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梅花玉版笺
　　雪处疑花满，花边似雪回。
　　李楮穿过梅花林、踏过满地雪白，俐落地爬上院墙旁的梅树，接着往墙上一撑，最后
稳稳地落在墙内，行云流水的动作让毛毛不禁拍手叫好。
　　毛毛赞道：“楮哥哥身手真好！”
　　李楮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这一年来他天天翻墙，自然熟练了。他每天都会带一张当
天做的纸，或是用纸的玩意送给毛毛，像是之前就糊了纸鸢和纸灯笼，而毛毛收到这些礼
物时总是喜逐颜开，憔悴的病容也因而精神不少。其实只要能看到毛毛的笑容，要李楮造
多少刀纸他都愿意。
　　不过，他感觉毛毛今天似乎心情有些低落，聊天时笑得勉强，扬起的嘴角很快就会落
下。李楮忍不住问道：“毛毛，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是累了？”
　　毛毛一楞，笑道：“没事啊。”而后他视线落到墙外的梅树上，说道：“只是看到墙
外梅花盛开，就想着，我的身体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什么时候才可以到外面去。”
　　李楮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一年里他确实见识到毛毛有多么虚弱，染上风寒是家常
便饭，病症更是往往来得凶、去得缓，每次看到毛毛陷在被褥中承受高烧带来的不适，他
心里便难受得很，但却只能默默在旁伴其入睡；就算病愈，毛毛也时常面露疲态、虚汗不
止，李楮偶尔碰到毛毛的手，感受到的都是不正常的冰凉。
　　毛毛收回视线，垂首道：“爹娘和哥哥们来看我的时候，总是笑着安慰我‘很快就会
好起来，很快就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健康’，但有好几次我听到爹娘在房里偷偷哭泣。我想
，我应该是好不了了吧；既然好不了，是不是干脆死了比较好？这样爹娘也会轻松许多…
…”
　　“才不是这样！”
　　毛毛抬起头，发现李楮正望着他，眼眶微微泛红。李楮握紧毛毛冰冷的小手，说道：
“千万不要这样想，如果你不在了，所有爱你、在乎你的人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你爹娘
、你哥哥，还有我，我们都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他顿了顿，接着道：“毛毛，失去亲人
，就像是生命被硬生生撕走一块，伤口会疼一辈子的。答应楮哥哥，不要放弃痊愈的希望
，好吗？”
　　毛毛乖巧地点点头，回握住李楮温暖、粗糙的手，笑道：“我答应你，我会努力让自
己赶快好起来。”
　　这时李楮想到他还没送出今天的纸，便赶紧抹了把脸，从怀里拿出纸卷递过去，说道
：“今天的纸很不一样喔。”
　　毛毛期待无比地把纸卷打开，只见白纸上镶嵌著一朵朵干燥过的花，虽然枯萎泛黄，
但仍看得出是梅花。
　　毛毛开心道：“纸上头有梅花！”
　　李楮得意道：“这叫做‘梅花纸’，把梅花压扁阴干后，摆到刚抄起的纸上就成了。
制作方法是我自己想的。”
　　“楮哥哥好厉害，竟然发明出了新纸！”
　　“这是为你发明的。”李楮脸色有些发红：“你不是很喜欢梅花吗？所以就想把梅花
跟纸结合在一块。”
　　毛毛爱惜地捧著梅花纸，笑道：“谢谢楮哥哥，我一定会好好收藏的。”
　　李楮心里很是得意，适才在作坊的时候还被师父与师兄嘲笑，说这种纸根本不会有人
看上眼，然而瞧瞧毛毛，人家可喜欢了！
　　毛毛道：“楮哥哥这么厉害，以后一定可以成为御用工匠。”
　　李楮道：“可是我还是希望能留在现在的作坊，和师父、师兄一起造纸。不过，我以
后要发明出很多新纸，成为全国第一的造纸工匠！”
　　毛毛笑道：“那我要好好读书，成为全国第一的好官！”
　　“你以后想当官？”
　　“是啊，我想要像书中的贤人一样，成为爱护人民的好官，让大家都能过上好生活。
”
　　“那我们一起努力达成目标吧！”
　　“嗯！”
　　**
　　“底色究竟要白色还是其他颜色好……”
　　“图案要用砑花还是直接画……但如果要用画的，颜料得用泥金或泥银，我哪有钱买
……”
　　“怎么办，完全没有头绪啊……”
　　李楮趴在堆满各式纸张的桌上，深深叹了口气，御用纸选拔大赛已经开始七天了，他
却一点进度都没有；就算想到新点子，实际做出来之后也总是觉得不够好。
　　李楮在纸堆中埋了一会后缓缓直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信中一句话都没有，而是
一幅简单的图画：一个人在房内读书，窗外梅花开得正盛，简单的笔画就将场景表现地维
妙维肖。这是今天早上送来的，李楮大约每隔三天就会收到一封这样的信，内容五花八门
，例如上一封信是人在逗猫、上上一封信是人被压在书堆下，可以一窥寄信之人的境况。
　　这是他和苏悦现在唯一的联系。
　　李楮已经二十一天没见到苏悦，直到现在他仍觉得两人分别地突然，他不懂为何苏悦
会不告而别，而且七天后才告知说要住在京城一段时日；由于担心，他也曾到苏府询问，
但员外夫妇给出同样的回答，并表示如果李楮在准备比赛的过程中有什么需要，他们乐意
给予帮助。
　　李楮捧著信，想像苏悦裹着白皮裘伏案苦读，读得乏了，便推开窗子看数点寒梅点缀
琼枝。尽管有所疑惑，但只要知道苏悦过得不错，他也就放心了。不过，虽然书信一来一
回间李楮的画技进步不少，但始终以图画往来也不是办法，因此李楮下定决心要认真习字
。
　　等学会更多字，就可以把自己的心情传达给对方了吧？李楮想告诉苏悦，他好想他。
想跟他分享好点子、想看见他的微笑、想待在他身边，作坊里的每张纸仿佛都承载着两人
的回忆，一触则往日时光旋即溃堤，李楮溺于其中，苦乐并尝。
　　相思的滋味，竟是如此磨人。
　　而且他也迫不及待地想告诉苏悦，那短短一年的相处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是“毛毛
”帮助他走出失怙失恃的伤痛，让他寻回生活的意义。
　　正当李楮望着信发呆，门外忽然想起一阵脚步声，他赶紧把信收进怀里，只见周子尧
推开门大步走进来，边说道：“我说师弟，你到底什么时候要帮后门加上门闩？”
　　“我老是忘记，明天便去。你怎么这时候跑来？”
　　“今天提早下工，就来看看你大赛准备得怎么样。如何？决定好要造什么样的纸了吗
？”
　　李楮叹道：“还没，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周子尧勾著李楮的肩膀坐下，笑道：“有困难不早说，师兄替你指点迷津。”他接着
道：“相信你应该知道，与前朝素面的澄心堂纸不同，本朝御用纸向来以华丽著称，除了
底色多样，其上也往往饰以繁复的图案，诸如龙凤纹、云纹、牡丹纹等，使用金箔与泥金
装饰更是基本，例如现在宫中使用的纸有‘销金云龙凤五色绫纸’和‘泥金绘如意纹黄色
粉蜡笺’，这两种纸光听名字就可以想见其华贵。”
　　李楮疑惑道：“所以我们也需朝这个方向去思考？但若要比谁造的纸华丽，哪家作坊
争的过你们荣燕坊？”
　　周子尧面露神秘，说道：“是啊，若宫里想要的是这种纸，一般的作坊很难造的出来
，举办大赛也没什么意义。然而，若是宫里看腻了以往的御用纸，想回归典雅甚至古朴的
风格呢？”
　　李楮立刻恍然大悟：“是啊，如此在一般作坊更可能找到匠心独具之作。”
　　周子尧得意道：“不觉得师兄的推论很可信吗？所以我这次打算造白底的砑花纸，可
能再撒些金箔或银箔，如此一来高雅又不失贵气。”
　　“谢谢师兄，我好像有点头绪了！”
　　“不用谢不用谢，有什么问题记得来找师兄啊！”
　　李楮送走满面春风的周子尧，接着回到桌前继续琢磨，现在有了明确的方向，他也就
不那么着急了。
　　半个时辰后，他把桌子收拾一番，离开作坊前往程允中家。他之前在闲聊时无意间跟
梁安提及习字的事，梁安又跟程允中说，程允中听了便表示愿意教李楮，今日是两人的第
一堂课。
　　程允中泡了壶茶后坐定，笑道：“除了教课，我也会布置些作业，还请李师傅尽可能
完成。”
　　李楮拱手道：“有劳程兄了。”
　　李楮原本只会认跟造纸有关的字，至于写字则是完全不会，所以学得颇为艰难。一个
时辰后，李楮头昏脑胀地收拾东西准备告辞，程允中忍不住莞尔道：“习字如同倒吃甘蔗
，刚开始会辛苦一点，之后便渐入佳境。不过，李师傅为何突然想习字呢？”
　　李楮道：“因为想和苏悦通信。他现在暂住京城备考，省试过后才会回来。”
　　不料程允中闻言神情却有些古怪，李楮疑惑道：“程兄，怎么了吗？”
　　程允中面露为难之色，犹豫了一会，最后叹道：“不知道说出来妥不妥当，不过，苏
贤弟并没有要参加会试。”
　　李楮心神不宁地踱回宣情坊，满脑子都是方才程允中的话：
　　“苏贤弟并没不打算参加省试，应该说，他无法参加省试。”
　　“苏贤弟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像是读书做文章这般耗费心神的事都容易使他疲累；而
省试一考就是三天，必须长时间且高度集中精神，苏贤弟的状况没办法完成这种强度的考
试，事实上上次解试结束后他就大病了一场。”
　　“就算能顺利通过考试，官宦生涯与各方压力对他的身体状况而言只是百害而无一利
。解试结束后他便跟我说，经过一番思量并同家人讨论，他决定放弃仕进。”
　　李楮独自坐在屋中，心想，难怪苏悦可以天天来找他，原来不打算应考。
　　然而，为什么苏悦要骗他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索性出门随意走走。走着走着，他意识到周遭人烟渐少，接着
他走上一条上坡的小径，小径两旁的梅树仿佛是在迎接他似的迎风摇曳。李楮忽然觉得这
个景象十分熟悉。
　　走到小径的尽头，景色豁然开朗，只见眼前一片银白世界，已分不清树梢上的是寒梅
抑或是霜雪，风过一阵清香扑鼻，顿时令人心旷神怡。此刻，李楮也明白熟悉感从何而来
。
　　这便是他从前天天造访的梅花林，只不过他自从他听闻毛毛的死讯后就不曾踏足。应
该说，他不敢踏足。
　　李楮往林子深处走去，果不其然看到那白墙黛瓦的宅院，几乎没有什么改变，也不见
残破。他来到墙边的梅树下，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冲动，使他几步跃上梅树，再轻松跨到围
墙上，这对十年之后的他已是非常容易。
　　他站稳脚步后转向屋宇，却蓦然与屋内的苏悦视线一撞。
　　“……”
　　“……”
　　苏悦笑道：“哎呀，被发现了。”
　　李楮呆呆地望着坐在床上的苏悦，以及床边瞠目结舌的苏诚与苏信，“咚”的一声从
墙上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