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定时更新。
九、
傍晚,好不容易结束了日常练习的廉颇,才快马加鞭地赶到缪贤宅邸、想见蔺相如一面,
却得知赵王已经下令、迎接相如进宫的消息。
进宫、吗?
看了看天色,廉颇深知王宫可不像缪贤这儿般能够来去自如,现在赶去或许还来得及见上
一面,所以廉颇又着急著往王宫去。
好不容易问清楚王上让蔺相如住哪一重宫,廉颇才总算放下一点心。赵王将蔺相如安置在
平时接待贵客专用的房间。那儿因为离正殿有段不小的距离,出入虽仍有侍卫看守,戒备
门禁却没有王宫般森严。
廉颇快步往蔺相如的住所去,在不远处,他却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那一刻,廉颇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否又回到那个早晨。
……那个,不见了你的早晨。
同样,不需问人、廉颇只消一眼,便知那个众多宫女太监来去的房间,就是蔺相如的。廉
颇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开始颤抖。
“廉颇将军到——”
早有认得廉颇的太监,在廉颇飞奔进来的时候、就拉拔著嗓子喊。于是在蔺相如房门口忙
碌著的一干人等、也连忙停下手里的工作向廉颇行礼。
廉颇烦躁地挥手,“免、快继续,相如、……蔺先生怎么回事儿?”
廉颇随手抓了个太监问,太监连忙回答:“回廉将军,蔺先生正在让太医诊治,说是身子
弱,到秦国水土不服、加上路程劳累,天气又过热没能好好调养,才会倒下。”
倒下?
当初不是告诉我、那只是受了风寒,好了就没事的,怎么现在却……
不安的预感强烈,让廉颇冲进蔺相如房间。太医正结束了诊治,蔺相如正在昏睡,深怕说
话声音吵闹,廉颇扯著太医领子一路退到屋外。
廉颇那般凶神恶煞样,让太医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廉颇恶狠狠地凑近太医鼻尖,
“蔺先生怎么回事?仔仔细细回答我!”
“回、回将军……”太医吓得说话都结巴,“蔺、先生身子的病、是,是打出生就带着的
,即便、……使用再好的药材,也无法、除病根……按照蔺先生、目前身子状况,……恐
、恐怕,过不了、二十……”
廉颇耳中,仿佛听见天边落雷,轰隆。
轰隆。
你明明说,那只是风寒,等好了,药也不必再喝。
——果然,不单那先生同婢女向我扯谎,相如,打从起初,你就不想让我知道。
为何单单蒙我在鼓里?
为求慎重,廉颇一连叫了几个太医,诊治出来的结果都大同小异,廉颇这才赶走了所有人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蔺相如房内的桌前,怔愣地望着躺在床上昏睡的蔺相如。
印象中自己仿佛都是看见他这模样。
凭著这般身子、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他主动说要出使秦国、又是如何才得以平安回到赵国
的?
蔺相如轻轻动了一下,廉颇以为他醒转、连忙站起来往床边靠,结果蔺相如只是翻了身。
大概因为热、盖不住被子,蔺相如连手都伸了出来。
廉颇还是舍不得地笑了,他伸手、正想把蔺相如的手臂推回被子里,却发现他手掌像是藏
著什么东西似地握成拳。
心生好奇,廉颇于是轻轻翻正蔺相如手腕。
蔺相如握得很紧,廉颇出了点力、才有办法让蔺相如松手,掌心里的东西滑落下来、廉颇
连忙抢在落地之前接进手里。
——是那块佩玉。
廉颇望着自己掌心里的佩玉发楞,因为蔺相如始终握著、玉上还残留着微暖温度。被廉颇
取走了玉,蔺相如似乎立刻就察觉,廉颇眼睁睁地望着昏睡中的少年皱眉、而后细微地发
出了声音。
即使已经如此贴近,廉颇一开始也听不清晰。他忍不住更朝蔺相如倾斜了一些、这才总算
听清蔺相如反复不停、梦呓似的哽咽。
抱歉……玉、无法还你、了……
得死死握著拳、廉颇才有法子克制自己不伸手去拥抱这满身硬骨头又拗脾气的少年。他简
直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许下承诺、说不再碰他。
相如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好、如此这般的举动也好,分明是有情的。为何当时自己已经那么
明确地表示,他却仍然拒自己于千里之外?
我曾想过,是否因着我们同为男子、你才始终拒绝。而今我能否猜测,你拒绝的缘由、是
否与你的身子有关?
若真是这般……
廉颇靠在床边,双手紧紧握著自己交给蔺相如的佩玉,膜拜似地。
若真是这般,那么相如、相如,你真是、真的是……
深夜。
是因为发热的同时感觉手脚冰冷,让蔺相如渐渐醒了过来。这感觉太过难熬、加上神智还
没清醒过来,竟让蔺相如像个孩子般地哽咽了起来。
始终没有离开的廉颇,正撑在桌上打盹,蔺相如一有动静、他立刻就惊醒了过来。转头时
、就看见蔺相如凌乱踢开被子、翻身扯著枕头仿佛泄愤似地,廉颇讶异发现自己竟然听见
他低泣的声音。
这下,廉颇也顾不得什么不再碰他的誓言,他连忙坐上床沿,伸手抚摸蔺相如滑顺的长发
。
“怎么了,相如,哪儿不舒服?”
蔺相如只是趴在床里,醒来第一个确切的感受,就是手里那块佩玉没了。这让他在半梦半
醒间、又难过了起来。
自己真是糟透了,明明如此在意这个人,这人的一举一动、明明都如此勾动自己心神,却
偏又如此胆怯得不敢接受他对自己好,甚至还死命把他往外推,现在、连他嘱咐要自己好
好保管着的佩玉都给丢了……
若这一切都是梦就好了,蔺相如扯著枕头朦胧地想,相遇也好、重逢也好,临别那清晨、
那神情,那佩玉和你说的话……
若全都如同现在正抚摸着我的温暖大手般、都是梦就好……
这辈子到如今没哄过人,面对蔺相如的哽咽啜泣,廉颇简直手足无措。他只知道如此下去
、蔺相如八成也停不了眼泪,于是他干脆地伸手、将蔺相如瘦小的身子整个拥进怀里。
分毫不差地,嵌进心口里。
“没事,没事了,相如,没事……”廉颇笨拙地拥著蔺相如,有些慌张地一面拍抚他的背
、一面轻轻摇晃着重复低喃。
直到真切靠贴上廉颇胸口的温度、感受那般的鼓动与气息,蔺相如才蓦地整个人清醒过来
。他猛地抬头,廉颇正巧低下脸想查看,于是蔺相如就正正撞上廉颇下巴、痛得廉颇闷哼
。
廉颇着急伸手去揉蔺相如头顶,“抱歉,很疼吧?我没注意到,有没有怎么样?”
“你、为何会……放开、我……”
猛力一撞的确让蔺相如在那当下疼痛得晕眩,不过比起疼痛、蔺相如只慌张地想逃离那太
过温暖、太过令人眷恋的怀抱。
不可以、千万不行……
“我拒绝。”
总算听见蔺相如神智清楚的话,廉颇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只不过,他也并没有要放开这少
年的打算。
或者也能说,拥抱这个少年的感觉,让人完全没有想放开的念头。
蔺相如困窘地想推开廉颇,至少拉出一些距离也好,别这样抱着我、别这样对我说话,我
怕自己会、……
“放手,……我们明明、约定过……”
蔺相如口里的约定,听得廉颇胸口又是一把火起,他咬牙、手臂更是紧紧困住蔺相如,只
怕不这么做,自己又当真朝他发起怒来。
“是你先毁约的!”
廉颇低吼,想到蔺相如极有可能一去不回,就让他忍不了恐惧和颤抖,他低头埋进蔺相如
发间,“你明明答应我、不再伤害自己的……”
“我没、……”廉颇的指控让蔺相如不自禁慌张,在这个男人面前、自己真是完全不像自
己了,就连好好思考都做不到。
“出使秦国,罢、那是奉命。选择欺瞒秦王将和氏壁先行送回,也罢、那是非不得已的选
择……”
“所以我并没有、……”
廉颇压抑著怒火的语调,不知怎么地让蔺相如莫名感觉不安,他勉强回应、才发现自己连
说话都带着颤抖。
蔺相如辩解才到一半,廉颇就猛地拉开两人距离。即使在黑暗中,蔺相如仍然得以清楚看
见廉颇是以什么样的眼神望着自己的。
“什么叫做过不了二十?”
廉颇望着蔺相如,竭尽自己所能地压意下所有激动,一字一句地问。于是,蔺相如好清晰
地听见了那问句里的颤抖……
愤怒,与悲伤。
那一刻,蔺相如发现自己再也无处躲藏。
“回答我!”
廉颇再次低吼,握著蔺相如纤细肩头的双手带着清晰颤抖。而蔺相如,几乎因为廉颇那般
的气力和语调无法呼吸,他死死咬著唇,选择沉默。
——被发现了。
怎么、会……
心绪紊乱间,蔺相如突然感觉胸口涌上熟悉的烧灼感,他当下第一个念头,就是会弄脏廉
颇,于是他猛地推开廉颇的同时、连忙摀住嘴别过头。
“相如!”
廉颇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蔺相如已经呜咽一声、指缝间随即渗出鲜红,廉颇只觉得自己心
跳都要停了,他转头朝外面大喊,“来人、找太医!”
于是,又一阵手忙脚乱。
不懂医术,廉颇只能退到一边。
人影来去,烛火摇曳著光影晃动,让廉颇有种身处恶梦中的错觉。好不容易才让蔺相如稳
定下来,廉颇才拉着太医问:“你说相如这身子无药可治?”
虽然虚弱无力地只能躺在床上,蔺相如并没有睡,听见廉颇这么问,他挣扎着打算坐起来
,“先生、别……”
“躺下。”
廉颇先是伸手把还想打断两人说话的蔺相如轻松按躺了下去,然后才恶狠狠地瞪着太医,
“回答我。”
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大夫看看朝自己猛摇头的蔺相如、又看了看显然很坚持的廉颇,
最后还是选择了回答廉颇的问题。
“回廉将军,蔺先生的身体,若能在发现起初,就能用最上等的药材调养,或可续命。但
想来蔺先生自小颠沛流离、拖着这副身子又没能得着好生调理,即使如今蔺先生虚岁十三
,也实在为时已晚。”
“胡说!你简直一派胡言!”
无论是刚才蔺相如满口拒绝自己也好、直到如今才得知他身子状况也好,这一切都让廉颇
怒不可遏,他一面朝可怜的大夫大吼、一面单手就提起人往门口丢。
廉颇大将军发怒、那是谁也不敢拦阻的事,就在廉颇挥手要把人抛出去的时候,眼角突然
闪过人影、迎面一道风刮过脸颊。
伴随着清脆响亮的巴掌声。
“住手。”
脸颊上热辣辣的疼痛,这才让暴怒的廉颇回过神来。蔺相如苍白著一张脸,要不是撑著桌
沿、他根本也无力站直。廉颇有些呆愣地望着蔺相如,又看了看他握住自己右手,这才渐
渐意会过来自己做了些什么。
即使脸色死白,即使所有在场人等都能清楚看见他的摇摇欲坠,蔺相如仍然挺直著背脊站
在廉颇面前。看进蔺相如双眼,廉颇自然知道自己只是胡乱迁怒于人,他啧了一声、这才
把手里的大夫放下。
“……出去,都出去。”
廉颇低声说,刚才因为将军的怒火、吓得没人敢出声,一听见将军赶人,所有人都巴不得
抢头一个出门。
眨眼功夫,房里又只剩下廉颇与蔺相如两人,四眼相对。
“你先回床上去。”廉颇边说边伸手想扶、蔺相如却轻轻挥开了他的手。他随手拉开椅子
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
无言的邀请。
廉颇于是也默默在蔺相如面前坐了下来。
“你还没回答我。”廉颇低声说,蔺相如捧著杯子凑在唇边,他眨了眨眼睛,“……方才
先生不是说了?”
廉颇低咒、同时砰一声把杯子敲上桌面,“为何不一开始就告诉我?为何唯独向我扯谎?
”
蔺相如喝茶的手停了下来,他轻轻别过头,“也不是单向你,不过是没必要……”
“没必要?”
廉颇发现,蔺相如的每一句回答都能成功掀起自己更深一波怒火,他简直怀疑蔺相如是否
刻意为之。他还没伸手、蔺相如已经先他一步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毕竟,我们并……没有这般关系。”
说出口,于是疼痛更真实,更深切。
明明是自己决心要拉开距离的……
“看着我,再说一次。”
廉颇咬牙切齿,忍怒忍得全身颤抖,蔺相如猛地转头,撞上廉颇目光的同时、也撞上迎著
自己来的嘴唇。
“唔、……”
总是躲不开他,蔺相如在慌乱挣扎中模糊地想,什么都跟不上他,无论气力或年纪,身材
或胆识,唯有心沉沦的速度,快得根本来不及捞回……
“你说我们没有这般关系,那么就从此刻起也不迟。”廉颇啃咬著蔺相如凉冷的嘴唇、模
糊地宣告,蔺相如只能摇头。
为何总是我退一步、你就逼近一步?
“不、……”抗拒的字眼才溢出口,廉颇就瞪着蔺相如,“你究竟在怕什么?”
廉颇拥著蔺相如、让他躺在自己手臂里,知道蔺相如的力气抗拒不了自己,廉颇也并没有
太过使力去限制他。
“因为我们同为男子?或者因为年岁相差?”
万籁俱寂的深夜,廉颇这般声量怕是连几里之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吧,蔺相如没想到廉颇
竟然会有这般疑问,也没料到他竟会如此毫不遮掩地问出口。
他困窘地偏过头,“你、在说什么,我从未……”
“又扯谎。”
廉颇大大叹了口气,他随手像捞小猫似地把蔺相如给捞抱了起来,大步走向床边,而后大
剌剌地让自己和怀里的蔺相如一起躺进床里。
“廉颇、……”
“从未?”被迫和廉颇同床共枕、又被迫着与他四目相交,蔺相如只觉得呼吸好困难,别
靠我这么近、别用这种眼神语调,说这种话……
别让我期盼。
“任我那般拥抱、那般亲吻,又给我那般眼神和笑容……”廉颇清晰仔细地数给蔺相如听
,“而今你告诉我,从未?”
“那、那明明是你……”
“你并非无法抵抗。”廉颇看着蔺相如,“我并非没给过你机会抗拒,而你却选择伤害自
己,相如、你分明……”
那瞬间,蔺相如心里转过成千上万个念头。他得狠狠握拳、才能够控制自己不转开目光。
他知道若自己现在闪避了廉颇的视线,那便是默认了。
是,廉颇,我的确独独对你扯谎。
不想让你察觉我对你的心思、却又软弱得无法与你两断。廉颇,现在还来得及,趁著时间
不长、心意不深,天知道我有多么不想让你难过……
廉颇于是眼睁睁地,望着蔺相如笑了。
——无比艳丽,而诱人地。
廉颇吃了一惊的同时,蔺相如已经主动伸手,冰凉的指尖轻轻点上廉颇脸颊滑动,“……
既然被你识破,那么我也只能不再隐瞒……”
从没见过蔺相如如此诱人的神情语气,廉颇猛地呼吸急促了起来。惊疑不定间,蔺相如已
经柔柔软软地、主动贴近了廉颇嘴唇,仿佛捧著什么珍宝似地凑着他嘴唇呢喃:
“呐、廉颇,我怎么都忘不了那晚的碰触、还有……你罚我酒的滋味……”
混杂着药草香气,和蔺相如身上总是干净好闻的气味,廉颇呆滞地任由蔺相如轻轻贴上自
己嘴唇,柔柔软软地低喃:“将军……”
被廉颇一个翻身压在身下、狠狠抱住的那瞬间,蔺相如在伸手攀住廉颇颈项时,轻轻闭上
了眼睛。
廉颇,我但愿自己想错,但若真如我所想……
我不愿你执著于我,那太傻了,廉颇。你有大好未来、你有似锦前程,你值得拥有与你相
伴一生的伴侣……
呐,廉颇,你懂的,那不会是我……
不可能,会是我。
倘若是那夜放纵使你执著,只是这副身子、你要,就给你吧,放著也不过枯等至尽头罢了
……
别是心,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