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山里乡的人就像是个大家庭,婚丧喜庆大家都会参加呀。”
阿嬷的回答让李玄渊满惊讶的,还发出了“哦”的长音,他心想着穿制服就可以了吧。
“丧礼在哪里呢?”李玄渊一边吃著阿嬷简单弄的晚餐一边问,阿嬷的卤肉世界第一。
阿嬷没吃多少,牙齿的老化让她慢慢地嚼着白粥,偶尔在夹在给孙子的过程中吃几口咸蛋
和炒地瓜叶。听见李玄渊的问题,阿嬷犹豫了一下,这短暂的安静让李玄渊好奇地抬头。
“我们山里乡啊,婚丧喜庆统一都在山上举办。”
“……阿嬷,这很恐怖耶。”
“放心啦,现在都只会在山下办法会,不会真的上山。”
李玄渊松了一口气。讣闻党在餐桌的一角,阿嬷倒是没这么忌讳,按照阿嬷的说法,山里
乡对于死亡似乎没有这么害怕,通过犬神审判的灵魂会被山神拥抱并且归于平静,死亡并
不是件坏事。
吃完饭之后阿嬷就跟要去黄昏市场没两样的态度出门,不过还是让正装包裹这个佝偻的身
体,看起来朴实又可靠。李玄渊扶著阿嬷,身上则还是穿着制服。
一出门便看见三三两两的人群,阿嬷非常自然地一一打着招呼,李玄渊虽然是第一次见面
,但还是获得了很友好的对待。
不过李玄渊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某种僵硬,原本在谈话的人注意到了阿嬷倒是还好,但在
看见他时便会立刻转移话题,有的甚至直接沉默,只是友善地看着他。
李玄渊非常乖巧地没有多问,过了没多久另一条街的妇人已经忍不住先开口:“没想到是
姓杨的儿子……”
“这下连山神都不会拥抱他了吧。”
“别说这种话。”阿嬷说,“犬神大人自有判断。”
“唉呀。”隔壁的妇人瞥了李玄渊一眼,“叫玄渊是不是?”
李玄渊连忙稍稍弯腰,有礼地说:“是的,阿姨。我叫李玄渊。”
妇人似乎很喜欢李玄渊的气质,对着阿嬷就是夸奖:“你们家玄渊看起来很聪明耶,又很
帅。”
阿嬷乐呵呵,但又得谦虚地说:“没啦,是个乖小孩!”
两个妇人一来一往,一下子是假谦虚真炫耀到台北念大学的孙子,一下子是阿嬷不甘示弱
地表示李玄渊在台北念得是很难考进的高中,成绩数一数二。
他不好意思跟阿嬷说他的成绩顶多中上吧,数一数二还是有点困难的,不过想了想还是闭
上了嘴,这大概跟年轻人之间的干话没两样,认真就输了。
走出他们这条街之后他们还有两条街的距离,得先出了住宅区才能往山的方向走。妇人之
间的交谈缓了下来,走到第二条街的街口时则彻底安静。李玄渊觉得这就跟学校一楼走到
学校二楼一样,寂静几乎是瞬间降临。
三三两两的人都低下头,快步行走。李玄渊被阿嬷抓着,耳里传来阿嬷低哑的声音:“不
要抬头,快快行。”
他糊里糊涂,余光看见现代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房子,这才意识到这就是阿嬷口里的“陈家
”,是必须被避讳的。陈染爱的家有一层楼高的篱笆,大门紧闭,难以窥探,五层楼的独
栋房屋显得高高在上又阴阳怪气。
他忍不住抬起头,想像陈染爱巧合地打开门,巧合地与他对上眼,他就能巧合地与他打招
呼,不知怎地,脑海里都是少年坐在窗边的样子,他本来应该坐在他隔壁的。
但阿嬷真的走得太快,李玄渊讶异就连曾经是田径队的自己都觉得她健步如飞、无法跟上
,手被拉得很紧,属于老妇的手指坚定地扣着他的手腕,温热透过皱折的皮肤仿佛可以直
达心脏。
飞快经快之后,阿嬷才发出“呼”的声音,李玄渊不可思议地想:阿嬷还闭气了!难道陈
染爱他们家其实是僵尸吗?
后面扒着他肩膀的妇人也大口大口地喘气,李玄渊总觉得这颇为熟悉,稍微细想之后不禁
失笑,这不就是他跟朋友们去玩鬼屋的状况吗?原来陈染爱的家是这里的鬼屋?
其中一个老妇碎念道:“真是造孽啊。我记得爸爸死了,现在是儿子吧?”她感叹,“县
长的公子就是被儿子害死的吧。”
另一个老妇也接着道,“果然是山神的诅咒吧,注定一脉单传就算了,传听说父辈也害死
了不少人……”
“不要乱说话!”阿嬷斥责,一把揪住李玄渊的耳朵,在他以为自己耳朵要被扯下来的时
候改以手掌用力捂住。
“唉唷……玄渊也要知道啊。”
“就是啊,我们不说,其他同学也会告诉他。”
阿嬷不屈不挠:“玄渊很快就会回台北了!不要把这种事牵扯到他身上!”
李玄渊拉开阿嬷的手,不过不是为了听清她们的谈话,而是因为阿嬷再扯下去,他的耳朵
可能会跟脑袋分家。
他听见其中的妇人有些悻然地嘀咕:“但无论如何玄渊都是山里人——他永远都会是山神
的孩子。”
李玄渊因为耳朵发痛而用脑袋混沌,但心里却有个温柔的声音一直重复著:你永远是山神
的孩子。这个声音带给他一种强大的感觉,令人十分安心,好像回到强褓的年纪,父母将
他抱在怀中一样。
还亮着天空让山脚的丧礼不算太可怕,但人总说黄昏是人鬼模糊的时候,日本更有一说这
是逢魔之时,想着想着他又开始不安了起来。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丧礼会场,大概是因为去世的少年未满二十,是为短寿,所以极为低
调。
阿嬷拿出讣闻和白包,几个相识的左邻右舍便聚在一起聊了起来,说什么县长跟县长夫人
都没有出现,好像是在台北有酒局不克前往等等等。
远远地,李玄渊看见曹宴歆往会场棚子后面走,他挥了挥手但曹宴歆已经转过身,一个拐
弯便消失了。
阿嬷注意到了,忙要他去跟同学待在一块,转学第二天她就在担心孙子无法融入同侪。
“……玄渊啊,”在他离开前,阿嬷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如果你看到陈家的……那个孩
子,你千万要避开,知不知道?”
他想到阿嬷经过陈染爱家的口号:不要抬头,快快行,看来这得套用在一切有关陈染爱的
东西上。他有点抗拒,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便往曹宴歆消失的地方走,途中还左
右张望,可惜陈染爱果然没有出现。
在看见曹宴歆之前他便闻到了烟草的味道,因此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哈啾!
曹宴歆错愕地转过身,指尖夹着菸的手藏在身后,谁知道李玄渊还有接二连三的大喷嚏:
“哈啾!哈啾!哈啾——”
曹宴歆冷冷淡淡的外皮终于崩解了一些,脸色一变,差点没把菸塞进李玄渊的鼻孔。
“小声点!”曹宴歆咬牙低声道,然后迅速地把菸蒂踩熄。
“对、对不起……”李玄渊狠狠地吸了鼻子,“我对味道比较敏感……”
“啧。”
“呼哈……”他摸了摸鼻子,“你抽菸啊?”注意到曹宴歆斜眼看着他不语时,他连忙挥
了挥手:“我不会去告状啦,又不是小学生了。”
曹宴歆的脸才稍微放松了些,咋了咋舌。
“哈啾!”
曹宴歆虽然不觉得有什么罪恶感,但看在李玄渊打喷嚏打死去活来、眼泪直流的份上,他
还是从口袋掏出面纸,勉强把它递到李玄渊面前。
“……擦一擦。”
“谢谢啊……呼哈……”
好不容易等到李玄渊缓过来,这里的烟味也淡多了。曹宴歆犹豫了一下才说:“你对味道
很敏感?”
“呼哈……对啊,烟味比较呛鼻一点,所以才会这么严重。”不只是鼻涕,泪水也流得像
是失恋被甩,李玄渊可以说是十分狼狈。
“你在学校没有闻到我身上的菸味吗?”
“唔……可能是因为你身上的味道跟很重的消毒水和芳香剂混在一起吧。”说完他又嗅了
嗅,“还有一点狗味。”
曹宴歆愣了愣,“狗味?”
“不算是臭味啦。”李玄渊连忙称清,“就是养狗的人家里都有的味道。你家有养狗吧?
”
曹宴歆摇头,想了一下才说:“弟弟的青梅竹马有养,大概是这个原因吧。”
李玄渊抹了抹鼻子,曹宴歆身上的味道太复杂,一时之间也分辨不出来狗味占了多少成分
,只能含糊地说是吗。
这时,就跟上午一样,林颜双神出鬼没,故意黏腻地喊:“歆歆——咦?”声音顿了一下
,“玄渊也在?”
回过头,果不其然是林颜双。曹宴歆已经习惯了,但李玄渊还是被林颜双没有发出脚步声
的习惯吓了一跳。与其说是神出鬼没,他更像是曹宴歆GPS。
林颜双笑嘻嘻地问:“你们在这里干嘛?幽会吗?”
“白痴。”曹宴歆翻了一个白眼便往会场走。
林颜双紧跟在后面,李玄渊接着,一边听着林颜双抱怨:我刚刚找你找了半天,你果然又
在偷抽咳咳咳咳咳。曹颜歆拐了他一下,把人拐得呛咳不止,“抽菸”二字被硬生生截断
,经过的阿姨对着曹宴歆点头,称赞著不愧是年级第一。
李玄渊嗅了一下小声地对林颜双说:“你也养狗吗?又或者是弟弟的青梅竹马家里有养狗
?”
林颜双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歪著头说:“我没有弟弟,所以大概也没有什么弟弟的青梅竹
马。”看着李玄渊疑惑的脸,他又慢慢地道:“不过家里后面常常有野狗,我时不时会喂
一下。”林颜双微微一笑,“怎么了吗?”
“没事。”他也以笑回应,“只是好奇。你不是说山里人很喜欢狗吗?”
说到狗林颜双又开心了起来,雀跃地说:“是的,这里的人最喜欢狗了。狗狗是世界上最
可爱的动物!”
李玄渊对动物一视同仁,但还是对林颜双露出了赞同的眼神,他不想破坏这位爱狗人士的
喜悦。进入会场之后,曹宴歆非常自然地往前坐,林颜双当然也黏着他坐下,不免得到曹
宴歆的碎念。
阿嬷还在外面聊天,已经从隔壁乡的八卦聊到县长的外遇丑闻,顺便还提到县长长子医学
系第五年落榜的事,无所不谈。他下意识地选了最后一排的位置。等等短暂地诵经之后,
逝者便会被送往山上埋葬,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山里是山里人的长眠之地。
正当他在发呆时,旁边忽然有人一屁股地坐下,不等他回过神便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声音压得很低:“李同学!”
是王峥言,也就是二零一的副班长。
“……呃,副班长?”他愣愣地喊。
“你也来了!”王峥言紧张地说。
“啊,对。”他被搞得也紧张了起来,“想说还是来一下……”
“长话短说。”王峥言打断他,“关于陈染爱,有些事我必须让你知道。”
他瞪大了眼睛。
“虽然老师说你没必要知道这些,因为你很快就要回台北了,传出去就糟了。”李玄渊不
晓得原来看起来有点畏缩的副班长语速能如此之快:“但为了你好,我还是决定擅自告诉
你……如果你还想要活着回去。”
脑袋空白了半秒,王峥言的意思是他会……死?而这跟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少年有关?
他吸了一口气,但嘴里的气都还没吐完,王峥言便已经焦躁地说了下去。
“你知道‘影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