天老板娘便把 Sue 带到一旁,想
了解霸凌受害者可能有什么表现。
“他们女儿的状况跟林绍翔不大一样,很可能已经被霸凌一段时间了,制服经常弄脏
弄破,她都说只是同学之间打闹造成的,偶尔带伤回家就说是不小心跌倒,或是体育课的
时候撞到。她父母很担心,找过导师询问,但导师说陈同学在学校表现都很正常,之后透
过其他学生的家长打探,得到的也是一样的答案。没想到之后就出了‘意外’,他们也不
是没有怀疑过,但官方的调查结果都出来了,他们不相信也做不了什么。”
“可是前阵子他们找到女儿藏起来的日记,里面写了很多次‘我只是不想做错的事情
’,让他们怀疑自几是不是放弃得太早了。”Sue 捏著自己的手腕,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母亲说女儿还曾经托梦给她,希望真相水落石出,不然她死不瞑目。”
许至清身旁的铃铛突然屏住呼吸,颤抖地吐了口气。“人的潜意识总是对自己最狠。
”他说,嘴角翘著不带笑意的弧度,“他们不会再接受‘意外’这个解释了。”
许至清有点担心,但他并不清楚铃铛过去发生过什么事,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资格给予
安慰,所以他只是往铃铛的方向挪动了一些,装作不小心地让他们的膝盖撞在一起。
他歉意地笑笑,铃铛敲了下他的肩膀,无声接受了他的好意。
“Sue 会继续在那里打工,继续关注这对父母的状况,我会去接触陈羽心以前的同学
,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等我确认人选就要交给你了,虾仔,用追查林绍翔死因的名义,陈
羽心的同学应该会比较敢开口。我这个长相太显眼,不适合跟关系人有太多直接接触。”
“好。”许至清郑重地点点头,“辛苦了。”
Sandy 叹口气,用刻意轻松起来的语气说:“我们还好,最辛苦的是小 Phi,上完课
还要帮高中生解数学题。”
“太惨了。”Sue 说:“要是我就每天翘课。”
“别让老大听到。”许至清开玩笑地说:“他会翻妳白眼的。”
“嘶,你这才要小心别让老大听到。”
到了晚餐时间洛基也回来了,他刚和以前的同学吃完下午茶,打听到了一点关于公正
高中的消息。“先说,这些都是没有经过证实的传言,不过这种事情本来就很容易被掩盖
。”洛基瘫在沙发上说:“实习老师的圈子在流传,这所学校很多导师都会泄题给学生,
希望能提升班上的平均成绩。”
泄题,这就是陈羽心提到“不想做错的事情”吗?如果是老师主动泄题给学生知道,
陈羽心只是选择不去接收这份资讯,这应该不会导致她被同学霸凌。如果老师是透过学生
泄题,那状况就不同了,也许陈羽心就是这个不愿意传递消息的窗口。
林绍翔呢?也同样牵涉到泄题吗?但他一直到这阵子才出现异样,情况和陈羽心不同
。
“唔,这样就比较有方向了。”Sandy 说:“听起来事情比我们想像的复杂,如果是
真的,也可以解释校方为什么手段这么极端。”
因为经不起查,许至清想,最后却是欲盖弥彰。
“你还有其他门路可以打听清楚这件事吗,洛基?” Sandy 接着问。
洛基摇摇头,“我大学跟同系的人感情不怎么样,有保持联系的就那几个,突然联络
其他人有点可疑,同学会我也从来没参加过。不过我有在报社工作的朋友,也许她听说过
什么。”他抓抓头,“不一定会愿意和我说就是了。”
“没关系,就在不引起注意的前提下试试看。”
“OK。”洛基靠到许至清肩上,“话说回来,我们虾仔今天是走 Bad Boy 风格吗?
我都要恋爱了,真是羡慕长头发还是可以很帅气的人。”
“你帅气不起来应该不是头发的问题。”Sue 说。
Sandy 点点头,“化妆也没用,你一开口就破功了。”
洛基比出又长又直的无名指,“妳们就是嫉妒我出众的幽默感。我们不跟她们好,虾
仔。来,你需要黑色指甲油吗?还是要编条辫子看看?啊,我好像还没有跟你互相涂过脚
趾甲,这样可不行,这是我每个密友都要经过的仪式。晚上洗完澡记得来我房间,我也会
洗好澡等你的。”
Sue 叹气,“你这张嘴真的是……”
许至清笑着说了好。
他涂趾甲的技术就跟化妆一样糟糕,不过洛基显然并不在意。“重点是要经过这个仪
式。”他说:“就算你涂出了抽象派立体雕塑也没关系。”涂完之后他们并肩坐在床上,
背靠着床板,两双腿向前伸直,身高比他要高一截的洛基腿也长了他一点,被这个视觉效
果给逗乐了,洛基笑了好一会才冷静下来,灵活地动着脚趾头。
“我原本是想当老师的。”他说:“但是没有家长会愿意让我接近他们的孩子。”然
后他开始细数自己每一次被骂“变态”的经验,还有更久以前被笑“畸形”、“怪物”、
“恶心”的时候。“小孩子一开始还是很可爱的。”他说:“是这个环境的错,让他们学
坏了。虾仔,我不知道自己该庆幸提前离开了火坑,还是后悔自己太早放弃走这条路。我
没有信心,虾仔,我不知道我如果顺应他们的规则成为一个‘正常’的老师,我是真的能
够帮到需要帮助的孩子,还是会逐渐忘记自己的初心。”
“你现在就在帮助人。”许至清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我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洛基笑嘻嘻地抱了他一下。
“这次也一起加油。”
等初步资料蒐集得差不多,就该是许至清上场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