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海盗电台 04

楼主: houseau3 (House)   2021-11-11 10:38:33
第一部分 彩虹之上
第四章  告别
  灵堂布置得很大气,只放了一个灵位的房间灯火通明,白花簇拥下的照片中,面容慈
祥的年长女性笑得灿烂,瞇成两条弧线的眼睛很明亮。桌面上摆放著各种折纸,不是传统
的纸花或元宝,而是许多人孩童时代会学着折的动物,其中最多的就是压着后端能够跳起
来的纸青蛙。
  看上去和小霜年纪相仿的年轻女人坐在一旁,手边放著一包色纸,笨拙地按照手机上
的指示动着手。门打开的时候她没有听见,洛基跟着小霜进门的时候她也没有听见,直到
小霜在她面前坐下,她才惊诧地站了起来,椅脚拖过地面的声音划破了沉静的空气,刺耳
得让人不禁皱眉。
  她的嘴张了张,不知道是在试图说话还是挣扎着呼吸,小霜垂眼看着仿佛跛了脚、往
侧边歪斜的纸青蛙,嘴角微翘,接着迳自抽了张色纸,苍白的手指熟练地翻舞著,指尖在
压平折叠处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不一会她的手中就多出了一只端正的纸青蛙,小霜拨了
下青蛙的后腿,折纸便向前跳了一下。
  洛基站在她侧后方,脸上看不到平时的笑意,许至清则是躲著监视录影镜头站在门口
,静心留意著周遭。
  “……妳还好吗?”
  小霜笑了声,“妳觉得呢?”
  听见她嘶哑的嗓音,女人像是被寒冰刮了一下那样缩了缩,头都不敢抬起来,死死地
盯着自己的脚边看。小霜没有多说什么,把她折的纸青蛙放在灵桌上,对遗像鞠了个躬,
说:“庭安阿嬷,抱歉让您为难了。”
  她接着压低声音继续和过世的长辈说话,许至清站得比较远,听得不是很清楚,只能
断断续续拼凑出小霜的意思。她不会向任何人道歉,唯一觉得愧对的就是自己的母亲,还
有这位学生时期很照顾她,东窗事发之后也没有想过要伤害她的老人家。
  说著说着她咳了起来,庭安慌乱地要为她倒水,但洛基已经从背包里拿出保温杯给她
,没有派上用场的纸杯被放在桌边,握著杯子的手颤抖著。
  “外婆她很担心妳。”
  声音像是从紧缩的喉头挤出来的,风一刮就会吹散。小霜看向她,对不上她的视线,
就这样盯着她的额头说:“嗯,虽然之前有好几年没有见到,但我一直记得妳外婆是个正
义感很强的人。”
  庭安肩膀更僵硬了,嘴唇绷成了一条线。任谁都能看出她的愧疚和动摇,但现在不管
说什么做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小霜再次坐下,这下终于能够对上庭安的眼睛。
  “妳父母选择的医院其实很不错,病房很大,就我一个人住,有自己的卫浴设备,装
潢也不会太过死白。可惜没有窗户,大概是怕病人跳楼吧,也没有厨房设备,不过三餐不
难吃,除了没有自由之外可以说是衣食无忧。”
  “不过这是我现在想起来才能意识到的事情,那时候我只觉得自己被扔了,病房就像
是太平间一样,我会在那里待到我成为尸体为止,之后你们就能埋葬我这个大麻烦,假装
什么也没发生过。有多少人曾经在这样的病房失去了灵魂呢?有多少人也曾经大喊著‘我
没有疯’,却没有被当真,或是刻意被忽略呢?”
  “妳知道我妈来看我的时候说了什么吗?她说:‘我们假装记错了好不好?只要妳承
认妳的记忆是错的,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妳看,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但她又能怎么办呢
?我是医师证明的精神病患,她是爱女心切的母亲,没有人会相信我们说的话。在这种时
候,‘我没有疯’是最没有意义的辩护。”
  庭安的眼泪落在桌子上,伴随着细碎的抽泣。小霜没有动,一语不发地盯着她看。
  洛基脖子的青筋都浮出来了,显然对这个人只顾著哭的反应感到不满,但他没有介入
,继续站在小霜背后,给予无声的支持。今天他戴上了一副粗框眼镜,镜头就藏在镜框的
右端,口袋里另外藏着手持录音机。他们讨论过到底是否应该拍摄这段对话,或者应该单
纯录音,抑或是以其他方式呈现。最终还是把决定权交给了小霜,而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
避讳的。
  在她同意让 Caroline 拍摄关于她的纪录片时,她说,她就已经没有什么好隐藏的了

  “我不知道……”哭了好一会的庭安终于说:“我不知道他们会做到这种程度,我只
是怕……我只是告诉他们我们不熟。跟踪、骚扰,我不知道他们会捏造这些事情出来。”
  庭安语气很沉痛,但小霜没有买帐,“所以呢?妳知道之后又做了什么?”
  “我──妳知道我家的状况──”
  “妳做了什么?”
  “小霜──”
  “回答我。”
  “我什么都没做!”庭安仅存的控制力骤然决堤,哭得整张脸都扭曲了,整个人看起
来无比狼狈,“我什么都没做,不管是妳丢掉工作的时候,妳来找我却被逮捕的时候,还
是妳被强制就医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做。”
  “好。”小霜依旧镇静,“我不怪妳。”
  她听起来是认真的,语气没有一点波澜,像是她不过是鞋子被踩脏了,只要擦干净就
好。许至清想到他父亲刚回家的样子,整个人瘦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一直明亮的眼
睛变得黯淡,像是背后的灵魂突然老了好几岁。原本健康的身体也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毛病
,畏寒、手脚冰冷,晚上经常突然惊醒,他和母亲的安抚都不一定能让他冷静下来。那时
候许至清突然意识到,他的父亲并没有完完整整地回到这个家。
  人也许能从巨大的伤痛重拾自我,但有些东西打碎了就恢复不了。
  “妳可能失去的东西太多,相较之下我就成了能够轻易牺牲的代价,这没什么,只是
简单的利益衡量。”从她的语气听起来,这并不是突然的顿悟,而是小霜不断告诉自己、
用来说服自己的解释,“我可以理解,我不怪妳。”
  庭安像是绷得太紧而突然断掉的弦,整个人垮了下来,紧抓着小霜的手,把脸埋进她
的掌心。小霜平静地看着她,甚至还能够用没被抓住的手轻拍对方的后脑作为安慰。站在
她身后的洛基反倒一副强忍怒气的样子,眉头都要黏成一块。
  许至清不知道自己该感到佩服还是心碎。
  “虾仔。”耳机突然传来 Sue 的声音,“前女友的父母来了,正要进停车场。”
  许至清轻敲大门三下,洛基立刻反应过来,捏了下小霜的肩膀。
  “妳、妳要走了?”庭安紧抓着小霜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哭久了的声音像是生锈的
铰链,“等等,我、我还有话──”
  “麻烦放开她,黄小姐。”洛基自进门之后第一次开口。
  “你们──难道她没有认──?”
  小霜轻哼,“妳觉得我会认输?我没有错,错的是扭曲真相的人。”她没有试图挣脱
庭安的手,转头看着相框里的老人家,“妳确定要在这里闹得那么难看吗,庭安?”
  庭安没有回答,而是不可置信地捧著小霜的手,泪水一滴滴落下,“这个疤……他们
……我们到底都对妳做了什么?”
  许至清歪著头看着她们,接着和洛基对上了视线,在他眼中看见了恼怒和无奈。许至
清比了比门口,说:“我去把人拦住,你们尽快。”在洛基点头首肯之后便匆匆往外跑。
  守在门口的 Sue 对他指了指正要绕到停车场另一边的白车,许至清立即跑了过去,
一边跑一边酝酿情绪,之后低着头直接撞上车,刻意用膝盖狠狠撞出了巨大的声响,接着
双脚避过轮胎跌坐在地上,掌心擦过粗糙的路面。
  “……太乱来了,虾仔。”Sue 叹了口气。
  许至清没时间理会她,仓皇地站起身,看向摔门下车、已经有点显老的男人,蓄积在
眼中的泪水随着眼睛的眨动掉落。“对不起。”他慌乱地向对方鞠躬道歉,“是我刚刚没
有看路,如果您的车有哪里受损,我愿意赔偿。”
  大概是看他没有讹诈的意思,男人的脸色缓和了些,“不管怎么样都不能不看路,有
没有撞伤?”
  许至清摇摇头,泪水依旧没有止住,“我以后会注意的。”他在副驾驶座的女人下车
时赶紧也向对方鞠躬道歉,狼狈地用手背抹着眼睛,“实在很对不起,希望没有吓到两位
。”
  “真的没有受伤吗?”女人问,“刚刚听起来撞得满大力的。”
  许至清连忙又摇了摇头,同时却“悄悄”把手藏在背后。女人立即关心地说:“是不
是跌倒弄伤了?我们车上有急救箱可以用。”
  “我住的不远,等等回家处理就好,但还是谢谢你们。”许至清噙著泪水堆起笑容,
隐藏住自己复杂的情绪。任谁看见这对夫妇都想像不到他们能做出什么残酷的事情,此刻
的他们是如此地友善,对他这个陌生人都能给予宽容和关怀。谁会相信他们竟然会编造故
事,把曾经关心的晚辈推入火坑?
  也许他们过去从未当过恶人,也许他们也只是做出了简单的利益衡量,也许他们只是
在女儿的前程和另一个人的人生之间做出了选择。
  “那你快点回去吧,不然感染了就不好了。”女人退到一边,看着丈夫坐回驾驶座,
重新把车停好。她从肩上的包包翻找出一包面纸,递给许至清,“这个给你擦擦脸。”停
顿了一瞬,她接着说:“逝者已逝,还是要好好照顾自己,以后别这么不小心了。”
  “谢谢您。”许至清说:“我就不打扰两位了。”
  他目送两人离开,耳边是伙伴告诉他赶紧到会合点的声音。许至清拍拍沾了灰的裤子
,把面纸收进口袋,快步走出停车场之后转进旁边的巷弄中。黑色的箱型车已经等在路口
,Sue、洛基和小霜坐在后座,小小则是他们的驾驶。
  许至清绕到另一侧开门,小小在他坐定之后立即换档开上大路,问道:“有受伤吗?
要不要绕去医院处理?”
  “不用,我没有真的被撞到,声音是敲出来的。”
  “练过?”Sue 问。
  “一点点。”
  许至清看着逐渐远离的会馆,如果有一天,他能和造成他父母苦难的人面对面,他也
能像是小霜这样平静吗?他不认为自己做得到,就算是演戏也说不出“我不怪你”这几个
字,不过他们的情况毕竟不相同。
  他父亲是为了维持不合理体制造就的牺牲品,做出决策的人都不知道有多少个,在他
们心中这位歌手大概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名字、一个麻烦。下令的人不会愧疚,听命行
事的人就算愧疚,依旧能用职责作为借口来减轻罪恶感。他们不需要许至清原谅,也不值
得许至清原谅。
  他不知道能像他这样毫无顾忌地恨那些人是否比较容易,他未曾被亲近的人背叛,对
小霜的经历能够同理,却无法感同身受。
  “这样就可以了吗?”他问,转头和小霜对上视线。
  小霜的右手腕多了一支表。她眨眨垂著的眼,语气轻缓。
  “嗯,这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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