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莫一回到流仙堂,就撞见师傅板著脸在房门前等他,他低着头不说话,等著挨打
,师傅却只是拍拍他的脸,声音细细嬝嬝地骂了一声:“臭崽子,还知道要回来?还不快
去准备着。”
霜莫推开门溜进房里,师傅的声音在后头缓缓跟上来,“冬爷要你今晚去他那儿,才
不打你,就欠著,回来再打,你要是敢溜了,就看是刀劈子硬还是你的皮肉厚。”
这样威胁的话霜莫打小听到大,横竖都是挨打,他倒不怕了,冷冷回一声:“知道了
。”他关上房门,打开衣箱子翻找等会要用上的行头。
师傅还没走开,隔着门又唸了一阵,语气带着讽刺:“你倒了不起,别人还没成角儿
都睡大通铺,就你有这间屋子,不是谁都能让冬爷中意,多少人忌妒你哪,要怎么做自个
掂量著。”
霜莫当然懂师傅话里没点明的意思是什么,反倒是师傅不明白这提点对他是多余的。
傍晚下了戏,霜莫跟着荣芳坐车到冬家的大宅子去,那是一户满清时代的旧式宅子,
有前厅有林园,林园两旁绕着屋子的长廊,进去了又给仆人领着走了好一段路,才到冬爷
的屋子,屋子有个不小的前院,曲径山石之间铺满各样香草,芬芳清奇。
仆人朝门里头喊一声,听见有人应了,就开门让霜莫进去。屋子里漫着一股檀木香味
,四面墙上挂满画,有花鸟有山水,也有几幅西洋油画,一幅幅都笔触流丽雅致,灯光照
下来的地方摆一张书桌,冬爷坐在书桌前,一袭珠白的长衫像清透的流水,从他颈子前潺
潺到脚边,桌上摊著画纸,他头也没抬,画笔在纸上又慢又稳描著。
“坐,顺福,叫人拿点心过来。”
霜莫在书桌对面的一只扶手椅坐下来,稍微靠着椅背,静静盯着画纸上还没有茎和叶
的黄蕊白花瞧,冬爷又勾了几笔,画完最后一只瓣儿,清清嫩嫩的水仙花成形了,才搁下
画笔,抬起头,眉眼一展,对霜莫露出俊朗的笑容。
在霜莫识得的客人之中,冬爷算是很年轻的,只有二十来岁,身材修长,头发梳得溜
顺,整张脸没有棱角,圆滑温润,软软的柳叶拱眉,垂垂的单眼皮,眼神却是有锋芒的,
那是春草相争出头时蓬勃的、骄矜的光采,他争在最高最前头,昂扬得意,他不迎合风,
而是风要迎合他。
冬爷的名字叫冬白泠,冬这个姓氏来自满清镶黄旗的贵族,他家族是北京的书香门第
也是大地主,祖父是满清国子监的博士,父亲做过京师大学堂的教习,是嗅著书墨气味长
大的,他学画跟学写字一样早,当他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是北京颇有名气的画家,他喜欢
传统的、含蓄的美,但近年开始向洋人学油画,办过几次画展,不少仕绅和商人会来向他
求画,客人来了瞧见他的画挂在墙上,就显得自己懂文化有品味。
冬白泠除了作画,不打牌不抽菸,但是个京戏的瘾君子,认识很多伶人,霜莫是其中
一个,很多人都说是与他最亲暱的一个,可是霜莫自己不这么认为。
“霜莫,你瞧瞧,这水仙花勾得好么?”冬白泠轻唤霜莫一声,亮着一脸愉悦的光辉
,瞧他的眼神很温和,把锋芒歛起来了。
“勾得有灵气。”霜莫渺渺地吹出一口气,语气里没有赞赏,但以他来说算是有诚意
了。
冬白泠放松原本挺坐着的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双臂懒懒地搭在扶手上,“勾得有灵
气,可你一来,就没这花的分儿了,你今天唱的杨贵妃还是娇媚动人哪,一枝红艳露凝香
──”冬白泠拉长了嗓音感叹著,眼光流露慕色,在霜莫脸蛋上缠绵流连,好像用双眼在
抚摸他似的。
霜莫别开眼,将自己当成墙上的一幅画,高高挂在那儿,不怎么想理他,“冬爷哪回
不是这样说。”
“你又哪回不是难讨好了?夸你呢,嫌听腻了,不夸你呢,又嫌我听戏不经心。”
冬白泠听着是跟霜莫辩,一气的无可奈何,却又是摆明端着他。
“我可没说过冬爷不经心。”霜莫向冬白泠飞了一个眼色,还是不在意,其实不经心
的是他自己。
这时候门被敲响了,婢女端点心进来,用几个小碟子盛,蜜供、银丝糖、豌豆黄、
桂花糕,都是合霜莫口味的,堆成四座小小的塔,还有一碗碧螺春,霜莫凑上前,捻了一
个银丝糖送进嘴里,比起冬白泠,眼前的点心还更引他兴趣。
冬白泠也喝起茶来,瞧着霜莫吃点心,说最近家里头找了新的厨子,问他合不合口味
,霜莫的嘴倒也没那么挑剔,只要好吃就行,换了口味无所谓。他边吃边听冬白泠说最近
学西洋油画的收获,又拿几幅收藏的油画让他品赏,霜莫不懂西洋画,只见画上头一点一
点的浓亮色斑交杂在一块,好像有光在上面流,又像戏衣上的繁复绣花,桌上裱框叠起来
了,碟子里的点心倒消得很快,眼看就剩一小块桂花糕孤零零地缩在碟子角落。
霜莫配着茶,吃完最后一块糕,要是说他心甘情愿来赶冬白泠的条子,第一个肯定是
看在这些点心的分上,第二个,这人不只是个老斗,还是个听戏听进骨子里的,是有文雅
的。
冬白泠将茶碗往桌上一搁,撞出清脆一响,像戏院的锣一敲,就来了兴,“跟我唱《
拾玉镯》。”
“冬爷的水仙还没画完呢。”霜莫瞟了一眼画纸上凌空飘浮的水仙花,他碗里还有几
口茶,说完话便慢慢喝见底。
冬白泠收拾起画纸,把画笔浸入笔洗,水里游出一尾灰墨色的鱼,眨眼间又消散开来
,笔洗里的水色暗了一分,他斯文脸上的笑意则亮了一分,“眼前的人会去,画纸上的花
不会凋,明儿再画也不迟。”他从书桌后头走出来,踩着阔昂的、翩翩的步子。
霜莫没再推拖,也站起来,省去前头的亮相,双手一比,抬头就换上一张明俏可爱的
脸皮子,捏著细嗓子唸起开场白,成了个情思绵绵的俏姑娘,冬白泠随手从桌上摸来折扇
,往面上一搧,眼里就生出明朗的光,两人搭起戏来。
古典的俊郎娇娘总是这个样子,见一眼就心生悦慕,偏偏男女授受不亲,男子要是大
大方方多搭几句话了,肯定吓跑人家良家姑娘;女子要是坦坦率率上去喊住人了,邻里边
无数的眼睛在看,肯定要落个放荡勾搭男人的口实。
一个简单的相遇,竟能拐这么多迷宫似的心思。
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只能视而不见,怎么能不让人又心急又扭捏,一个悄悄瞥著的双
眼都要瞧歪了,另一个手上揉来绞去的帕子都要拧出水了,明明心口上涨到满潮了,表面
上波浪却还要退著打,退退进进,进进退退,浪上石头都要磨成沙了,两个人还怎么也搆
不著,只能赶紧落个玉镯子下来让对方搆,对方若是捡了,这情就定下来了。
冬白泠喜盈盈笑着,腰弯下去,果真落了个东西在霜莫跟前,定了目光去瞧,却不是
玉镯子,是一串桃花色的和田玉压襟。要做定情物的东西,要能表送礼人的情意,瞧这串
压襟放著灼媚的光采,饱满鲜浓的色泽堪比枝头上的真桃花更艳,这样摆明的情意啊,想
必是正值盛放待摘采的时候。
霜莫却不是这么想的。
他按著谱走,步子绕着地上的压襟几番婉转,像择枝栖息的鸟儿,落近了又惊起,捡
或不捡,没能拿个主意,一双眼睛依然灵动鲜活,左右瞟著,可神情冷下来了,又变回那
个独立高岭上不近人情的秋霜莫,而不是纯真羞涩的孙玉姣。
好不容易把东西捡起来了,还没戴上手呢,偏偏一个不存在的谁瞅见了,霜莫立刻不
要了东西。
“你拿了去,我不要!”
“送与你了。”
“你拿了去,我不要!”
“送与你了。”
“你拿了去,我不要!你拿了去,我不要!”
霜莫一个劲把压襟往冬白泠手里推,窘促的娇喊一声比一声高,手上推出去的劲儿一
次比一次急,他偏要远远退开,躲在角落摇扇子笑,霜莫不耐烦了,干脆叮一声,把东西
叩在桌上。
这一叩,戏就突兀地结束了。
“不行,没谱,东西你得收。”冬白泠用收起来的扇子向霜莫点了一下,那声责备是
带着戏谑的,那对圆滑的眉毛还是松软软地,他皮面上没生气,却有一种压人的势头。
霜莫眼光尖尖地射过去,伶牙俐齿反咬回去:“东西都拿错了,冬爷没谱在先。”
“我外行你内行,是谁不该?”冬白泠还是笑着,揹起双手,向霜莫大大迫近一步。
“冬爷早不算外行了。”霜莫凉凉地也笑了一下,转身便走,“我去要热水。”
“不唱了?”冬白泠这才有些愕然。
霜莫没回话,迳自开门出去了。
那是什么谱?把东西扔在地上让他捡,这样送人东西,他才不要,无论冬白泠打的主
意是真想送他东西,还是借故给他一个轻薄,他都不高兴被人这样戏弄,他才不要顺着冬
白泠的意假戏真做。他一直独自站在云间的孤楼里,与众星齐平的红栏杆上,谁也别想用
什么俗世的东西把他拉下来,区区一只压襟,再情深意重,也别想扣住他。
更何况老斗对相公,都不过是水漥子,情能有几许深?他压根不屑那样的情。
婢女随着霜莫进来,将两人的茶碗都给斟满了,升起热烟将他俩隔开,那只桃花色压
襟被冷落在桌子的一角,说不准是太过明艳张扬了,反而讨好不了人。
“你不喜欢便罢,别使脸色,当年还是刚登台的小角就是冷倔脾性,现在有面上有光
了还是这个脾性,以后大红了岂不要用鞋底蹬人脸了?”冬白泠已经坐回椅子里,慢慢搧
手里扇子,望向桌子对面的霜莫挑明著说。
霜莫双手压在膝上,低歛着眼睛不看人,“是不喜欢,冬爷是当霜莫随人轻挑了。”
他一副受冒犯的语气。
冬白泠扬扬眉毛,没有理解,“好端端送你东西,又怎么轻挑你了?”不等霜莫答话
,他又话一转,宽著风度,不再计较下去,“都把你叫来了,不欢而散多没意思,那你唱
给我听。”
“冬爷想听什么?”霜莫抬起脸问,方才他是被唐突磕了一记脸面,但凭著冬白泠懂
戏,还把他当个伶人,而不只是个陪酒陪笑的相公,霜莫还是愿意给他唱的。
“就《思凡》。”
桌上的茶给盖子闷著,早已不见腾烟,方才的不愉快也就这么消散了,霜莫娇柔的、
婉转的歌声像一匹刚在炉子上烘过的缎布,又暖又滑,在人的肌肤上蹭来蹭去,好不缱绻
,唱尽凡俗的痴、凡俗的贪、凡俗的欲,好像他无比了解红尘里的一切情。
这就是躲不掉的天赋吧,他明明厌恶凡俗人们瞧他的眼光,却能唱出凡俗的情,难怪
尽得凡俗人的青睐。
冬爷每回都会私下给的赏钱霜莫收了,就那串压襟一直到荣芳来接人了他都没收下,
冬爷也不勉强他,就收起来了,差人送他们回私寓。
人人都说冬白泠跟霜莫关系暧昧,他们是这样说他俩之间的故事的:一个年轻的画家
看上了相公的美色,一个兼唱戏的相公看上了画家的钱与势,娇花还须沃土护养,沃土还
须娇花衬其丰裕,就这么兜上了,他俩肯定早就逾越了台上台下之间的距离,掩在灯光幽
微的纱幕子后啊,太见不得光了,不可说、不可说。
可是他们都错了,冬白泠打着明灯,从来没进过霜莫的纱幕子,和那些老斗不同
,看色多少免不了,但在色之外,更真切的是冬白泠懂得欣赏他的艺,也能端出自己的艺
与他交会。伶人私寓里的打茶围本该如此,只触碰精神,不触碰肉体,是后来的那些老斗
带一怀桃花,把这儿玷污得一片妖红。
横竖都是卖,卖艺对霜莫来说屈辱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