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一年,牢里亦是一年。若问有哪里不同,那便是投向狛治的眼神大相径庭——至
少起初是如此。
想来也怪,狛治在村里被人忌惮,到了牢里却又足以称得上清秀,一入狱就被数人惦
记上,当事人却浑然不知。直到一日午休,狛治被帮派风头正盛的一员找了去,说他已把
一切谈妥,让狛治可以收拾行李,今晚就搬到他那间房去……
男人言之凿凿,笑得自满,像是此事已成定局,狛治要想往后过得顺遂,唯有答应的
份。
见狛治走近了些,男人面露喜色,正欲将他搂入怀中,不料迎面就挨了一拳,没来得
及收起笑意就应声倒地。若狛治不曾见过金子,他只会觉得男人可笑,可狛治偏偏见过两
次,因此他觉得男人可笑又可悲,如此大费周章,仅仅是贪恋影子的影子。
狛治虽已手下留情,那人却倍感耻辱,打定主意要让狛治好看——再接下来发生的事
,被狱中众人津津乐道:有人说狛治铁定是哪处道场的亲传弟子,才能使出那般行云流水
的拳法转瞬搁倒五人,也有人说狛治发起狠来哪里像人,简直是鬼。不论在没在场的,经
此一役都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纵使叫上再多人,也奈何不了狛治。
这事一传开,众人便对狛治敬而远之、随他去了。
无人打搅倒也顺了狛治的意。他惯于独处,不论是在村里、山上还是狱中,相较之下
,莫如说还是在狱中来得轻松,若是早个五年来,他说不准会安于现状,加入哪个帮派与
人切磋度日。但狛治这时候来了,就一心只想早日回去,他有亡妻的墓,和一个与狐狸的
约定。细细想来,他和杏寿郎分明只相识了一个冬天,却如对待儿时得之不易的一块硬糖
般将那段时日藏在心里,等四下无人,便会从口袋里掏出,含在舌尖腭下反复回味——木
屐踩在雪里的声音,厨房难以洗净的焦味,隔着一池温泉水传来的笑声,还有将杏寿郎从
河里抱起时、他那头柔软湿濡的金红长发……日落时分,往日回忆纷至遝来,他却只敢想
一小会,不愿那段时日在反刍间日益融化,他知道那是迟早的事,但能迟一会是一会。
春去秋来,狱中日程几乎未变,每天总有几小时雷打不动,到车间生产皮鞋,加工夹
克一类。一日狛治随大队前往车间,途径路旁栎树林——初来时一片新绿,此时已遍布金
黄,深棕色果实掉落一地,不禁慨然。
那夜过了熄灯时间,狛治仍是念念不忘。不知山中的栎树此时是否也结了果,引来成
群松鼠?在那金黄林里,是否有杏寿郎在捕猎?他想着想着,晚上做起梦,又梦见了他。
梦里是黄昏。雪原如浸在流动的金红中,杏寿郎披着暮色到来。狛治为他沏一杯茶,
听他笑谈林中趣闻,又问,狛治有什么愿望?狛治闻言凑近了去,撩起杏寿郎的金红长发
,亲吻了他。怀里人先是一怔,狐耳一激灵竖起,随后耳根发红,以那对杏眼脉脉回望狛
治,似是默许。狛治便从双唇吻到颈脖,边伸手探进红色和服下摆,摩挲起狐狸尾根,俯
下身去吻他,含他,舔弄得杏寿郎不住呻吟,倚得身后木桌咯吱作响……
翌日狛治醒来,下边仍硬挺著,想起昨夜春梦,他放任自己想了下去……看着天花板
上的霉斑,喘息著射在手里。等冲动褪去,他感到分外清醒。他想要杏寿郎,恨不能愿意
乘上列车、行过山路,翻山越岭去拥抱他。若是杏寿郎再问起狛治的心愿,他会如实相告
:请留下罢。
两年后狛治领了津贴,刑满释放。他前往列车站,见站前小店有卖红薯点心,几经犹
豫还是买下一盒当作手信,坐了半日列车回到镇上,又是一年冬末春初。
数日大雪,放眼望去山野间尽是白色,与记忆里的别无二致。等攀上山腰,已近黄昏
,斜阳穿过晚云落在雪上,衬得屋舍有几分晃眼。
狛治伫在门外,恍惚间觉得他只离开了不到一日,仅是去了趟集市,卖了鹿皮鹿角。
但他又是这般心切,以至于徒生一丝惧怕,唯恐物是人非。
待推开木门,来到玄关,地上不见木屐,家中清冷如初。狛治反倒定了心,想来也应
当如此。那盒点心,自己吃了也好……
思及此,忽闻身后传来脚步声。
狛治回头望去,只见苍茫雪原覆上一点红,红衣男子身披暮色而至。来者脚踩一双木
屐,金红长发飘摇,双目明亮如炬,将狛治收入眼底。
这一久别重逢,人和狐都滞在原地。因为想说的太多,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索性什么
也不说了。不待放下行囊,狛治走出门外,向杏寿郎跑去,环抱住他。怀里的杏寿郎先是
一晃狐尾,随后也张开双臂,轻轻回抱着。这么过了会,狛治才后知后觉般唤道:“杏寿
郎……”
“狛治先生!”杏寿郎原先清朗的音色,如今低沉了些,本就壮实的身板,似乎也更
为高大英挺。等狛治松开怀抱,定神再看才留意到杏寿郎已非他记得的青年模样。少年人
的圆润脸颊如春雪消融,留下棱角分明的脸孔,恍如十年流逝,成了与狛治年龄相仿的男
人,唯独那双杏眼丝毫未变,如火焰燃烧至今。
“我是狐狸,会老得快些。”见狛治眨眼,杏寿郎笑道,“原来狐狸一过五岁,换作
人子就到了这个岁数,真是时光飞逝!”
杏寿郎说得轻快,狛治不禁黯然——他在狱中虚度两年,对杏寿郎竟是更为漫长的岁
月。想到这,不禁忿恨起无常命运,又觉万千心绪在胸腔涌动,再无法忍耐。话到了嘴边
,却是一句,“我好想你。”
杏寿郎笑了,“我又何尝不想狛治先生!”
这确是不言自明的。既然杏寿郎今日来到这里,就必然到访了过往的数百个黄昏。他
是只怎样守信的狐狸,可狛治却不是个守信的人,无论是对妻子许下的承诺,还是和杏寿
郎的约定,无一实现。两年来狛治在狱中想了又想,为这出可能的重逢演练数遍:如何解
释自己的不告而别,如何为此道歉,也想过该怎么拿出那盒从车站买来的手信……但当他
真的等到这一刻,却只会说些“外边冷,进屋吗?”、“杏寿郎晚饭想吃什么?”一类的
话。
等夕阳西下,夜色渐浓,一人一狐谈尽两年间的种种(“父亲依旧久居不出,但身子
硬朗”、“家弟和我一道外出捕猎,虽有许多要学的,但干劲十足”云云),从车站买来
的点心也配着茶水吃了个干净。眼见杏寿郎又要先行告退,他才鼓足勇气,问:
“今晚留下,可以吗?”
他是那般殷切地看着杏寿郎,杏寿郎也看着他。都说眼神是能出卖人的,青年时的杏
寿郎未必懂,这时却再也瞒不住。不出一会,就见杏寿郎脸上泛起红云,狐耳立起,以对
常人来说无异、对他却可称之为细微的音量“嗯”了一声,微微颔首,迎上前去,像在索
求一个吻。
然后他们便亲吻了,吻了很久。先是嘴唇,再是颈脖、胸膛,小腹——当狛治吻到腿
根时,杏寿郎喘息著认输,被含着送上了高潮,又含着狛治报复回去,恍惚间分不清是情
事是缠斗,也无所谓是人是兽,只想将对方一同拖下欲海,不顾窗外风雪如何。
狐狸本在夜间清醒,但杏寿郎从未有过这般荒唐情事,和狛治做累了,也一同睡去。
醒来已是清晨,木窗渗进微光,洒在狛治身上。杏寿郎顶着一头乱毛,睁眼见狛治一动不
动地盘腿坐着,像是在思忖什么,以一种肃穆到古怪的神情望着他,仿若在字斟句酌,不
知从何开口。
他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本来已经忘了的,但一经想起,就再没法瞒着你。
他说,大概五年前,我和妻吃过一只狐狸。
想来也怪,狛治在狱中两年未曾感到罪过,他固然揍了那商人,却毫无反省,唯独昨
夜想起妻在世时吃过的那一顿狐狸火锅,让他面对杏寿郎时心中有愧,如鲠在喉,自觉瞒
不下去,索性全盘托出,交给杏寿郎定夺。
被窝里的杏寿郎闻言沉默,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圆睁双眼,不见笑意,几乎以为他要
发怒,又好似在悲伤。狛治认得那神情——首次谈及母亲时,杏寿郎也曾这般隐忍痛楚。
恍然间狛治记起了狱中做过的梦,那个死于他手的,和杏寿郎拥有同一双眼睛的陌生女人
……于是他懂得了,是这样一个故事。
意识到这点,他流下泪来,看着杏寿郎,看着那双眼睛。兽的眼睛。狼也曾这样注视
狛治,在狩猎之前。狛治在林中经历过许多个这样的时刻,却凭借著不知从哪涌出的执念
,拼死苟活到了现在。可他想,如果是此刻,如果是杏寿郎,他决不会抵抗。杏寿郎要是
想复仇,狛治会低下头,任由他咬破喉管,吞食入腹。
半晌后,杏寿郎凑近了他。狛治闭上眼,却感到脸颊一热,被舔去了泪珠。
我知道的。他听见杏寿郎说。这一带除了狛治先生,没别的猎人,所以我想,我一直
是知道的……
分明是自己吃了狐狸,却轮到杏寿郎安慰起他,让狛治恨不能钻进洞里,把眼泪和罪
过都深埋地下……越是这么想,眼泪越是止不住地流下,索性抱住杏寿郎,良久说不出一
句话。
屋内一时沉默,只闻风声呼啸,恍如世间无他,仅有一人一狐。杏寿郎也回抱住他。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变得静默,群山自梦寐中醒来亮起,野兽在林间奔走,两串脚步声却
近了,又近了。
等脚步声近到不能再近时,忽闻狐狸怒叫起来,一高一低。高的是小狐狸,低沉的是
老狐狸。这一大一小两只赤狐从后院虚掩的侧门先后闯入,见狛治正紧紧抱着杏寿郎,不
禁对他呲牙嘶叫,作威胁状——
“父亲!千寿郎!”
未等狛治反应过来,杏寿郎如此唤道。他笑着松开了手,弯下腰去招呼两狐,狐狸先
是一惊,打量了来人好一会儿,随后便老实了。老些的那只别过脸去不说话,小些的那只
咿咿叫着,狛治一句未懂,但杏寿郎像是听懂了:原来是杏寿郎一夜未归,槙寿郎和千寿
郎也一夜未睡,沿路一通打听,据住在隔壁的狐狸兄妹说,杏寿郎往猎户家跑去再未回来
……怕是凶多吉少。一想到长子也被做成狐狸火锅,槙寿郎嘴上虽不承认,实则悲愤交加
,千寿郎更是颤抖不止,两狐忙穿过森林狂奔而来,誓要给那可鄙的猎人一点颜色看看。
杏寿郎翻译完了,安抚起钻到怀里的千寿郎。分明已经解开了这次误会,不知何故,
小狐狸和老狐狸仍旧面色不善,狛治稍一伸手,就双双躲开了去。
狛治心下一沉:“杏寿郎,令尊和令兄果然恨我……”
“父亲和千寿郎都还需要点时间适应罢,” 杏寿郎依旧神采奕奕,笑着解释,“我
刚告诉他们,我同狛治成婚的事。”
狛治闻言一怔,以为是他过于渴求,以至于听错了。但不管怎么回想,杏寿郎说的都
是“成婚”二字——回过神来,不知是该先错愕还是欣喜,那张常年被村人视为鬼子忌惮
的面孔一时不知所措,最后露出个扭曲的笑,又险些要落泪了。
此时太阳自远山升起,天空高远通透,暖阳洒满屋内,衬得杏寿郎的双目愈加明亮。
被那样一对眼睛注视著,狛治反复酝酿,感到千百句话在心中涌现——赔罪的,道谢的—
—最后仍是难以置信地笑着,问出一个不成句子的问题:“杏寿郎……怎么?”
杏寿郎双手抱胸,爽朗笑答:“既然和狛治抱过,自然是要成婚了。”说到这,见狛
治仍是笑得不甚自然,动了动狐耳,又问:“难道人与人间不是这样?”
“不——不全是,”狛治笑了,“但对你,我就是这个意思……”
或许要问:人间一年,狐生十载,如何成婚?
一说是狐狸得道,立地成人,一同在山中共度余生;一说是那猎人自认有罪,向神佛
请愿堕入畜生道,两狐一同挖洞取暖。另一说是,九年后有人遇见那曾被称为鬼子的男人
下山,脸上不见悔恨,亦不见哀愁——见过那男人的人都说,他在山上应当度过了很好的
九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