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煌城中飘起轻细的雨雪,城外竹林里则刮起妖风,为免波及无辜和引起骚乱,
明蔚对竹林施了结界。竹林没有被他们两个妖魔夷平,风雪里有杀气却无杀意,谁
也没有召出兵刃,斗的是妖力和法术,还有拳脚。
宋繁桦招招精准击向对方要害,但明蔚身法诡奇又变幻莫测,屡屡躲过攻击,
起初他还觉得自己占上风,却渐渐发现他似乎连明蔚的衣袂一角都没碰到,反而是
在不知不觉间中了对方的招。
一察觉这点,宋繁桦就停下不斗了,他抹掉颈侧渗出的血珠说:“你使什么诈?”
“我没诈你。不过我的确不是本尊,这是我的分身。”
宋繁桦脸色难看瞪着明蔚,明蔚面无表情跟他说:“是盛如玄要你带小羊走的。”
“你果然跟那孩子有关系,你是怎么缠上那孩子的?”
“你说我,缠上他……”明蔚被他的说法惹笑,也算是吧。
“那孩子总不会无端招惹你啊!”宋繁桦一直不想太主动去关注小羊和周谅的
事,一方面是不希望那两个孩子因为和妖魔走得太近而惹麻烦,但这不代表他丝毫
不关心他们。
“关于此事还是说来话长,我也没必要对你交代什么,不过我不会害他。”
宋繁桦脸色一沉,质疑道:“你不会害他?”
明蔚没什么耐心去向宋繁桦解释,只简短暗示:“若没有我暗中护着,你以为
他和那姓周的女娃真的能平安顺利度过在潢山的这几年?”
宋繁桦听出端倪,瞪大眼说:“你这几年一直跟着小羊?疯了不成,他可是盛
如玄的孩子,你就不怕万一被发现──”
“你又如何?在潢山的日子,不好受吧。”明蔚忽然反问。
“什么?”
“还是说,你在潢山待得很自在,不想走了?”
宋繁桦眼神阴郁,默默握紧双拳低声说:“你没资格过问这些。”
“我以为你会想知道一点当年的事。”明蔚的话引起宋繁桦的关注,但他还是
稍微卖了关子说:“不过我得先回去找小羊,他可能在找我了。”
“喂!”
明蔚没管宋繁桦,迳自回到城里投宿的那间旅店,进房门以前他顿住脚步对紧
追至中庭的宋繁桦说:“看来盛如玄也没那么相信你,外面跟来了一堆杂灵。”
宋繁桦目光阴暗下来,飞去解决那些跟踪他来的东西。
房里的小羊正穿好衣服要跑出去找明蔚,开门时一头撞进明蔚怀里,明蔚顺势
捞着他返回室里说:“宋繁桦找来了,是盛如玄要他来带你回去的。”
小羊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但还是有些错愕,抬头就问:“那宋叔他在哪儿?”
“去忙些事,一会儿过来。”明蔚看少年发髻扎得随便而凌乱,似乎是睡醒发
现找不着他而胡乱弄的,看着有些好笑和心疼,他对小羊的执念又深了些。
小羊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吁气道:“怪不得,还想说你怎么不见了,喊也喊不
来,所以有些担心你是不是被城镇还是哪儿的厉害道士给收了,还是碰上别的什么
麻烦。”
“我没有那么弱,区区人族道士还应付不来?麻烦倒是真的麻烦,我不是很想
你回去。”
小羊害羞挠颊说:“唉,你这么说让我怪害臊的,哈哈。不过回去了才有办法
做些交代,也好跟宫主、师兄他们讲清楚,然后再下山啊。”
明蔚没反驳他天真的想法,只是垂眼牵着他一手轻喃:“我也说不上原因,就
是有些不安。”
“真不像你。”小羊歪头打量明蔚的表情,笑问:“你也会不安?”
“当然会。”
“看来你是真的喜欢我。”
明蔚牵动唇角,扬起好看的笑弧:“是啊。”
从窗子透进来的浓灰雾气凝成一道人形,宋繁桦打断了他们俩的好气氛严肃道:
“你们不能在一起!”
小羊有些吓到,扯著嘴角尴尬笑喊:“啊、是宋叔啊。你来得真快。对了,你
跟明蔚不是旧识么?先别瞪他,有话好说嘛。”
宋繁桦难掩激动斥责明蔚说:“小羊一个孩子不懂事就罢了,你都活那么久了
也不知轻重?他才没几岁,你别再祸害他,况且你跟他有牵扯,绝对没好事。”
小羊觉得这话讲得太重,忍不住替明蔚缓颊:“宋叔误会了,他没祸害我,是
我先喜──”
宋繁桦打断少年的话继续斥道:“我以为你一向活得明白,是个聪明的孩子,
怎么却与这妖魔纠缠?你可知他过去是个怎样的家伙?先不提你们俩都是男子,这
家伙他……”
宋繁桦瞥见明蔚的目光倏然噤声,尽管明蔚天生似乎就性情冷淡不易亲近,但
也没见过明蔚露出那种深沉冷峻的眼神,他竟然发自内心的感到慌怕,可能说多了
就会招来不好的后果,比稍早在竹林相斗还危险。
小羊有点好奇宋叔的未竟之语,但是看明蔚不愿多提也就没有要继续打探的意
思,他跟宋叔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明蔚的确一直在帮我,你不必太担心。
至于他的过去,等他想说的时候我再听,要是他不想提,那我也不会问。”
明蔚听见这话有些意外的瞄了眼小羊,只看到少年的发旋,少年护在他身前接
著讲:“求宋叔不要告诉别人明蔚的事,若是他有个万一,我也不会有好下场。”
宋繁桦脸色难看的哼声道:“你也晓得自己会有多危险。我是可以不透露他的
事,但灵素宫那里的人要是发现,你怎么办?”
小羊天真笑答:“没事的,从前他们也没发现,现在就更难察觉啦,因为明蔚
跟我都藏得很好。”
“凡事都有个万一。”宋繁桦仍不放心,却也想不出别的说法劝小羊。
明蔚对宋繁桦说:“该不会你在潢山待久了,也信了那些自诩正道的家伙?”
宋繁桦冷声回应:“我谁也不信,包括你。但是今日即使不是我来带小羊,他
们还是会派其他人来,他再怎么说都是灵素宫宫主的孩子。”
小羊怕他们打起来,故作轻松的样子说:“知道啦,我会回去的,只是难得出
来一趟,忍不住想多玩几天。我也想买点礼物给周谅。对啦,周谅她还好吧?”
宋繁桦老实回答:“不知道,虽然他们已经从秘境回来,可是她没来找我。”
小羊知道宋繁桦不太可能主动接近灵素宫,一般都是宫主有事找才会召宋叔去
主峰那里,他没多想,点头嘀咕:“有些怪啊,不过她要是知道我在外面也会担心,
传张符回去报信好了。”
小羊拿出一张符纸浅抿唇间注入意念,再施法令符纸烧化,那团火光变作一道
虚影前去找周谅传递施术者欲言之事。小羊做完这些就转身对明蔚说:“我看还是
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了,总觉得放心不下周谅,还是明天我们就回灵素宫吧。”
明蔚答应:“也好,早做个交代。”
小羊又朝宋繁桦投以疑问的目光:“宋叔?”
宋繁桦仍一脸严肃盯着他们俩,他沉闷叹道:“那就明天回去。我待不惯这么
吵的地方,明日天亮我再过来。”
看宋繁桦离开后,小羊松了口气,回头眨著灿亮的灰眸跟明蔚说:“回去以前,
我们再去吃顿好的吧?”
“但是你的身子……”
“我知道吃多了不好,但回去后就不晓得有没有机会再来,滕煌这里的菜我都
挺喜欢,甜咸滋味调得恰恰好,走啦。”
明蔚微微皱眉睨他,脸上笑容却极其宠溺,算是答应了。两人整理好仪容就去
打听附近有名的餐馆,上馆子花光所有钱要了间厢房,叫满整桌饭菜。房里有一面
大窗,菜上齐以后天色也暗了,小羊每道菜都挟一口品尝,然后问明蔚说:“你不
吃么?虽说分身不必进食,但一点东西都吃不得?”
明蔚举箸回答:“没这回事,可以不吃,但想吃也行。”他替小羊布菜,自己
也尝了一口说好吃,接着自斟自饮。
小羊停下来喝茶休息,他问:“宋叔见了你很激动,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
会?要不要找个机会谈一谈?”
明蔚噙笑说:“他激动是因为我们俩在一起。”
小羊赧颜微笑:“除了这点,我看他好像对你有什么误会?”
明蔚搁下酒杯轻叹:“无论过了多久,他都还在找一个能怪罪或报仇的对象。
宿月镇遭大战波及而覆灭的事,他一直无法接受,偏偏那时他只见到我一个活口。
不过要是他见到的是明斐,大概就不会这样也说不定。我和他是认识很久的旧识,
不过真正和他交情不错的是明斐。”
小羊心想明蔚也不是那种会想和谁混熟、交好的性情,理解的点点头又问:
“听你今日跟他讲的那些话,让他别信正道,难不成当年的事,其中有什么阴谋?”
“有没有阴谋不好说,不过世间纷扰多是出自利益之争,无关正邪。至于那番
话,与其说不要相信正道宗派,不如说不要信人族。”
明蔚看到小羊蹙眉不解,莞尔解释:“无关熟是熟非,或正邪两立,就只是各
自族类的特性不见得能合得来罢了。这世间多数的禽鸟和野兽都不会无端信赖跟亲
近人族,将那些鸟兽看成精怪妖魔也是一样的,人族善变,少往来风险会少一点。”
“我、我会一直对你好的。”小羊一边腮颊鼓著食物来不及咽下,听到这番话
就让他有些紧张激动:“你相信我。”
明蔚失笑:“好。吃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小羊吞下食物说:“虽然我道行不高、会的东西不多,但是我能给的都会给,
我知道你喜欢花草、喜欢看书、作画,所以也常教我那些东西,我认的字还有很多
都是你教的,你喜欢的我也恰好都喜欢,我,唉,我在讲什么……”
明蔚轻笑,起身坐到他一旁替其斟酒说:“不必说我也懂。”
“嗯。”小羊望着明蔚傻笑,端杯浅啜,被杯中的酒辣了舌头,皱起脸说:
“这是你的酒啊。”
“初入口有点辛辣,但喉韵温润舒服,习惯了就好。”
“你不是老要我别喝酒?”
“今晚破例,我瞧你老是偷瞄我的酒,难道不是想尝一尝?”
小羊抿著唇间酒液,点头说:“想啊。不过如你所言,好像余味挺不错,我再
尝尝。”他自己拿酒壶斟满,喝了两杯觉得有点热,就去把帘子拉开,夜晚冷风轻
缓吹拂,他舒服得长吁气。
“明蔚。”小羊一时兴起提议道:“你不是能操控月光?把那个凝在这酒里如
何?”
明蔚挑眉,拿酒杯踱到小羊身旁。
外面庭子里栽植不少梅花,夜色中暗香浮动,雨雪停歇后的云还未散尽,稀微月
光照不进这院里,明蔚抬手对空画了一道弧,半晌流云仿佛被拨散,月色洒落。
小羊目不转睛盯着明蔚的手瞧,一时也忘了欣赏月色,直到明蔚把酒杯递到他
面前说:“这月亮给你。”
小羊看酒液的确映着一轮月亮,望着明蔚笑得双眸微弯,他捧杯啜饮,酒杯又
被明蔚拿走,一饮而尽。他注视明蔚仰首时的漂亮颈子,默默咽口水,忍不住去抱
明蔚。明蔚温柔摸他头顶,他正想说别把他当孩子,那只手就往下挪到他耳朵,暧
昧的拈揉,他敏感得缩肩、倒抽一口气。
“这么敏感?”明蔚语带笑意说:“真可爱。”
小羊摀耳躲开,睨他一眼:“怎么这样啊?”
明蔚歛眸浅笑,眸底藏着的不只柔情,也有欲望,他说:“因为你还很小,不
然就能做点别的。”
不晓得是听懂那话里的意思,还是看出了那眼里的情和欲,小羊耳尖微红,有
些答不上话,只好低头继续喝酒。杯子空了,明蔚再替他斟满,他发现从刚才开始
他们就喝着同一只杯里的酒,他笑说:“我们这样算是一同在喝杯里的月色吧。”
“滋味如何?”
“嗯……很淡,有点香,再多尝几口好像会上瘾。”小羊笑得有些鬼灵精怪,
没有了在潢山度日时应付人的那些小心谨慎,在明蔚面前只剩下自在纯真的样子。
明蔚望着小羊,心念忽动,低头在那温软的唇上蜻蜓点水碰了下。他看小羊眨
眼,目光有些迷濛,他语带笑意告诉小羊说:“过去那杯契约酒是以我的血气所化,
现在的这杯酒,看来是由你所下的心咒。”
小羊歪头:“我没有施咒啊?”
“高深而自然的咒术和道行无关,也最是悠远缠绵吧。”明蔚笑得暧昧,跟他
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天上飘的云有时降雨,有时飘雪,有时又散得无影无踪?”
小羊笑了笑,继续倒酒喝:“我又不是老天爷,怎么知道啊?”
明蔚指了指天说:“就是如此,一切唯有天知,这也是都依天道而运行。心咒
或许也是相似的东西。”
小羊微微偏头看他,蹙眉笑问:“你究竟想讲什么?”
明蔚唇角笑意更深:“我和你相遇,还有当初那杯契约酒,以及之后所有事,
包括此刻共饮的这杯月酒,大概都在成就一道咒。”
“你想说这是命运?”
“呵,但也可以只是一杯酒。”
“到底是咒还是酒?说得我都糊涂了。先说啊,我没有施任何法术。”小羊打
了一个小声的酒嗝,歪头往明蔚身上靠,对方温柔搂住他,让他越来越不想靠自己
站好。
小羊酒量不太好,没喝几杯就醉了,这酒明明也不怎么烈。离开餐馆已是深宵
时分,滕煌城没有宵禁,街上偶尔还会见到有人车往来,明蔚背着少年走回旅店,
伺候小羊脱鞋袜就寝,再帮人掖好被子,站在床边轻喃:“你就是我的心咒。我选
中你,你也应了我,然后你也做了一样的事。”
明蔚就在床边守了小羊一晚,小羊曾说看他看不腻,其实他看这孩子亦然,无
数个夜里,他只是望着小羊这安静无波的睡颜,却从不觉得无聊。
天一亮,宋繁桦就无声无息出现在房间里,他看明蔚望着床上少年的侧影再次
疑问:“你当真喜欢他?”
明蔚冷淡瞥了一眼宋繁桦,再看向小羊时,眼神又变得截然不同,并不打算再
回答什么。宋繁桦也已经从中知晓答案,默默抿嘴不再多言。
宋繁桦还没见过明蔚对明斐以外的人露出温柔的眼神,忍不住又说:“还以
为你是个无情的。”
“原本是的。”明蔚没有反驳,不过无情的家伙一旦动情才是最要命吧。
宋繁桦想起了什么,问他说:“你是不是有明斐的下落?”
“没有。”明蔚看也没看宋繁桦就说:“知道也不想讲。她是特别的,若真是
为她好,最好这世间再没有人知道她。”
“这是何意?你讲清楚。”
明蔚有些不耐烦的瞥他一眼,说:“还是方才那句话,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多说
她的事。为了她好,你最好也别再提。”
宋繁桦压下心里的无名火,闭眼深呼吸后改口问:“那你总能告诉我,那时为
什么只有你活下来,后来又为什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蔚垂眼若有所思的样子,宋繁桦正欲追问就听小羊在床里伸懒腰发出的呻吟。
小羊咿呀啊啊怪喊著,再打了个大呵欠坐起来,看到房里两个大男人在对峙,方才
半梦半醒间还听到他们的交谈,为免尴尬他决定假装刚才什么也没听见。
“二位早啊。宋叔来得这么早,一块儿吃个早饭吧,吃饱再上路?”
“不必了。”宋繁桦给了明蔚一记白眼。
小羊说要吃早饭,明蔚绝对是依小羊的意思,他们俩上街觅食,宋繁桦只好等
小孩吃饱再出发。因为滕煌有海港,一早街边店铺就有在卖鲜蚵粥,除此之外还有
不少辛香配料,小羊被那香气诱进店用餐,一桌三个客人只点一碗粥,小羊也怪不
好意思,就叫明蔚一块儿吃。
小羊舀了一匙海鲜粥吹了吹,又说:“宋叔你真的不吃?山里可都没有这些,
只有临海的地方才有,要不要试试?很鲜甜的。”
宋繁桦板著脸看他,他笑了笑招手请店家再盛一碗粥来,之后看宋繁桦默默把
粥都吃光。
这是宋繁桦除了修炼和锻炼武艺时,难得能静心不去多想什么的时刻,虽然情
景根本不同,脑海却短暂浮现他在宿月镇生活的片段记忆。
宋繁桦在潢山沉潜多时,过著身心近乎苦修的日子,从前在宿月镇生长的他魁
梧高大,在潢山则将自己锻炼得更精悍,样子也成熟不少。小时候他也想像过身为
狼族族长之子要怎样传承灵墨手艺,以及延续狼族血脉这些事,可如今狼族仅剩下
他,一切好像都失去了意义。
就连报仇一事,他都不知从何开始,将谁当作目标。那时他回到宿月镇只看到
尸山血海,唯一的活口就是明蔚,他当时只问了对方一句:“为何你还活着?”
宿月镇的狼族也算不上收留白狐族兄妹,只是没有驱逐他们,宋繁桦渐渐和那
对兄妹交集变多了,也算是一块儿长大的。他怎样都没想到狼族会被灭,而白狐还
能存活,可是只剩明蔚,明斐却失踪了。他记不得明蔚当初回他什么,或到底有没
有开口回应他,那之后明蔚也找不着了,而他则被灵素宫救下。
坐在宋繁桦对面的明蔚忽然说:“小羊想下山,你也离开潢山吧。”
宋繁桦擦抹嘴巴,无言盯着明蔚看,明蔚又跟他说:“你自己也很清楚再查下
去没有结果,你不只是被‘救’回灵素宫,他们美其名是收留你这特殊的神裔妖族,
实际上只是在监视你。就算要回报当初帮过你的盛如玄也该够了,这些年你帮他干
了多少有违本心之事,抓了多少,或杀了多少妖?”
小羊看宋叔紧抿唇没回应,但他知道宋叔可能也一直受过往阴影煎熬,就像明
蔚可能也有难言的过去,他不免心疼,却无从安慰。只有同样经历过灭族之痛的明
蔚能和宋叔聊这些了吧?
宋繁桦忽然问明蔚说:“你的真身呢?”
这会儿轮到明蔚默然不答,小羊斜瞄他一眼,以心识安抚半晌,见他并不抗拒
就替他说:“真身被封印了,他不得已才和我订下契约,以此为媒介脱身,可我实
在太弱了,所以他只能元神出窍,真身还在封印地。”
宋繁桦皱眉追问:“被谁封印?”
小羊耸肩:“不知道,发生得太突然,明蔚说是中了陷阱,还没查出是谁。不
过现在好很多,已经能化出阳神分身,一开始连分身都没有的。也许再过不久就能
摆脱那道封印,那时应该能查出是谁设的陷阱。”
宋繁桦接着问:“是怎样的封印?”
明蔚垂眼盯着眼前还剩半碗的粥食,声调平静回答道:“万神狱。”
一字一句都那么平静,是小羊没听过的封印术,但他看到宋繁桦满脸惊愕,不
禁搭着明蔚的手想问个明白:“那是什么?你从来没跟我提过,万神狱是?”
明蔚反过来握著小羊的手对他微笑,却没有打算要解释什么,反而是宋繁桦接
腔道:“那是一种上古秘术,据说连神仙都难逃脱,一旦中招会受尽煎熬,直到形
神俱灭,但也有一说是用来将中此术者炼成仙药或法器,捕获的对象道行越高深就
得耗时越久才能炼成。我也是听族里老人提过,可能还有衍生出不少的变化,但无
论是哪一种都很棘手。”
“宋叔说的是真的?”
明蔚看小羊眉心纠结,忍不住拿指腹轻抹其眉心,安抚说:“也没这么严重,
我中的那种恰好是不厉害的,没什么折腾,就是关在一个地方很无聊,太无聊了,
什么都没有。所以才想方设法将有机缘者引进阵内,最后挑中了你。”
小羊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觉得明蔚太会利用温柔的态度哄他。
这点宋繁桦在一旁看也有点受不了了,插嘴说:“你怎么确知那是万神狱?”
明蔚说:“起初也吃了点苦头,所以才知道的。知道这种秘术的家伙不多,但
也不是没有。有些门派搜罗特别多这方面的东西或典籍,灵素宫是其中之一,但小
羊时常去书库也没见过。之后得再去别的地方找线索。”
小羊表情一亮说:“那是不是就能查出宋叔族人遇害的事了?设那封印的人,
说不定也是将战事引至宿月镇的。也许有关联呢?”
明蔚和宋繁桦对视一眼,都认为小羊说得没错,但这话题还是无疾而终。小羊
认为事情并非毫无进展,起码他们把话说开了些,宋繁桦对明蔚的情绪不再那样复
杂、激动和带着敌意,而他也多了解明蔚一些事。
吃完早饭就要启程去灵素宫,他们不像凡人得跋山涉水,千里之遥只要施展法
术就能抵达,不过小羊不是很喜欢用那种方式赶路,因为很不舒服。明蔚撤了分身,
照从前那样依附在小羊身上,宋繁桦拉着小羊的手肘施术缩行千里,一到灵素宫山
门外小羊就踉跄往前扑,宋繁桦伸手抓他肩膀稳住,但他还是一阵晕眩想吐。
“太难受了,以后不要再这么赶路啦。”小羊抱怨。其实就算是跟附近门派借
传送阵也好不到哪里去,况且他们都穷,没多余灵石能借传送阵,而且宋叔的身份
特殊,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宋繁桦念他说:“是你粥喝得太多,又吃了一堆胀气的东西。”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真的想吐。”小羊给自己按了几处穴位减缓不适,
就看十多名灵素宫弟子跑出来,其中有个比他年长许多的师兄说是宫主让他自己去
大殿,他挺胸站直说:“好,我这就去。不过你们怎么这么大阵仗?”
那位师兄表情有些怪:“你擅自离开这么久是去做什么了?还不知反省。罢了,
一会儿由宫主定夺。宋前辈请留步,宫主说你这一趟辛苦了,请你先回去休息。”
“不必,人我带回来了,再多留一会儿也无妨。”宋繁桦偏要跟着小羊去大殿。
那些来“迎接”他们的弟子都佩了剑或带上法器,不只宋繁桦觉得这态势古怪,
小羊也有着不好的预感,但他们仍在许多人注视下进了大殿。当年他被带回灵素宫
都没受过众人这般瞩目,虽然颇不自在,他还是急着在人群中找寻周谅的身影。
碧云楼的女修几乎都来了,但是唯独没看见周谅,小羊不由得有些忐忑,会不
会周谅去秘境出了意外受伤,所以来不了?不知道他因私自离宫受罚后还有没有机
会去探望那ㄚ头,顺便把带回来的礼物交给她。
大殿太宽敞,不过是一条直路也要走好一会儿才到阶下拜见宫主和其他长老,
小羊朝他们行礼,蓝晏清来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神很复杂。
小羊没等蓝晏清开口就跪下请罪:“弟子知错,不该擅自下山在外逗留那么久,
自当领罚。”他越想越觉得诡异,他就算私自下山也不是出了什么大错,犯得着让
那么多人都聚集到大殿看戏?未免太大惊小怪了。
大殿静得有些吊诡,小羊咽了咽口水抬头看盛如玄,再望向斜前方的蓝师兄问:
“师兄,怎么不见周谅?”他看蓝晏清眼神游移,不禁猜测道:“她是不是受伤了?
伤得重不重?”
这时在那上千名弟子中有人嗤笑出声,小羊一眼就见到站在阵列前方的林东虎,
林东虎说:“他早晚要面对真相,还是告诉他吧,怪可怜的。”
宋繁桦按住小羊的肩膀低声提醒:“稳住心神。”
然而事关周谅,小羊无法不多想,越想就越慌怕,他拉着蓝晏清的衣摆又瞥了
眼面无表情的盛如玄,急切追问:“难道她伤得很重?”
“她没有了。”盛如玄直接了当的回答。
“什么叫没有了?什么意思?”小羊跪在阶下一脸茫然,一手还揪著蓝晏清的
衣服问:“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蓝晏清无法正视小羊的双眼,稍微别过脸回答:“她在秘境失踪,我们所有人
都去找,找了两、三天也没找著,不过也没发现尸首,或许还活在秘境某一处。只
不过如今秘境已关闭,恐怕她得另有机缘才回得来,我们是无法再过去了。”不是
所有秘境关闭时都会将外来者排除,那个大秘境就是个例外。
坐在盛如玄一旁的杜明尧说:“比起担心别人,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小羊像是没听到他们说话,脑袋嗡嗡响,连明蔚的声音都听不见,他们说周谅
在秘境里没有了,他不能接受。周谅那么机伶聪明,又有那些师姐们看顾,是怎么
没有的?
盛如玄接了杜长老的话说:“盛雪,你身上的诅咒是何情况?近日我让徐长老
为你卜算,说是你有一大劫将至,而且长久以来有妖邪缠身,我们都很担心。不如
我用昭明宝镜帮你照一照,要是什么事也没有自然最好,大家都安心。若有什么麻
烦,也好及时帮你。”
小羊猛然警醒,扭头看了眼宋繁桦,后者也一脸意外朝座上的盛如玄喊:“你
没说要拿宝镜对付他!”
盛如玄语调平缓道:“这怎么能说是对付?我也是为他好,任何麻烦都要趁早
处理才行。”
小羊感到背脊发冷,这是过去经历试炼时也不曾有的悚惧,这种感觉就像是有
谁早就察觉他和明蔚的事却隐而不发,就为了等一个时机逮住他们俩。
“我没事,这次出远门遇上一位高人帮我化解诅咒,只是这样而已。”这当然
是小羊临时胡诌,但他绝不能将明蔚抖出来。
宋繁桦想起先前和明蔚聊过的寥寥数语,选择替小羊说话:“我去接他时,的
确没什么异样。”
林东虎和身旁一个要好的修士互看一眼,那修士喊道:“你是妖魔,说不定也
不会察觉盛师弟有什么异状。还是让宫主用宝镜照看看再说,一照就真相分明。”
林东虎接着讲:“如果真的有那位高人,怎么不请他来做客啊?我们灵素宫都
还没能帮盛师弟化解诅咒,就被一个高人解决了,该请来让我们好好道谢跟款待才
是。”
盛如玄发话了:“盛雪,上前来。”
杜长老有些不耐烦催促道:“那是宝镜又不是邪物,就是照一照也没什么可怕,
你在心虚什么?”
小羊还没从周谅的事缓过来,又被逼到这一步,他难受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其
他弟子过来要将他架上前,他的手在抖,因为满腔的情绪无处宣泄,贸然出手只怕
会招来更糟的后果,就在此时宋繁桦站到他身前,一堵高大的背影罩着他,他愣愣
仰望宋繁桦的身影。
宋繁桦话音沉缓,隐含警告道:“他都说了没事,不要再逼他。”
“逼他?”杜长老感到荒谬失笑:“我们是想帮他,怎么搞得像是在害他?你
一个妖魔在我们灵素宫里大放厥词算什么?”
宋繁桦问身后少年:“小羊,你想怎么做?”
小羊短暂恍惚,勉强稳住心神,明蔚说凡事有他在,他随时愿意现身守护,可
是他已经失去周谅,不想再失去谁了。他微启的唇颤了颤,半晌出声道:“……周
谅她,不在了。那我,我想……下山。”他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站在不远处的蓝晏清始终一语不发望着小羊,听到小羊低喃回应宋繁桦,袖里
的手紧握得浮出青筋。
盛如玄食指在椅臂上点了点,用不带什么情绪的话音发令:“若查清你无碍,
也没有妖邪缠身,受罚后再做打算。晏清。”他朝蓝晏清使了一个眼色,蓝晏清拱
手领旨要抓人,宋繁桦释出一波妖气将周围人弹开。
杜尧明起身怒斥:“你这是做什么?”
宋繁桦昂首狂傲道:“他都说不想在这里,那我就带他下山。”
蓝晏清沉下脸警示他说:“你可知这么做的后果?”
“他好歹喊我一声叔,我总不能丢著不管。”宋繁桦笑了两声,轻松拎起小羊
说:“叔叔带你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