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鬼驮人归去,到簷下延续风月,直至蜡融为水,水凝成蜡,枕边满是石楠味,人
指缝里都嵌著鬼血了,方以浅吻作结。猗窝座几百余年来未曾困倦,可今夜见杏寿郎安然
入眠,竟忽感倦意绵绵,眼皮沉重,遂掐灭烛火,蜷在夜里闭上眼,与他一同睡去。
入梦如坠江河,却是脱不了身的,只得随波逐流、任浪潮卷到彼岸去,再睁眼已是少
年模样。眼见一路人头攒动,桥边细浪拍岸,环顾四周,才知置身江户。他正一手揣著袋
药,一手牵着那武士。觉察到少年视线,武士便笑着回望,像在问他有何事要说。
“走了会神,不打紧。”他一开口,就忆起许多,也忆起那药是杏寿郎拿刀换的,他
正带他渡桥归家。想到这就不由微笑,道:“再过几条街,就到了。”
他们好似走了很久,走过好些春日,又好似才刚启程,前后不过一炷香时间。那条条
日夜奔走的、熟稔于心的大道小巷,于今却时而歪斜、时而模糊,就连那过路的町人,都
像在斜眼看他,笑带嘲弄,窃窃私语着。他不多想,遂握紧杏寿郎的手,携他快步走过。
江户河道江道纵横交错,似漩涡又似疾风,坐镇风眼处的便是江户城,如山般伫立著
,筑起入云的天守。江城西侧座座庭院星罗棋布,即为官人武人栖居的山之手,往东边走
、低处去,若耳闻人声嘈杂,见长屋鳞次栉比,便是到了下町。
少年带武士一路向东,路过排排长屋,不禁想起住在此地的儿时往日,彼时父亲尚在
为小铺奔波,全家一道住在长屋簷下,吃一锅饭,喝一缸水,做同一个饱足的梦。孰料一
年入冬家中人接连病故,父亲先卖家当、再卖铺位,四处借债,把头颅朝四方躬得低些、
再低些,直到前额磕地,借无可借了,只得带他再往东走、迁到更低处去,却是落了病根
,自此卧床不起。
到了看见河岸时,少年朝一低矮木屋走去,推柴门而入,道一声“我回来了”,杏寿
郎后接一声“打扰了!”,只闻屋内传来几声干咳,一句迟了半拍的招呼。等双眼习惯了
屋内昏暗,他见一位男人从被褥里坐起身来,少年唤他“父亲”,男人却已骨瘦嶙峋,头
发灰白似个垂暮之人,对杏寿郎颔首微笑着,眼底难掩诧异。
杏寿郎和他的事该从何说起,少年虽想了一路,事到临头却忘了大半,宛如要分享一
件藏了多日的宝物般心怀骄傲,又因这骄傲感到羞赧。见杏寿郎和父亲仍相望着,他开口
道:“这是杏寿郎,我师父,一次出门遇上,从他那学到了许多。”
男人闻言正要起身道谢,杏寿郎先上前一步,笑道:“不必多礼!我也受令子多般照
顾。今日能在此相聚,足有缘分。”
用以招待来客的酒水鱼肉,家里一件没有,以粗茶淡饭代之,亦相谈甚欢。杏寿郎随
少年一人抱一捆柴,生了火,在旁干些杂活,见少年烧一锅饭,煎一盘野菜野菇,从陶罐
里掏出醃萝卜切之,三样事一同开工,样样不落。尔后一齐合掌挥筷,边吃边谈,二人将
那山中相遇,以刀换药的事一一道来,男人谢了又谢,说家中难得热闹,杏寿郎往后也要
记得常来啊。杏寿郎闻言微笑着,转而说起这盘杂烩如何好吃,醃萝卜也十足下饭,见杏
寿郎吃得这般香,父亲不由笑出声来,已是母亲死后久未耳闻的。少年眼见此景,不经意
间与杏寿郎四目相对,不禁红了脸颊,也笑起来。
饭后席地闲谈,不知斟满了几回茶杯,回过神来已近黄昏。父子两人虽劝说客人不必
帮手,杏寿郎却闲不住也拦不住,兀自刷锅洗碗,说他从前在家中也常做这些,不吃力。
少年便去舀水。他一路拎着木桶,脚步轻快,见天边有云飘过,觉得他好似也如云般轻盈
,披一身金色霞光,终有天能去往所有想去的地方。
少年走入黄昏,少顷到河岸边蹲下身来,边以木桶舀水,边心想着父亲今日服药后病
情有所转好,也和杏寿郎相谈甚欢,若杏寿郎能留下便好了。家中多一口人固然辛苦,但
若是同他一道走着,总有办法过活。他正思忖著,忽而有风吹过,水面泛起涟漪,垂首一
看水中影,却是一时怔住,股股寒意涌上背脊。
那水中倒影似他非他,一张鬼面满是刺青,写有字样的金眼残月般弯起,似在笑着,
眼底却尽是冷意。少年与鬼久久相望,像不经意间翻到结局那页,这一看就再回不到从前
,正觉一切如美梦一场,原来真是美梦。他想起鬼身惧怕太阳,万丈霞光就一道熄灭,忆
起其后数百年岁月,抬首已是男子模样,变回森森鬼形,如水中影那般笑着,回首望向来
者,道:“你来了。”
武士立于三间开外,手握刀柄默然看他。一经觉察是梦,便不再被梦所缚,只见那卖
出的日轮刀重回腰际,一身红衣亦变回鬼杀队队服,身披代代相传的羽织,斗气如盛炎缠
绕周身,一如那夜初见。武士见少年转化成鬼,并未惊诧,像是知晓迟早如此,却难得抿
唇不语,眼底五味陈杂。他想问他许多事,每一件都和“后来”有关,但“后来”结出的
苦果已化为鬼形,近在眼前无须多言。
沉默间晚风瑟瑟,河边春色如雪化去,万千樱花落花成泥,黑夜如墨吞没江户。月下
万籁俱寂,一人一鬼凝望彼此,只闻江水拍岸。鬼先开口笑道:
“早在山里那时,你就该斩了我。”
“你不也是,那夜为何要手下留情。”
“你也知道鬼任意妄为,说不清的。但我想起了件事——为人那时,很久以前,我好
像梦到过你。”
忆起儿时长梦,鬼相不由泛起柔情,与故人重逢般微笑着。转瞬又话锋一转,伸手邀
请道:
“来当鬼吧,杏寿郎。过去的已经逝去,我只求能留下你。”
猗窝座如少年那时笑着,看得杏寿郎心头一凛,难分梦与非梦。过往秋日风月无边,
也曾与鬼一道看遍山间落花朽叶,亦在簷下树下常看鬼,常动情,屡屡以如山的道义压下
情念,那念头却野草般烧了又生,如此反复。他沉默片刻,道:
“人鬼自古不共戴天。无论有何种理由,我都不会当鬼。”
语毕拔刀出鞘,一瞬跨越三间,朝鬼挥刀斩去。猗窝座笑着抬掌,罗针即刻于脚下绽
放,一手接刃一手劈去,一拳一脚带起疾风,武士挥剑逐一化解,烈焰四起爆裂连连。
得以再见杏寿郎这般武姿,鬼不由微笑、大笑,阵阵笑声回荡于江户,江户却已是空
城。拳起刀落血肉横飞,人鬼于岸上簷上缠斗不止,斗气与斗气缠绕互噬,纸糊的空城随
之崩裂,杀招流星般接连落下,烈火烧过五层天守,朱门柴门付之一炬。自那夜与杏寿郎
交手以来,鬼便渴求与他再战一场,如今在梦中得偿所愿,却不知何故心有苦涩。他不再
想,似要抖落愁思般一跃而起,却不经意间瞥见井边道场,只觉头痛欲裂、满心苦涩,再
俯瞰泱泱江户,昔日景致悉数映入眼帘,继而忆起往日岁月、已逝之人,这一招一式来自
何人,本该用于何处,也都逐一想起,直至双足双拳沉重如铅,再无法挪步分毫。
见鬼拳风止息,武士就收了剑气,立于桥上与鬼默然相望。彼时皓月当空,桥下江水
滔滔,他见猗窝座垂首蹙眉,似有话要说又不知从何道来,攥紧双拳直至满手鬼血,便心
下了然,收刀入鞘,向前走去拥他入怀,唤他狛治。
他一遍遍唤著,唤得怀中人眼底清明,热泪滚落,通身刺青在血泪中化去,变回青年
模样。身后浩大空城分崩离析,万千纸片落入江水,他想诉说千百句话而哽咽不已,想自
绝于此而不愿放手,到头来只得回抱住他,久久相拥直至梦醒,睁眼重回枕边,与他相拥
又眠。
待杏寿郎翌晨醒来,尚是寅时,山峦将醒未醒,薄雾轻拂草木。入秋以来,他已久未
见过晨间风景,今日在庭院中漫步,感到格外神清。他一路任微风拂过衣袖,忽而在风中
闻到火味,便循风走去,步入炊房,见有位男子在火旁持勺站着,其人留一头墨发,著青
色和服,应当从未见过,却分外眼熟。他思忖片刻,忆起梦中人,遂上前招呼。男子见杏
寿郎走来,又愧又喜,匆忙间别过头去,以人声说:
“想着你可能喜欢,就变了人样。”
“知道是你,人身鬼身都一样的。”
杏寿郎语毕,人鬼竟一时羞赧,相视间米粥险些漫溢。稍顷鬼盛来一碗粥,人合掌动
筷,连说“好吃”。猗窝座仍是不吃不喝,在影中从旁看他,杏寿郎此时却不觉他恼人,
反倒迎上视线,凝望男子面容。他在梦中与少年屡屡相见,眼前人却已是青年,想来是年
岁永远留在了成鬼那刻——与他梦中别过后究竟发生了何事,仍想听他亲口道来。
杏寿郎如此问了,男子斟酌片刻,颔首说好,复又变回鬼相,席地而坐。此后常听他
讲从前的事,日日听上一会,添上柴火,炖一锅煮物,时断时续地讲,喜悦有时,悔恨有
时。鬼将往事道来,爱恨悲喜如场场风雨汇成湍流,人在火旁听,独眼灼灼看他,像河中
石那般坐着,直至往事道尽、湍流飞泻而下,鬼泪流不止,他上前环抱住他,任他的泪水
打湿衣襟。
不知觉间仲冬已至。山间落雪纷纷,湿气浓重,杏寿郎旧伤未愈病痛不止,只得闭门
不出,在簷下久久坐卧。自那夜以后,他白昼不再做梦,只是不时遥望远方,似在等待何
人。也常去书斋,拾前任屋主留下的笔墨纸砚,日夜于桌前书写,时写时停。猗窝座字识
不全,便问他写什么,杏寿郎笑说是信,没再多言。
此后鬼鲜少远行。他百般照料,杏寿郎仍是久病缠身,日渐消瘦,连那原本洪亮的声
音,也低下去、沉下去。他先是持杖而行,尔后连起身行走都觉艰难,猗窝座便将古书闲
书、饭菜汤水端来枕边,为他细细擦身,将著物布巾浸于河里洗净。一夜冒雪自河边归来
,却闻杏寿郎起身唤他,淡然笑着,交代了身后事。
鬼闻言一怔,似要反驳又自知有罪,颔首应允。翌夜他在林间寻药,见枝头腊梅在雪
中开得正盛,念及杏寿郎喜爱这花,便想带他去看。他夜奔回屋,唤“杏寿郎”却无回音
,不由心下一沉,待穿过走廊来到窗边,见他闭目长逝,有如安睡。
翌日寅时,鎹鸦自东边飞来。猗窝座守在枕边一夜未动,见鎹鸦飞至窗沿,方才忆起
约定,遂起身去书斋取信。
是封长信。他识字不多,从中依稀辨出人的姓名,尽是他不认得的人,各人占去一段
,笔锋时利时柔,长河般流淌。他顺流而下,穿过千个字词、百个句子,一直读到杏寿郎
的名字,连同他自己的两个名字,嵌在圆石与圆石间的句子里,以稳凝的笔锋写下,似河
底相邻的磐石,又如两颗朝露相连,于纸上静静躺着,见之定心。
他卷起信纸,取一截绳绑于鎹鸦上,目送它飞入云间。
这信送达后不出几日,鬼杀队应会派人来到此处。猗窝座如此料想,望见天边破晓,
朝阳自群山后冉冉升起,他朝窗边回望一眼,此后再无挂念。遂走入晨光,任骨肉崩裂,
头颅粉碎,双足双拳如积雪融化,直至再无鬼身。恍然间立于桥上,他在这头,故人在那
头。与故人一一道别,尔后各赴黄泉,一头天庭,一头业火。极目远眺,前路血海茫茫,
遍地刀山铁树,他走入山海之中,没再回头。为人为鬼皆罪果累累,赎清罪孽许要长如永
恒,但若终有一日,就算忘却前世种种,他也会朝他走去,再一次,又一次。
庭院中飞雪随朽叶飘落,落地为泥,不知所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