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菊残犹有傲霜枝 第一章 梨花泪-10

楼主: devaozera (梦行 | 夏尔菈)   2021-12-18 01:34:41
  花开不开,春天都终究会走,人来不来,生活都不曾等人。权四爷似乎没对师傅说什
么,霜莫没挨骂挨打,跟平常一样,早上开嗓练唱,下午到戏院唱戏,晚上回来等著被叫
条子,跟昭翊出现之前没有不同,他已经过了很久这样灯光眩目、杯盘缭乱、被人吵嚷嚷
地打量把玩的日子,也说不上失望,只是在意。
  但没有过太久,在一个日光清霁、天边铺着薄云的早上,昭翊出现了。霜莫正在练唱
,他从梨花树丛间探出脸来打招呼,双眼明澈,精神爽朗,一脸好兴致的模样,霜莫一时
不知要做何反应,就愣在那里。
  昭翊见霜莫站在梨树下,小嘴要阖不阖地,一脸诧异瞧自己,他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还是稀松平常地问候霜莫:“霜莫!最近怎么样啊?上次没等到你,是不是临时有什么
事啊?那天应该有很多人想去后台见见你吧。”
  他说著就察觉霜莫脸色凝重起来,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喉咙哽了一会,赶紧扯别
的来说:“那天你扮相好美啊!都认不出来了,像真的杨贵妃一样,唱得好听身段也好看
,不过你现在这样也很好看,是我看过最好看的人了。”想起那天霜莫在台上让他惊艳的
模样,昭翊说得自己都傻笑起来。
  霜莫眼睛睁得大大地照着昭翊,嘴阖起来了,那对亮灼灼的眼光好像要揭开他的脸皮
去瞧笑容真假。
  昭翊盯着霜莫眼里自己的粼粼倒影,说得很认真:“我说真的,你唱不唱戏都好看
。”
  霜莫皱了一下脸,然后弯着眼睛笑出来,把阴暗的树底下都照亮了,“你又不是头一
个这样说的人。”
  昭翊就当霜莫受称赞舒了心,想起是来找他做什么的,就直接问了:“对了,你今天
有空闲么?说好要带你逛前门大街的。”
  “现在就行。”霜莫立刻回答了,语气淡淡地,这时风吹起来了,上头的白梨花沙沙
地摇,地面上霜莫的长衫衣摆被卷起来,他脚下踩的一地落花浮着兜圈,化成袅袅的云烟
,他已经很瘦小了,昭翊觉得他在风里看起来比先前更轻盈,一匹轻帛似的,眼看就要向
他这儿飘起来。
  “来吧。”昭翊弯下腰,伸出手,准备要在霜莫给风吹过来时接住他。
  这个当下昭翊是有些犹豫的,要是任凭霜莫给风吹走,他就能回天上了,或许不至于
像待在人间这样困顿。可是霜莫乘风向昭翊飘过来,抬起手放到他手心里,做出了选择,
他便握紧霜莫的手,将他拉上墙,两人翻过墙,从胡同走出去。
  昭翊带着霜莫沿一条斜街走,经过大栅栏,一大早的,戏院都还没开门,但街上已经
有不少来往,走出大栅栏就来到前门大街,这儿更热闹了,往上瞧店铺的招牌旗帜五花十
色,在空中招摇个没完,往下瞧身边都是熙熙攘攘的人们在穿梭,叫卖的叫卖、喊价的喊
价,什么人都有、什么东西都卖,偶尔能看见洋人面孔、舶来洋货,又有许多饭馆、会馆
、茶馆这是一条北京的大脉搏,新血旧血、东方血西方血通通冲在一块,交杂地、汹
涌地、热腾腾地涌动。
  两人先走进一家包子铺,昭翊说这家包子是他吃过肉最鲜、皮最香的,买了两个,刚
从蒸笼拿出来的包子还烫手著,他俩小心揣著,等包子冒出的热烟消散了些才站在街边吃

  填完肚子再往前走,经过一间洋铺子,两三个高个头、红头发的洋人正好从他们面前
走过,穿笔挺合身的黑白西装,胸前挂的金色细链子闪闪发亮,霜莫没怎么见过洋人,多
看了几眼,脚步慢下来。
  一旁的昭翊出声了:“那是洋铺子,我们进去瞧瞧。”他说著就领霜莫踏进铺子里。
  店铺的老板是个中年人,戴着茶色瓜皮帽,穿着黑色马褂,铺子里摆满时髦的、陌生
的东西,相较之下他就像一团陈年旧灰,卡在那儿扫不走。霜莫只认得时钟、礼帽、围巾
,更多看起来别致又晶亮的小玩意儿他一概没见过,瞧一眼旁边的昭翊,也是一脸乡下人
进城,看花了眼,愣愣地盯着那些东西。
  他俩在洋铺子看了半天才离开,经过几间会馆,霜莫瞧门上鲜红色的牌匾很眼熟,想
著说不定哪一间他就进去过,被叫进去赶条子。
  “你上过茶馆么?”走在前头的昭翊忽然回头问。
  霜莫摇头,见昭翊顿时眼睛一亮,拉着他袖子加快脚步走,差点要撞上前头的拖板车
,“大茶馆里有街上没有的点心,我们去吃吧。”
  霜莫赶起脚步跟上昭翊,昭翊步伐大走得快,不时回头顾著霜莫,穿过重重人群,他
们到了一间看起来老旧的茶馆,门前柱子和牌匾都斑驳落漆了,昭翊率先走进去,里头很
宽敞,一片桌椅上坐了满满的人,交谈声此起彼落,热烈激昂,要冲破屋顶似的,跟开戏
前的戏院很像,只是没有戏台子。
  昭翊找到一张空桌子,让霜莫先坐下来,自己去喊伙计要茶水点心,霜莫环顾了一下
四周,太吵闹了,他不是很喜欢,就像他一向不喜欢座儿的喧腾,不喜欢被看热闹的陌生
人们重重困在戏台上,把他身不由己的生活当作茶余饭后的娱乐来看,那些人瞧他的眼神
,哪个不是带着炎凉、带着戏谑、带着低俗扭曲的好奇心,甚至是色心。
  霜莫察觉隔壁桌的几个男人正在打量自己,同时交换着他听不清的话语,他又被撵上
戏台子了,他伸手在肩膀上挥了挥,想撢掉那些目光。
  昭翊回来了,带着一盘子点心和一壶茶,把两只茶杯都倒满了,一只放到霜莫面前,
茶水上头漫着烟,但没什么香气,霜莫喝了一口,忍不住皱眉,这茶很粗,泡得又浓又涩

  “对了,还没问过你多大呢?”昭翊靠在桌子前,隔着那几盘点心盯着霜莫直瞧,眼
神没有遮拦地照过来。
  “十二了。”霜莫没得闪躲,匆匆瞥了昭翊一眼,眼光落在点心上头。
  霜莫只不过是答了他的问题,昭翊就好像鱼看到了饵,一张口就咬著不放,话说得更
快更积极了:“那我们只差两岁呀,我今年十四,就住石头胡同外面而已,我们家铺子给
你们流仙堂做过衣服呢,也做戏衣,我祖父和爹爹都给角儿做过戏衣,我也在学做戏衣。

  “是么?”霜莫对他说的话不怎么有兴趣,随便应付。
  倒是昭翊对他兴趣不减,倾身凑向前,“你是唱戏的,自己喜欢哪出戏啊?”
  霜莫想了想,他唱过好多出,却都是只在戏台上缭绕的云烟,只记得戏文,却不记得
哪一出打动过自己,或是没有一出打动他,最后想起前阵子在后台见到的那个虞姬,就权
当答案了,“《霸王别姬》。”
  “为什么啊?”
  “虞姬自刎死了。”霜莫说得淡漠事不关己,实则有些伤感,伤感她手里的宝剑总是
假的,那不过是戏,他钦羡的刚烈佳人终究无法再死一回。
  “嗄?”昭翊发出疑惑的声音,霜莫回神,抬眼看见他一脸糊涂,一窍不通。
  霜莫不想多说,自顾自喝了几口茶,昭翊拿一块山楂糕放进嘴里,叫霜莫也吃,他便
拿了吃一口,还没吞下去就赶紧喝茶冲味道,实在太酸了,味道很粗糙,和他平常在私寓
或会馆里吃的差得远了。
  昭翊吃完了手上的山楂糕,舔舔手指,又抛了话题出来:“我喜欢看武旦的戏,打起
来花俏,尤其耍花枪最好看了,像《水斗》那样,你会唱武旦么?”
  霜莫慢慢咽下嘴里的糕点,不做表情,冷淡着声音回答:“学过一点。”
  “哇!也想看你唱武旦呢!”昭翊的眼光热烈起来,但和霜莫见过的那些不大一样,
别人的眼光都是浊浊地、俗靡地,是从彩色的灯里照出的绚光,给照久了就心智迷乱,他
的是破晓时分从云隙里透出来的曙光,还没污上什么俗世的颜色,清清地、无邪地,不带
遐思,不须闪躲。
  霜莫终于正眼好好看着昭翊,“我打功不行。”
  “真的么?”昭翊一脸不可置信,接着又是一阵称赞,“可是你唱杨贵妃的身段很好
啊,那个下腰真好看啊,腰能那么软真不得了呢。”
  “那又不一样。”霜莫冷嗤一声,忽然又觉得这人俗不可耐。
  昭翊傻笑起来,抓了抓光溜溜的头,“我是外行看热闹嘛,身段漂亮的我都喜欢看,
你真厉害,练很久才成的吧?”
  霜莫点头,捻一块枣花酥来吃,昭翊忽然拍了下头,大声呼起来:“啊!天桥那里的
书茶馆下午两点钟有评书可以听,你能去么?”他说著就伸手过来抓住霜莫搁在茶杯旁的
手腕。
  这动作太唐突,霜莫不假思索就甩开那只手,扔下点心,将双手藏到桌面下,“不行
,会赶不上去戏院。”
  昭翊先是愣了一下,很快意会过来,诚恳地道歉了:“对不起啊,你好像不喜欢别人
碰你,我知道了,你别生气啊。”他的眼神依旧清亮亮地,不见一点浊。
  “罢了。”霜莫并非真的不高兴,就这样含糊过去了。
  两人没沉默太久,昭翊那精神明爽的声音又响起来:“不然这样吧,我前几天才去听
过〈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我说给你听好么?”
  “得。”霜莫不想太快回去私寓,便同意了。
  昭翊吞了一大口茶,清清喉咙,扯开嗓子就在这四周嘈杂的茶馆座位上说起了书,他
语气起伏得又夸大、又生硬,每说一段就喝一口茶,大口呼气,咬字咬得是用力,又比手
划脚的,引来旁人侧目,笑声频频,但昭翊不管,就只盯着霜莫,拼尽一身力气为他表演
,还真有几分孙悟空顽皮灵敏的影子。
  这个故事霜莫早就听过了,他一听就知道昭翊没读几个书,只懂用些通俗浅白的词儿
,毫无文雅又缺乏修饰,太粗鲁了,可是也没有那些富商高官的矫饰作态。昭翊是被丢在
草丛里头的一块石头,面粗角尖的,没人会多看一眼,但不知道是谁踢的一脚,撞破花园
里费心雕琢过的假山,给踢到霜莫跟前了。
  霜莫总觉得自己被重重假山压着,每吸一口气都困乏力,假山给撞破了,他就能自在
地呼吸,一下子通畅开来。
  这儿的茶水点心实在差劲,全然比不上他平时吃的,要是荣芳拿来这些给他,他肯定
吃一口就不动了,但这就是私寓外头、市井小民嘴里吃的味道吧,最平凡的味道,他向往
的味道,他边听着昭翊说书,边把每样点心都尝过了,比在私寓里吃精食细茶还惬意。
  昭翊好不容易说完了故事,大喘一口气,旁边有几个人给他拍手叫好,又跟霜莫搭话
:“你这朋友说得挺不错啊,给他鼓鼓掌、倒倒茶呀!”
  霜莫避开那些人的目光,不说话,昭翊自己倒了茶来喝,霜莫看看桌上的点心,又看
看昭翊。
  昭翊把点心都推到霜莫那儿,“你好像很喜欢,这些都给你,我不吃了。”
  霜莫没动手,眼光盯着昭翊,昭翊也盯着他瞧,两人眼光来来去去,最后昭翊笑出来
了:“我要是吃太多等会回家会吃不下饭的,你下午要唱戏不能饿肚子,你吃吧。”
  又不是上台耍把子要力气,唱戏前哪能饱肚子,但想着还有几个钟头,霜莫便把点心
都吃完了,茶水也喝得一点不剩,走出茶馆眼看快正午了,两个人便开始往八大胡同的方
向走回去。
  “以后还可以再找你出来吧?”昭翊在走进石头胡同的时候问了。
  霜莫悄悄瞥了一眼他被阳光照得通透的侧脸,小声应了,“嗯。”
  昭翊本来朝着霜莫肩膀伸手了,却又在碰到他之前缩回手,霜莫留意到了,却没有说
什么,两人又走了几步路,昭翊才再度出声:“那我有空闲就去找你,要是有什么不开心
的,就在树下等我吧,我会常去的。”他拍拍胸脯,笑容很明亮,大正午的阳光都压不过
他脸上的光明,有一阵温暖流到霜莫身上,却不是给阳光照的。
  “得。”霜莫没有笑,可是语气是欣然的、充满希冀的。
  他几乎不希冀会有什么好事情,但他在昭翊身上看不到一点阴影,就算他走在阳
光下也一样,他就连映出来的影子都是亮的,那么跟他在一块,或许不会有什么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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