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不知自己是不是因为做的太认真,还是心思不在此处,觉得今天时间过的格外快。
但抬头望去,才发觉不是时间流逝的快,而是天黑的早。今日的天空和往日有些不同,虽
然也是灰暗的,却是一层一层的云压盖,好似蘸墨的笔,在天空上划出一道一道的痕迹。
阴天了。
空气也变得沉闷儿压抑,连风都没有。
魏无羡捞了一岸的残肢断臂,小山似的,想了想,最终还是一股脑地抛回河里。而几具还
算完好的魂魄,已经被他画好了符咒,只要随他回阎罗殿即可。
他目光躲闪了一天,头不敢抬,首不敢回,生怕无意间遇上那人白衣,会撞上双清冷眼睛
。结果,是自己多想,那人,至始至终都没映入自己眼帘。
魏无羡松了一口气,却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如今下定决心要走,既不出现,“不告而别”便是顺其自然。
若真不见他......魏无羡心想,也好,也好。
他在这儿并,不是为执念停留,如今要走,心中无甚牵挂。他本是真心实意帮那人消除执
念,那时的他也只是谢必安。
可如今认清了那人,他这份执念便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细想的。
魏无羡回到城池时,天已经黑透了。城门漆黑如洞,灌进去了一阵风,夹杂着潮湿的泥土
气息,扑面而来。这气味异常的通透,仿佛被赋予了实体,极具生命力。
若见了,就道别。不见,就不见了。他想。
他将数道魂魄交与差使。大殿之上,魏无羡告知蒋子文,他要走了。
蒋子文听了,并未立即作答。甚至连一旁的崔子玉也毫无反应。魏无羡觉得自己声音足够
让两人听清,于是静静地站在蒋子文面前,等蒋子文仔细地批完手中一卷,交予崔子玉。
崔子玉接过卷轴,朝殿外走去。他与自己擦肩而过,仿佛把自己当作空气,连看都没看一
眼。
蒋子文忙完这处,不急不慢地抽出一张白纸,提笔落字。最后盖下红印,抬起宽大的袖摆
,递到魏无羡眼前。
他低头看去,只见白纸红印之间,“魏婴”二字跃然于上。
蒋子文朝他温言道:“一路慢走。”
流程比自己想像的还要迅速顺利。魏无羡反而有点不知所措,他低头看着那张纸,一时间
竟没马上接到手中。蒋子文却依然耐心举著。
魏无羡下意识开口问道:“就这样?”
蒋子文点点头,道:“魏先生无过,此处自然任您去留。”
他当初留在这里,是因为蒋子文说他是残魂。如今想走,对方丝毫没有阻拦。忽然觉得自
己在此停留月余,实际上一点用处也没有。
魏无羡抬起双手,握住通行令的两角。
蒋子文见他有点发怔,便多问了一句:“魏先生……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魏无羡听了,摇摇头。阎罗殿位于高处,大门敞着,外面的风就一阵一阵的,凉飕飕地飘
进来。他心里觉得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来。仔细想想,好像真没什么好说,最后无关痛
痒地问了一句:“去奈何桥就行?”
“往忘川下游走,行至奈何桥,将通行令交予孟静语,便可转世去了。”蒋子文顿了一下
,继续道:“一路必然无忧,可放心前行。”
他为得就是这一纸通行令。可如今握在手里,却没半分雀跃和轻松。他从纸上抬起眼,看
著蒋子文。长者对他和蔼一笑,又道:“恭喜魏先生。”
魏无羡点点头,朝蒋子文鞠了一礼,道:“劳您照拂。”
这样就尘埃落定了,但耳边忽然传来的“哒哒”声,急切而沉重,扰的人心神不宁。魏无
羡转过身,原来是崔子玉回来了。他冷著一张脸,脚步声仿佛诉说著不满,身后是门外天
空灰黑的暗云,而他的脸色就如这暗云一样阴沉。
他快步走到两人身边,对上了魏无羡。魏无羡见他肩头红衣上深色斑斑,尚未浸入衣服的
水汽细密地还挂了盈盈一层。
两人面对面,四目相对,魏无羡领会,退到一边去,让位给崔子玉。
崔子玉深深呼出一口气,沉声对蒋子文道:“大人,下雨了。”
然后瞥了一眼魏无羡。
他目光怪异,魏无羡觉得不舒服,毫不客气地看回去。结果发现蒋子文也在看自己。三人
静默片刻,蒋子文说:“下雨了,魏先生不妨雨停了再走。”
“大人!”崔子玉几乎是喊了出来。一指魏无羡,“他现在还是范无咎。”
“他必须去。”
魏无羡刚来地府的时候,也下了一场雨。而此刻,这是他见到的第二场雨。他怀里揣著通
行令,随时能走,倒也不在乎在此稍作停留。他不急不慢地跟着崔子玉,对方却跑的飞快
,消失在雨幕里,又很快折回来,牵着他的好马。
崔子玉将缰绳塞到魏无羡手里。魏无羡接过,见对方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魏无羡举起缰绳,说:“崔大人至少要告诉我做什么。”
崔子玉道:“沿忘川河往下游走,去接谢必安。”
魏无羡沉默了一下,问:“为什么要接谢必安?”他这样说,意在就事论事,他只是想知
道江澄遇到了什么,为什么要去接他。
谁知话一出口,崔子玉就朝他吼道:“因为你是范无咎!”
魏无羡无暇顾及他恶劣的态度,他握紧了缰绳,说:“我自然会去,但是你先告诉我他怎
么了。”
崔子玉脸色发青,青白的面孔上落满了雨珠,今天的雨格外的凉,不知是不是冻的。雨水
沙沙落地,愈加地密集了。崔子玉望了一眼天空,淡淡地对魏无羡说:“没有江澄了。”
魏无羡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但他只能继续听崔子玉说下去。
“这位谢必安在奈何桥上等你,你要将伞交给他。这是规矩,这是范无咎和谢必安的约定
。”崔子玉说,“请您公事公办,范大人。”
大雨倾盆,魏无羡骑着马沿河飞奔。他分明记得江澄说过,这里不会再下雨了。
而这雨越下越大,忘川的河面都飞快地抬涨,马蹄踩下就是好大一片水花,继而泥水扬起
,随着“踏踏”声四处飞溅。魏无羡被雨水糊的满脸,视目不清。而前方水雾厚厚一层,
几乎让人丧失了空间感。他听着耳边雨声哗哗,伴着自己心脏隆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觉得心空的发慌。
好巧不巧,江澄此时出了事。纵然心里多种揣测,他见不到人,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
告诉自己,照崔子玉说的,公事公办,不要多想。
魏无羡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前方雨幕渐渐浮现出一条白色身影,就这样突兀地撞进了他的
双眼。魏无羡神色一凛,马鞭一抽,加快了步伐。
那一袭白衣的人被水浇的湿透,下半身更是被泥水浸的肮脏。他在拼命地跑,头也不回,
胸前随着他步伐晃动的黑色,是怀里紧紧抱着的黑伞。
魏无羡追着,那人跑的飞快。骑马竟然都追不上他,于是大喊了一声:“谢必安!”
他的声音混杂在潇潇的雨水中。对方充耳不闻,跑的更加迅速,仿佛身后是恶鬼追赶。
魏无羡卯足了力气,又喊了声“谢必安”,对方依旧不理不睬。
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脖子往怀里灌,冰的他汗毛倒竖。顿时不安感铺天盖地倾倒而来,魏
无羡踹了一脚马肚子,马儿嘶鸣,扬啼飞跃。魏无羡冲着他的背影,再次拔高声音大喊道
:“江澄!”
“江澄!”
“停下!”
魏无羡策马追逐,两人的距离迅速缩短,但并不是魏无羡追的更快,反倒是那人实在是跑
不动了,摇摇晃晃地前行,可依然跌跌撞撞地朝前扑。
魏无羡追上他,朝他伸出手。当指尖就要碰到对方向后飘飞的衣摆,那一段雪白从手中滑
了过去。只见他他双腿一软,像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跌倒在地,整个人扑进大地,溅起
一片泥浆。
魏无羡驾马冲出数丈,从马上一跃而下。
奔回对方身旁。他跪在地上,抓住对方双肩将其拖了起来。魏无羡只觉得这人软绵绵的,
他趴在自己怀里,魏无羡慢慢将他翻了过来。
然后就呆住了。
这是谁?
他一袭白衣,纵然被泥浆泡的看不出本来面目,魏无羡却清楚的知道,这不是江澄。
这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是谁?他真的不认识。魏无羡呆呆跪在地上,抱着这具并不是
江澄的躯体。
这个人双目紧闭,身体无力,手臂却僵硬地扣著黑伞。魏无羡伸出手,擦净了他脸上的泥
,看着这张俊秀而陌生的脸上,眼角口际慢慢渗出了血丝,又被瓢泼的雨水冲刷开。
魏无羡这才发现,对方的下半身拧成一个诡异的姿势,他的双腿并没有随着身体反转拧回
来,仿佛一根芦苇打了个结。魏无羡试探地摸着他的腿,才发现他双腿已经断了。
原来他一路跑,活活跑断了腿,被累死了。
“范无咎已死,从今以后,你接替他。”
魏无羡突然想起,他刚来的那一天,也是倾盆大雨,谢必安带他走到桥上去,把伞递给一
位黑衣人,然后眼看着他跳进水里淹死。
原来他怀里的,才是真正的谢必安。那个为范无咎送伞的谢必安,与范无咎一同死去的谢
必安。如今他已经没了声息,他的身体在雨水的拍打下迅速地分解破碎,最终躺在魏无羡
怀里的,只剩下一具身着白衣的骸骨。
魏无羡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腔里盈满了水汽。
他对谢必安道:“得罪了。”然后掰开他的双臂,将黑伞取出抱在怀里。
魏无羡道:“谢必安,你的伞,我收下了。”仿佛听见了魏无羡的话,谢必安躯体黯淡,
四肢崩解,顿时变成一片散沙,像一把泥糊的人,被雨水冲的到处都是。
魏无羡只能再往下游去。刚要上马,忽觉眼前白光一闪。他抬起头望向天空,只见云层之
间雷蛇闪烁,横跨了半边天空。继而是山崩石碎之声,从天边隆隆而来。
雷声持续了许久,他怔怔地听着,仿若一声卡在胸腔的叹息。魏无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而雨也渐渐停歇。
白雾渐渐散去。
石桥浮现在河川之上。
有一袭白衣之人立于桥上,衣袂飘飘,干净的仿佛并未经历过刚才的大雨。
他听见身后马蹄声,他回头。
奈何桥上点燃了灯火,温暖地映在他如玉一般的脸颊上。魏无羡看到了一只清水一样的眸
子,那眼不悲不喜,明明看着他,又透彻的仿佛眼中无他。
只是一只而已。
他脸颊上两道细细的红痕,从眼角蜿蜒到下颌,凝成了一滴红痣般。他有着和江澄一模一
样的面孔,另一只眼的瞳仁却是灰暗的。
他看见魏无羡来了。看他浑身湿淋淋,头发糊的满脸。像是这副狼狈样子太好笑,一双杏
目都要弯起来,竟然朝着魏无羡笑了。
魏无羡看着他笑,若不是那只灰暗的眼睛,和江澄少年时无忧样貌别无二致。
那白衣人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含着满眼的笑意。魏无羡抱着黑伞,朝他走过来。
而与此同时,靠在桥尾的盛装女子也慢慢走上桥。
魏无羡站在他面前,他要微微抬起头才能和他四目相对。魏无羡托著黑伞,看着这张和江
澄一模一样的脸孔,大脑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孟静语走到两人身旁,冲魏无羡笑道:“范大人,这伞……您是打算自己留着了?”
她细细的嗓音仿佛一根针,虽然轻轻的,却刺的人清醒了几分。孟静语抬起宽大的袖摆,
一指魏无羡:“这是范无咎大人。”
然后向魏无羡介绍他:“谢必安大人。”
魏无羡听了,不知怎么手就颤抖起来。他看着面前的白衣人冲自己点点头,礼貌地喊了他
一声:“范大人。”
魏无羡看着眼前这张脸,他曾经再熟悉不过。曾经相隔十六年,只是听声音,也能立即认
出他,而面前这个人,他内心确证无疑,却不敢喊。
并不是因为那两只不同的眼睛,或者是颊边的血痕。江澄是什么样子的,他不会忘。怎么
会是舒展了眉头朝自己干净地笑呢。
似乎是没有得到魏无羡的回应,也可能是魏无羡僵硬的仿佛雕塑。他打量自己的眼中多了
些许困惑,微微歪著脑袋,却没有说话。
魏无羡呼出一口气,开口,试探性地轻声问:“江澄?”
于是对方眼中的困惑更深。
却依然礼貌地问道:“您说什么?”
此时魏无羡被孟静语握住了手腕。魏无羡看过去,见女子笑靥如花,虽然厚厚的白粉让它
变成一张笑脸面具。
孟静语温言道:“范大人,这位是谢必安,您莫要认错了。”
孟静语瞧着他不死心的样子,嘴唇微动,似乎又要把那个名字喊出来。便将对方的手腕捏
的更紧,她一字一字咬道:“忘川水一饮,前尘皆了。”她漆黑的眼睛映着桥上悠悠烛火
,凝视著魏无羡:“谢大人的伞。”
魏无羡静静地看着那张白面,拧动手腕,扯开孟静语的控制。然后托著那把黑伞,慢慢地
交予到江澄手中。
江澄接过伞,道:“谢谢。”
这一予一受,孟静语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于是又笑着对江澄说:“谢大人,您就沿着河
往上游走,等看见了一座城。”孟静语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比划出一个山的形状,袖口挥
动,就像跳舞一样,“高高的,黑黑的,上面有光,然后您看到下面有个洞,您从洞走进
去,走到最高处,就会有人接您。”
江澄点点头,又说:“谢谢您。怎么称呼您。”
孟静语掩口又笑,对江澄夸赞不止:“安安真是个好孩子,在下孟静语,掌管这座桥,随
您称呼吧。”
魏无羡看两人你来我往地笑个没完,自己反倒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江澄辞别了两人,抱着
伞走下桥。
魏无羡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见江澄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伸出手,高高地举起,朝他
挥动着。
江澄真的笑的特别好看,如今少年样,无忧无虑,干净的没有一点瑕疵。可脸上的泪痕却
分外夺目。孟静语笑嘻嘻地朝江澄挥手,魏无羡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胳膊。
看江澄走远了,孟静语收敛了笑意。对魏无羡伸出手。
魏无羡问:“什么?”
孟静语勾勾手指:“通行令呀,傻瓜。”
魏无羡忽然才想起这件最重要的事,忽然就觉得胸前的通行令捂的发烫。他尚未动作,孟
静语已经利索地抄起水舀,端起酒盏,给他满上一杯忘川水。动作颇为豪迈地举到魏无羡
眼前:“范大人此来,一为谢大人走马上任,而为自己转世而去。干了这杯,小女子送魏
先生往生。”
魏无羡望着眼前晃动的液体,却无论如何也伸不出手接过。孟静语不耐烦地催促:“来来
,把通行令交出来,你后面好多人呢,不要耽误我做事。”
这里夜深了,奈何桥灯火阑珊,魏无羡朝身后望去,果然见到一排一排漆黑的魂魄朝这边
走来。孟静语急迫的样子不像是故意的,把酒盏又朝自己面前举了举。这碗水,本就是他
想要的,洗净前尘,前世了无,从此干干净净地轮回做人去,与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再续前
缘。
他在这儿想着,孟静语就愈发地生气,竟然厉著嗓子开骂来了:“一个一个的都这么磨叽
!刚才那个也是,半天不肯喝,不喝来干什么,早干嘛去了!”
魏无羡听她骂,突然就从她手里接过酒盏,孟静语便立即停止絮叨,又换上了一副慈爱的
神情,就等著魏无羡一饮而尽。
然而魏无羡只是慢慢地把酒盏放在了桥柱上。对孟静语说:“我改日再来。抱歉。”
孟静语看着他,没说话,面无表情的,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气。魏无羡想了想,又对她说:
“您刚才描述的太……玄乎了,我怕谢大人走错了路,我去送送他。”孟静语歪著头听他
讲,魏无羡就又一指桥下的马儿:“崔大人的马我也得送回去。”
孟静语听了,哼了一声,并未作答。魏无羡就当她同意了。他把通行令往怀里塞了塞,下
桥跨上马,朝江澄离开的方向奔去。
十七
夜风凉凉,吹着他的面孔。
大雨,桥上的江澄。刚才发生的,仿佛是一场梦。
江澄不该是这个样子。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永远是眉间深沉的阴郁,哪怕是他年少时,眼
中也是十足的傲气和自负,怎会用这样清澈的目光看自己。
兴许是忘川水,真的洗净了一切吧。他这样想着,无法忽视心中那种难受的感觉。
当他追上了白衣人,他转过头来,抱着黑伞,入目依然是洁白的面孔清澈的眼。魏无羡见
到江澄,本来要面对的是两人数不清的烂帐和常年的漠然,这些都让他在江澄面前说不出
话来,甚至不敢见。而如今他见到的是一个这样的江澄,纵然心头困惑,竟还是说不出话
来。
江澄便先开了口:“范大人。”
魏无羡说:“我送你回去。”
江澄说:“谢谢。”
魏无羡伸手将江澄拽上马背。江澄对他的好意完全没有拒绝。魏无羡知道,这不过是他对
人天生的善意,即使不是江澄,他也会这样做。但唯一不同的是,如果是过去的江澄,他
必然拒绝自己。
他坐在自己身后,又说“谢谢”。
魏无羡转过头,想告诉他,不必一直这样客气。但当他转过头,才发现江澄的面孔近在咫
尺。于是想说的话又卡在喉间,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澄抬着头,眼神是温和的,却没有任何情绪。离的这样近,魏无羡能清晰地看见他黑目
的瞳仁,里面的纹路随着他眨眼在微微的颤动,以及眼角的两道血痕,已经干涸彻底,裂
出细细的缝隙。
他记不太清了,他记得江澄的眼睛好像不是这个颜色。
而另一颗灰色的眼睛,是完全没有瞳孔和纹路。
魏无羡伸出一只手,遮在了江澄完好的眼睛上。贴上去的瞬间,只觉得手心痒痒的,是江
澄的睫毛在颤动。魏无羡凝视著那只灰色的眼睛,问:“看得见我吗?”
江澄说:“好黑。”
魏无羡觉得胸口有点闷,他从未这样近地看江澄。他那只灰败的眼睛没有焦距,却依然倒
映着自己的面孔,圆圆的,很傻的样子。
魏无羡又问:“这只眼睛去哪儿了?”
江澄问:“什么眼睛?”
魏无羡慢慢地移开他的手。那只黑眼睛从他手掌边缘浮现时,魏无羡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
的目光。他的手中留下了红色的碎屑,是血干涸的痕迹。于是他抬起另一只手,捧起江澄
的脸,用拇指轻轻地蹭著血迹。
兴许是小心翼翼过分了,江澄被挠的很痒,就笑着摇头,魏无羡也不知该不该松开。他蹭
着他笑着,没一会儿,就把血擦干净了。
他看着对方无忧的样子,忽然觉得,也挺好的。
他不会愤恨地看着自己,他也不会记得过去那些旧账。
魏无羡虽然满心的疑惑,想知道,又觉得,这和自己能有什么关系。
牵着马缰,心想,这不过是他要走,他忘记,他还失去了一只眼睛的巧合。
......不是巧合。
他能安慰自己,却骗不了自己的直觉。
魏无羡握紧了缰绳,忽然觉得夜风好冷,钻到衣服里,让人忍不住地战栗。他不能再想了
。
要带江澄快点回去,夜深了,一会儿会更冷。
他轻轻踢了马腹,伴随马蹄哒哒,两人在漆黑的天空下疾驰,身后是苍白黯淡的忘川,和
红的与黑一体的漫天舍子花。
而无孔不入的风又往怀里灌,魏无羡抓紧了领口,生怕盖著大印的通行令飞出去,飘进这
夜空里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他想,就是把江澄……谢必安,送回去。
不然在这么黑的夜里。他一定会迷路,万一掉进忘川里,忘了路怎么走可怎么办。蓝忘机
……蓝忘机还在等,他要走的。他只是把他送回去。
那马儿跑的飞快,颠簸的两人摇摇晃晃。魏无羡被风吹的几乎麻木,忽然觉得后背一暖,
反而让他浑身僵硬。
江澄揽住了他的腰,靠在了他背上。他一手抓着伞,坐在后面像是怕自己从摇晃的马背上
掉下去,另一只手便抓住了魏无羡胸前的衣服,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
他带江澄回到城池。像是知道两人会迟迟归来,城池漆黑的大门依然明亮着火把,沉默的
卫兵在两人策马归城后,才慢慢升起大门的锁链。而高耸的阎罗殿依然灯火通明。魏无羡
一路骑到阎罗殿上,发现蒋崔二人还在等候。
崔子玉看着魏无羡先下马,又把江澄接下来,脸上闪过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继而咬牙恨
恨道:“竟然没把我的马压死。”
蒋子文走上前去,看了一眼江澄手中的黑伞。朝魏无羡恭敬地一颔首,道:“辛苦魏先生
了。”魏无羡略有诧异,蒋子文解释道:“这本是您分外事,劳您辛苦。”
魏无羡客套了两句。蒋子文转向江澄,郑重地对他说:“在下蒋子文,掌管诸事。今后忘
川琐事还要劳烦谢大人。”他又招呼崔子玉来,向江澄介绍:“判官崔子玉,若有事可向
他请教。”
魏无羡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江澄认真地听,认真地点头,不卑不亢地应答二人。崔子玉
听说自己被安排,有些不满,道:“我并非勾魂使,要如何向我请教?”
蒋子文和蔼地说:“魏先生是要走的。你暂且负责此事。”
两人这样说,江澄眼中多了困惑,毕竟他并不知道两人口中的“魏先生”是何人。崔子玉
满脸的不愿被请教,江澄也看得出来。蒋子文还在劝说,江澄不愿麻烦二人,转过头悄悄
问站在一旁的魏无羡:“勾魂使难做吗?”
魏无羡道:“不难。”
江澄就轻声问:“范大人可否能教我?”
魏无羡哑然。他看着江澄唯一一只明亮的眼睛,里面是真诚的信赖和期待,却在这样的目
光下,只能把视线转向一边。
他解释道:“我恐怕不行。”
“你怎么不行。”
崔子玉冷着声音质问,“人间一日,忘川一月,你学会捞魂用了几天?你生死簿都是白卷
,还怕投胎误了时辰么。”
魏无羡一听崔子玉火药似的话,就不由得来气。他说:“与你何干。”
崔子玉冷笑,忽然就拔高了声音,道:“知恩图报,你可知你的碎魂都是谁捞起来的,是
谁天天泡在忘川水里找你的魂魄!你来世能安然做人,可知是谁护你!”
他话语掷地有声,一嗓子喊得阎罗殿回音阵阵。魏无羡握紧了拳头,一句话不能反驳。
这都是他曾猜想、却刻意忽视的。魏无羡垂目看着地面,而崔子玉质问的目光瞪着他。江
澄看了一眼魏无羡,又看着崔子玉,只知两人愤怒,却不知事出有因。
“崔大人,莫多言了。”蒋子文沉沉的声音略微平息了僵硬的气氛。虽然这样说著,蒋子
文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打量著魏无羡。
魏无羡平静地开口:“我知。”然后他说,“我并不在乎。”
崔子玉抬起下巴,稍微缓和的脸上忽然像划了一道口子,扯出一个笑:“哦?原来是我们
多管闲事了。”他似乎就要发作,蒋子文的手却轻轻地落在他的肩膀上,让他听魏无羡解
释。
但魏无羡想了想,摇摇头,苦笑道:“这……多尴尬啊。你来我往地偿还,没完没了。”
他想江澄为了他,辛辛苦苦地捞著忘川的魂魄。可自己偏偏要作为残魂走了,于是又付出
了一只眼睛,又付出了前世的记忆,只为了自己转世无虞。
江澄他……他凭什么呀。
魏无羡看了一眼江澄,如今他听着三人的对话,依旧满脸的不解。魏无羡阖上眼睛,不禁
又苦笑出来。“他真的不必做这些,我前世早就和他……”
一刀两断?魏无羡觉得这个词也不太合适,于是说:“相互不管了。”
崔子玉听了,沉默了片刻,然后笑嘻嘻的:“你还真挺没良心的。”
魏无羡想,骂就骂吧。毕竟丧尽天良的事儿,他生前做了太多。想来自己真是命好,总不
乏有人对他好,而他就怕人对他好。
连死了,也有江澄的一厢情愿。
那颗金丹就是江家的,就是他还江家的。江澄偏偏记了一辈子,死了还没完。魏无羡可以
为了别人的好奉献自己的命,可如今有人在上面等他,他如何坦然地接受这些?
魏无羡觉得,江澄收集残魂可能是为了某个原因,虽然他不愿意这样想——他是想让他留
在身边。
忽然就觉得很尴尬。
他不知道自己想着这些,表情有多纠结。蒋子文便道:“您无功无过,此处任您去留。”
他话语说的真诚,毕竟他无罪,不需要留在地府。
一说到这个,魏无羡不禁又觉得头痛。不难猜出,那写了他名字的白卷,兴许也是江澄手
笔。但魏无羡不想细究了,他心想,何必呢,何苦呢,他不稀罕啊,江澄何必让自己遭罪
。
这一世该结束了,早该在活着的时候就结束了。为何在阴曹地府纠缠不休。还不如一同投
胎了去,说不定忘却前尘来世又是好兄弟呢。
魏无羡深吸了一口气,他抬起头,见江澄担忧地看着自己。他轻轻地朝自己开口,生怕声
音大了会吓到魏无羡一样:“你还好吗?”
魏无羡笑笑:“我很好。”
江澄又问:“你要走吗?”
魏无羡道:“对。”
江澄顿时露出惋惜的表情,喃喃道:“那……好可惜啊。”他想了想,对魏无羡真诚地说
:“那你……要平安。”
魏无羡看着他这样,心里抽抽的疼。他叹道,江澄啊江澄,受你这么大恩,你让我怎么没
有负罪感啊。
蒋子文放在崔子玉肩膀上的手轻轻拍了拍,告诉崔子玉,让他先带谢必安回家休息,待谢
必安独当一面后,再寻一位范无咎。
崔子玉听了,纵然心中千万不满,也找不出实际的理由强行留下魏无羡。临走前他恶狠狠
地瞪着他,一副恨不得在他生死簿上写下十大罪的神情。
魏无羡看两人擦身而过,那脚步声渐渐远去了,一下一下砸在自己的心上。
魏无羡听着,忽然脚步声停了。他不禁转过身,只见江澄停在殿口,微笑着,举起手,朝
自己轻轻地晃着。
他不知怎么就想起那时的他,在忘川河岸,满地的红花里,面带白纱。虽然遮著面孔,却
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笑意,他的手臂也是这样轻轻的挥着。像是见面的问候,像是离别的告
白。
魏无羡沉沉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看着江澄被崔子玉扯著,一把扯离了他的视线
。江澄最后还在朝他笑。
蒋子文对魏无羡道:“您应能赶上今晚的渡船。”
魏无羡叹了一口气。
蒋子文看着他。
魏无羡沉默片刻,说:“……崔判说得对,我不急于人间几个时辰。”
他干笑了两声,“等我的那个人,他曾等了十三年。让他多等一日,相比也无妨。”
蒋子文开口缓缓道:“在下代谢必安,多谢魏先生了。”
夜路静悄悄。
中元节一过,大街小巷漆黑一片,照明的灯都没有了。阎罗大殿的火把果然是为了迎接深
夜归来的“谢必安”,等魏无羡出门,便在身后一盏一盏地熄灭了。
城池在深夜犹如沉睡的巨兽,密密斜斜的房屋犹如它漆黑浓密的毛发。魏无羡想起自己第
一次从阎罗殿离开,那是江澄领着自己,走过忘川,走了雨幕,然后走在这崎岖难行的巷
子里。
魏无羡踮起脚尖,从阎罗殿殿柱上取下一盏未灭的火把,地府的火焰燃烧着浅淡的绿色,
毫无温暖,光都是冷的。他仔细瞧了瞧,才发现所谓火把,原来是一截连接着手骨的臂骨
,那五指张开,托著的火焰是一把磷火。
不管是什么光,能照亮黑夜就好。魏无羡想,不急不慢地往家的方向走。他也不知道,会
不会及时遇上江澄和崔子玉。不遇到也好,遇到了,那就是崔子玉走不管他俩的路,必然
把江澄带偏了。
如他所料,果然在漆黑的巷口听见人声。不知道崔子玉带着江澄走了多少弯路,好像崔子
玉还被磕著碰著了,正压低了声音骂魏无羡。
魏无羡听江澄说:“您不要这样说,他是好人。”
魏无羡就笑出来了。他笑起来轻浮,声音也轻浮,远远地就传到江澄耳中。江澄抬起头来
,恰巧看见魏无羡绕过房屋,手中举着火把,映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朝自己慢慢走来。
魏无羡走近两人,拿火把晃了晃蹲在地上捂着脚的崔子玉,面无表情道:“崔大人真是万
金之躯啊,怎么能走夜路呢?”
江澄抱歉地说:“我不小心踩了他的脚。”
魏无羡严肃地说:“听说骂人骂多了,走夜路会被踩脚。”
江澄听了恍然大悟,赶紧对崔子玉道:“崔判今后不要骂人了。”
魏无羡暗自偷笑,心想幸好磷火的光冷,看不清崔子玉涨红的脸。但说来说去,到底是自
己对不起江澄,也不怪崔子玉骂他没良心。想到崔子玉那逆天的战斗力,魏无羡觉得还是
少惹他为妙。他朝江澄招招手:“来。”
江澄就乖乖过来了。
魏无羡对崔子玉说:“我带安安回去,您自己能走吗?”
崔子玉咬牙切齿:“给我滚。”
魏无羡留下轻飘飘的一句“那您慢走”,然后带着江澄沿小路离开了。
夜静的可以听见石子滑动的声音。往日时候,都是江澄走在前面。或是两人分道而行。
魏无羡还记得他刚来的时候走的多么艰难,怪他没有打个灯笼。如今点了火把,魏无羡心
想江澄应该会好走很多。
魏无羡说“慢一点”。江澄就说“谢谢”。
过去的江澄跟自己说过谢谢吗。魏无羡想了想,想不起来,那便是没有了。他怕对方绊倒
,火把落在身后侧,打的极低。他看江澄这样轻轻慢慢的,哪里有分毫过去的影子。
魏无羡觉得自己应该接受一个事实。和他一世的江澄已经不在了,他只是长得一样。
这样想,心里会有点难过。但相处,会容易的多。
是好事。魏无羡告诉自己。
这道路远比自己想的要崎岖,两人走了好一会儿,距离家门口还尚远。魏无羡觉得这样的
走法,干脆就不要回家了,说不定现在去城门口等一会儿,就等到晨光熹微。
虽然江澄不说,魏无羡也知道他走的跌跌撞撞。魏无羡将火把又落低了一点,对江澄说:
“你看着石头走。”
江澄无奈地笑了一下,说:“石头好多。”
魏无羡说:“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觉得难走,走多了就好了。”
江澄说:“还是你自己打吧,我在后面跟着你就好。”
魏无羡想了想两人的速度,就伸出手,抓住江澄的衣袖,朝前举着火把。没想到这样居然
走的更快了,江澄也不会磕磕绊绊。路过一个拐角时,魏无羡提醒他慢一点,转过头,磷
火一照,惊讶地发现,江澄居然闭着眼睛。
江澄闭着眼睛说:“好。”
魏无羡愣了一下,随后松开江澄,自己先小心翼翼地绕过拐角。他朝江澄伸出手,谁知对
方竟然就阖着眼睛,垂著双手,连墙壁都没扶,微微转身,就绕了过来。
魏无羡不作声,江澄依然闭着双眼,虽然步伐很慢,却走的畅通无阻。
他看着江澄的背影,忽然酸涩了一分。他记得自己想像过江澄自己走这崎岖小路的样子,
没想到竟是如此随意。也没想到他在忘却了许多事之后,依然走的如此轻松。
而江澄远离他几步,忽然转过头来,看着还停留在原地的魏无羡,诧异道:“怎么了?”
魏无羡摇摇头,笑道:“没事儿,你继续走吧。”
江澄点点头,凭著直觉继续避开满地的碎石和曲折的拐角。原来对方并不需要他,魏无羡
无可奈何地想。他觉得自己有些事真是自作多情了。
他记得有人说过,江澄是三年前下来的。
三年,人间千日,地府三万天。这条路,江澄走了三万天,走了近百年。
魏无羡在黑暗中露出一丝苦笑,他垂下眼帘。继而忽然想起什么,瞳孔皱缩,猛然瞪大了
双眼。
金凌当上仙督的庆典,乃是二十年前。而在那场庆典半年后,魏无羡才得知江澄的死讯。
待续
——
我还挺喜欢这几个配角的,虽然他们是砖,哪里需要往哪儿搬。但我决定还是给他们一个
表现的机会。
·请用一句话来描述自己
蒋子文:“苛待下属严于律己的老领导。”
孟静语:“面容姣好,口吐芬芳。”
崔子玉:“文质彬彬的羡澄粉。”
魏无羡:“我,江澄毒唯。”
十八
魏无羡生前,一直避免去想江澄的死。
他活着的时候,有太多的事情占据身心,可以不想。可如今,身边只有江澄了,还是一个
不认识他的江澄。所以有些情绪和事,似乎随着江澄记忆的离开而淡去了。此时他将遗弃
在旮旯记忆重新拾起来,吹去表面浮尘,终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反而可以静下心来面对。
想过去的江澄,想起他一双杏目冰冷阴郁,多年不见,望向自己是深深的嗔和怨。
他在这边胡思乱想,脑海里的故人在凝视着他,于是表情难受的紧。江澄却没看见,只随
魏无羡进了家门,好奇地打量著漆黑的屋子。
然后开口道:“好黑。”
魏无羡听了,回过神来。江澄站在房间中央,连凳子都摸不著。魏无羡有种反客为主的错
觉,继而蹲下身,翻箱倒柜地寻找著蜡烛。这些琐事本都是江澄在管,他对这些事从没上
心。最后翻了半天,啥也没找到。
桌子上原有的那根,让他在中元节变成做灯的材料,送予江澄放飞。江澄只听见对方窸窸
窣窣的动作,却不知他躲在黑暗里又开始琢磨。心想要不是那盏挂满了蜡泪的烛火,他和
江澄不至于到如此境地。
他在这里事事依靠江澄。如今江澄记忆空空,换他依靠自己了,才发现自己没用的连一盏
灯都给不了他。
江澄垂著双臂,站在黑暗里,虽然面朝自己,眼睛黯淡著,却不知道能不能看见他。魏无
羡觉得很抱歉。又觉得还好自己留下了。如果是崔子玉,他把江澄送到这儿,也不会比他
更熟悉这个家。
他蹲在原地不知所措,忽然就听江澄打了个哈欠。
折腾到深夜,也确实累了。魏无羡觉得正好,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指了指他的房间,说:
“你在那边休息。”江澄点点头,却没有动。魏无羡以为自己没说清楚,过去把门推开了
,说:“这边。”
魏无羡从没进过江澄的房间,如今一片昏黑,觉得这个屋子也没比自己那间精致多少,隐
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张床,一扇柜子,柜子下靠着他常用的背篓。
他已经说了,但江澄的手扶著桌子,依然没动。魏无羡见他缩著肩膀,只好走近他。只见
江澄白玉一样的脸就在眼前,眼睛看着自己又像是没看。魏无羡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才发觉他的眼睛微微闪动了一下。才知道,太黑了,他看不见。
“明天天亮了,我找找蜡烛。”魏无羡轻声说,伸出手,握住江澄的手腕,后退著带他往
卧房走去。
江澄说:“好。”
魏无羡引着他坐在床上,蹲下身,帮一边他脱掉白靴,一边说:“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去
忘川,你今晚要好好休息。”
江澄说:“好。”
“你要是想起来,喊我,不要自己起来。”
“好。”
魏无羡站起来扶著江澄的肩膀,让他躺好。魏无羡摸了摸床内侧,才发现这张床上只铺了
一层草席,居然连个盖的东西都没有。
但江澄显然身体很适应,靠在枕头上,已经阖上了眼睛。
魏无羡看着他的脸,平静而祥和,像没有涟漪的水。他看着,反而觉得心沉了下去。
他放松的身体在自己面前毫无防备,阖上眼帘将外界隔绝。魏无羡轻声问他:“你要睡了
吗?”
江澄听见了,弯了一下嘴角,却没有睁开眼睛,也许睁不睁开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区别。魏
无羡又听他开口说:“好。”
他连说著“好”。就像刚才只会说“谢谢”,现在只会说“好”。魏无羡觉得,自己可能
再说些什么,他也只会说“好”。
江澄被置于此境,别无选择。魏无羡如今觉得,他真是一个妥协的人。纵使他曾经种种自
负不满,命运总会把他安排的明明白白,推向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上。于是无论背负的是什
么,都要往前走。
魏无羡垂下眼睛,无声无息地看着他的面孔。万籁俱静,深夜漆黑。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塞
进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在这里他说什么,想什么,都会被封存起来。不用害怕天亮时的质
疑和责备,也不用面对自己偿还不起的一切。江澄的白衣是眼中唯一的亮色,他看着看着
,越看越觉得这像安魂入梦时穿着的衣裳,惨白惨白的毫无生命的迹象。
他离开人间的时候会是这样吗?魏无羡不知道。他只知江澄走的安然。
虽然还是听人说的。
两人一别,平生再未相见。经常是他快要忘了这个人的时候,会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消息
。
江澄一直孤身一人,金凌常年坚持不懈,邀请江澄去金麟台常住。他一次一次地拒绝,大
约过了二十几年还是三十几年,魏无羡也说不太清楚。后来可能嫌金凌烦人,就去闭关了
。
这一闭关,又是数年。等金凌终于沉不住气了,江澄也走了。
说是,被发现的时候,非常平静。
江家几十年唯一的宗主去了,魏无羡想不知道这个消息都不行。他听人说著,听见了,过
了耳,身体几乎是本能地不去想、不愿想。
他们说,江澄静静地躺在石床上,发现的时候只剩下一套宗主衣服了,那衣服平整地落在
苍白的骸骨上。骸骨的姿势自然而平静。
他们说,金凌抱着宗主衣服,哭的好大声。
他想起金凌小时候曾抱着岁华剑不要命的哭,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他会给江澄怎么哭。如
今魏无羡耳边只有寂寥的夜晚,江澄的呼吸声都轻的几乎察觉不到,于是脑海中金凌的哭
声异常的刺耳,震的他头都要裂开。
骸骨抱在怀里必然碎成一片,今天他在大雨中抱着的谢必安,也是白衣裹着一把干枯的骸
骨。这两个白衣人渐渐重合在一起,最终变成丧服裹着的江澄。
那颜色真的白的刺目,他的视线渐渐地上移,好像又看见了那张骷髅的脸,不禁抖了一下
。
于是清醒了几分。眼前的江澄胸口微微起伏,让他有了种生前皆是梦境的错觉。
他轻轻地开口,嘴唇翕动,却没发出一丝声音。
喊他:“江澄。”
江澄依然沉沉地阖着眼睛,听不见,自然也不会多理会他半分。
第二日一早。带江澄去忘川河畔。
经历了昨晚的大雨,忘川岸上空气清冷而潮湿,远处飘着浅浅的白雾,东方的光芒刺过,
被切割成一片一片。
忘川,这应该是他看惯的景象。可江澄跟在他身后,还是不自觉地打量。他问:“这是昨
天经过的地方吗?看上去很不一样了。”
魏无羡转过头,看到江澄眼中的新奇。便问:“这里……你记得吗?”
江澄摇摇头,魏无羡想说,你以后会经常看的。可话从口中绕了一圈,觉得忽然觉得残忍
了些。干脆就没说。
远处已有小船穿过白雾,飘飘荡荡朝栈桥而来。忘川上又开始了一日的工作。
魏无羡一边走,一边向他解释沿河而来的船只,残魂和捞魂。江澄一边听一边点头,魏无
羡却感觉的出来,他并不能理解一些词的含义,比如说“人间”,纵使江澄对“天上”的
这个世界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却也没多问一句。
魏无羡觉得没有经历过的,解释来,对方怕是也听不懂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江澄的
世界是一片空白,只能让他日自己体会了。
魏无羡一路说著,带江澄到了河岸边。江澄抱着黑伞,站在岸边,看忘川浪花滚滚,水声
喧嚣。
他伞抱的紧,微微低着头,对眼前的波浪并不想多看一眼。
魏无羡就宽慰他说:“不要怕,这个不难。”想了想江澄之前讲给他听的。继续解释道:
“人间过来的人,如果魂魄不全,就会顺水而下,我们就是捞这样的魂魄。”
江澄礼貌的回答:“原来如此。”却觉得他声音微微颤抖。让人觉得古怪。
“你怎么了?”
江澄摇摇头,似乎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但还是向对方据实以告。他手掌贴上自己胸口,
说:“觉得很慌。”
魏无羡朝他抚慰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的,放轻松。”可仔细看来,江澄的神
色并不好。他猜想许是昨天休息的不够,那今天随便做做,早点回去吧。
他蹲在岸边,示意江澄靠近点。盯着浪花细瞧了一会儿,见有东西飘下来了,跃向水面,
手掌往水里一伸一勾,就拖了出来。然后跃回岸边,举著一只脚朝江澄晃了晃。
江澄有点抖,让魏无羡觉得挺奇怪的。虽然能感觉到他的抗拒,眼神却没有退缩。
“这样捞出来就行了?”江澄问。
魏无羡说:“对。”然后强调了一下,“但是你只能捞人哦,石头树枝什么的可别捞了。
”
江澄说:“好。那就捞这样的?”他示意了一下魏无羡手中的残魂。
魏无羡打量了一番,笑了笑,接着又把它丢回河里去了。朝江澄一摊手:“这种也没必要
。”
江澄点点头,学着魏无羡刚才的姿势,缩在岸边看。他一双白鞋踩在忘川沿岸的湿地里,
没一会儿就被浸湿了。瞧他认认真真的,学模有样,魏无羡不禁笑起来。向前掺了一把江
澄,带着他往上游走。
“还是得往前走走的,不过,你要是想守株待兔,也不是不可以。”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技术活,凡是个眼神好的,体力好的都做得来。魏无羡说个大概,江澄
学的很快,没一会儿就自己主动沿河勘查了。
反倒是魏无羡自己,捞了几个就不愿再动了。坐在岸边,望着白影渐渐远去,觉得自己真
不适合这种枯燥还守时的工作。而江澄......魏无羡看向他的背影,觉得,也真的可怜了
点。
他为什么一定要当谢必安,一定要捞魂,他为什么不走。
魏无羡想。
为什么喝了忘川水,忘了自身事,却依然干这没日没夜的体力活。
他为什么不去往生。
江澄身上存在太多的事,件件让他困惑,也件件不敢细想。他不是傻子,他察觉的到这些
事儿和他有关。但是为什么偏偏是江澄要这样做。
河岸的风吹着他,昨晚没睡好,就觉得头痛。一想更痛,魏无羡摇摇头,觉得想也没用,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他一介残魂,还能做什么。
他在这旁又胡思乱想了好半晌。等回过神来,朝江澄看去,对方已经沿岸走了很远,魏无
羡张开口喊他,对方听不太清,只好追了过去。结果发现他所到之处,皆留下一堆残肢断
臂。于是张著嘴变成一个惊愕的神情,顺便感慨江澄在捞魂一事上真是天赋异禀。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无用功,见魏无羡慌里慌张的,江澄问:“怎么了。”
魏无羡说:“你捞这些干什么呢,这些活不下来,你好歹捞个有人形的吧。”
江澄想了想,恍然大悟,道:“知道了。”
他以前就是这种啥都捞的习惯,失忆后还这样。看来是与生俱来。魏无羡决定给他掰回来
,这不然照个捞法,岂不是累死。
他又向江澄叮嘱了一番,结果事实证明并没什么效果。
岸边的残魂依旧是一堆一堆。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一边捞,还一边看起魂魄记忆了。直接后果就是修为消耗太多,
天还没黑,江澄直接累趴下。
魏无羡从岸边花丛捡起他的时候,一脸的哭笑不得。
江澄累的趴地上,动也不动,微微张著嘴喘息。魏无羡蹲在他身边,无奈地“训斥”道:
“看看看,好看吗?刺激吗?你还挺厉害的嘛,无师自通。”
江澄侧着脑袋,累的目光都涣散了。魏无羡心想,他怎么那么死心眼呢,累了就休息啊,
非要累的只剩一口气。你看现在话都说不出来了吧。
魏无羡一边把江澄翻过来,一边笑话他:“还好我在,要是你一个人躺这儿,看谁把你捡
回去。”
对方不说话。魏无羡也不知道自己说的他服不服气。可他乖乖的样子,应该是服气了。江
澄在看着他,眼神虽然不悲不喜,可顺从的样子多少有点可爱,尤其是那颗黑眼睛,亮晶
晶的。
然后,忽然朝魏无羡笑了。
魏无羡看他笑,“训”也训不出来,莫名心头一酸。
于是一扯嘴角,也露出个笑,说:“你以前可不这样,我这样说你,你得揍我。”
江澄的眼睛困惑了。魏无羡知道他没听懂,自己也不会解释,一句“没事”结束了单方面
的对话。
江澄接下来只能躺在岸边休息。魏无羡把他的黑伞打开来,支在江澄脑袋边上,让他好好
睡觉。自己则亲自扫荡忘川。捞了几具还算完整的魂魄,见天光渐暗,可以回去了。
回去的时候,江澄已经坐在地上等他了。
魏无羡一边给残魂画咒,一边叮嘱江澄要熟记符咒的画法。别的他也不会,因为自己就学
了这么多。
江澄怀里的黑伞又阖了起来,始终没有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御伞这一项,可能还得自己先
学会了,才能教给他。
但是江澄今天瞎折腾完,站都站不稳,身上更是软绵绵的,更别说再学别的。自己走也走
不稳,架着他走的也慢。魏无羡别无他法,只能把他背起来。一队残魂慢慢地跟在身后走
。
江澄显然觉得自己给人添了麻烦,趴人身上,手不知道放哪儿,头也不知道搁哪儿。魏无
羡觉得自己仿佛背了一个僵硬的雕塑,准确来说应该是稻草人,因为他真的很轻。
魏无羡就说:“你再在我背上乱动,我们走的更慢。”江澄不再动了,又听魏无羡命令道
:“趴好。”
话音落,渐渐感觉后背的躯体放松,继而稳妥地贴在自己背上,魏无羡简直要笑。让江澄
搂住自己的脖子,方便他走的更稳一些。
这微不足道的善意,让江澄在自己耳边没完地说谢谢。魏无羡听着闹心,让他安静点。江
澄安静下来了。他又觉得刚才不该那么“凶”,便说:“不要不好意思,背你很轻松的。
”
他想了想,为了让对方觉得理所应当,又说:“你之前也背过我的。”
江澄问:“什么时候?”
魏无羡笑笑:“很久了,你都忘了。”
那时候他被打的动不了,天天让江澄背着听学,他长得又结实又高,身体动不了,却不耽
误他扯著嗓子这江澄耳边嗷嗷叫苦。
江澄背他一路,一路骂他活该,抱怨著无辜受累替他收尸。两人走一路,一路比谁嗓门大
。
魏无羡喊得响还乱动,竟然没烦得江澄把他扔沟里去。
可这个时候,江澄只会安静地趴在自己肩膀上。魏无羡微微转过头,见他的嘴巴埋在自己
的肩膀上,只睁著一双眼,就冲他笑了。说:“没关系,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江澄眨眨眼睛,闷闷地答:“谢谢你。”
可他并不想听江澄的道谢。江澄会说的话,他再也不会说,而他再也听不到。
等到阎罗殿交了今日的差,江澄已经趴在魏无羡身上睡着了,双臂还圈在魏无羡脖子上。
此情此景,蒋子文无动于衷,崔子玉瞧了,一蹦一跳地过来了,凑近江澄的睡颜,盯了一
会儿,轻声问魏无羡:“你把他怎么了?”
魏无羡心里叫骂“什么是我把他怎么了?”眼看着崔子玉伸出食指要戳江澄的脸蛋,魏无
羡转了个身,示意他滚蛋。
然后轻声求蒋子文给他点灵兽角,给江澄补补修为。
蒋子文应允,魏无羡瞧他桌上香茗不错,说:“这茶香得很,给我包一包。”
蒋子文笑道:“好。”然后对崔子玉说:“去库房给魏先生拿三包。”
魏无羡没想到他如此慷慨,得寸进尺,继续点了几样:“再要一床被子,暄呼的那种,一
箱蜡烛,泡茶不能没有热水,再来一捆柴。还有我家那茶具有点旧了,我看您这套不错,
给我备一份一样的。”
蒋子文笑:“好,好。”
然后吩咐刚从库房回来的崔子玉再去一趟。
最后魏无羡背着江澄,崔子玉背着大棉被和柴火,拎着各种小玩意儿,艰难地和魏无羡走
在小道上。
魏无羡瞅他煞白了一张小脸,心里爽的飞起,却依然一副淡然模样,轻描淡写地问:“这
阎罗殿没别的人了?只有你干活?”
魏无羡也没想到蒋子文直接指派了崔子玉送东西,崔子玉纵然心头一百二十个不满,也不
敢拒绝。
魏无羡凑过去,笑:“蒋大人为什么罚你啊?”
崔子玉咬牙切齿,又怕扰到江澄,压低声音骂他:“还不是因为你的破事儿。”
魏无羡瞥他一眼,说:“让你多管闲事。”
只听“嘎巴”一声响,握在崔子玉手中的木盒已经碎了一个角。魏无羡觉得大事不好,背
著江澄一路小跑,先溜到前面去了。
难为崔大人一路没有发作,忍着满心的火气把东西运到两人家里。瞧这儿家徒四壁的样子
,火气只剩青烟缭绕。
他第一次来,也是第一次主动点了蜡烛,把东西稍作摆放。他端著蜡烛走到卧室,见江澄
已经被安置在榻,魏无羡站在一旁,手里捏著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发呆。
崔子玉凑过去,踮起脚尖,觉得还挺精致的,问:“这是什么。”
魏无羡说:“他的银铃。”
这东西江澄揣在怀里,硌了他一路,刚摸出来才发现居然是这个小玩意儿。
银铃可能是江澄从人间带来的唯一一件东西了。
魏无羡觉得有些恍惚,这个银铃悄无声息,却似能勾起人许多记忆,仿佛也让江澄不再是
一个没有记忆的躯壳,而是真实的,与自己相伴的。
崔子玉看魏无羡弯下腰,把银铃拴在江澄的腰间,然后掖好了棉被。嫌他碍事儿似的,推
出去,轻轻阖上了门。
魏无羡送崔子玉出门,说了句:“多谢崔大人了。”
头一次听他道谢,崔子玉一歪头,问:“你谢我哪个?”
魏无羡不语。看了一眼崔子玉手中的蜡烛,抱歉地一笑:“可惜了,忘了要个灯笼,您得
端著蜡烛回去了。”
但崔子玉没有马上离开。问魏无羡江澄今日做的如何。魏无羡想了想,说:“天赋异禀吧
,捞的快,无师自通,青出于蓝胜于蓝。”
崔子玉眸光闪了闪。魏无羡知他有话要说,就安静等著。
崔子玉凝视着他,问:“魏无羡,还走吗?”
魏无羡点点头。
这本就是预料之中得回答,崔子玉却不太愿意听到。像是给对方一个改口的机会,于是他
又问了一遍:“你当真要走?”
魏无羡继续答道:“我一定要走的,上面有人等我。”
崔子玉干笑了两声,道:“这套说辞,我是不是听了很多遍了。”崔子玉望着烛火,嘻嘻
哂道:“真不知是什么天人,竟这番留你不得。”
魏无羡不说话,崔子玉的目光审视着他,又问:“你就不愿意知道吗?”
魏无羡知他所指,意在江澄。
他并不想窥探那些细节,如何换、如何还,几斤几两,分文计较。于是摇摇头,说:“你
不必说,我并不想听。”
崔子玉晃着蜡烛,说:“这有什么,反正忘川水一喝,都与你无关。以前的事儿知道了,
又有什么不好。”
魏无羡说:“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就怕别人对我好。”
怕改初心。他做的事,早就随着那具躯体被万鬼吞噬,变成尘埃。
崔子玉“噢”了一声,点点头,像是明白了。
崔子玉朝他伸出手,说:“通行令你拿着呢?拿出来我看看。”
魏无羡从胸口掏出来。崔子玉嘲笑他:“什么宝贝儿,还天天搁怀里揣著。”他本想抢过
来,魏无羡却举高了,崔子玉骂道:“我又不抢你的。紧张什么。”
魏无羡一抬下巴,指了指他手中的蜡烛说:“我怕你烧了它。”
崔子玉又笑,说:“蒋大人告诉我,人各有志,也各有命,别人插手不得。”
魏无羡点点头,说:“蒋大人的确明理。”
崔子玉说:“魏无羡,你留下来吧。虽然迟到早退,但是你做的挺好的。”
然后他又迅速地否认了:“算了,当我没说。”
他最终拍拍魏无羡的肩膀,留下句“好自为之”,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