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水神(十一)

楼主: user19940218 (YTKJ)   2021-09-08 14:13:25
(十一)
宁天跃下悬崖的那刻,祂还能听见青霖不解的声音:“我敢打赌冥一定会把核心藏在海洋
的深处,谁也无法接近。”祂说:“祂不可能允许任何人接近的!”
祂因为这席话而惴惴不安又恍然大悟,祂满腹疑惑却又仿佛早已知道解答。落在沙地的时
候,冰冷的沙无所不在,连脚趾间都充满著,好像就连沙都反映出了海水之子的喜怒哀乐

祂应当不寒而栗的,但满脑子的疑问、揣测,以及在那之后的自问自答,都让祂浑浑噩噩
,脚步虚浮,只知道要去见冥,至于是确认什么,脑袋还是一团混乱。
他看见礁石后面的雾气,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第一眼以为是颜色诡谲的海草,直到他
看见雾气中的肉团。
“……形莫?”祂听出自己的声音非常破碎:“是祢吗?形莫。”
雾气只在小范围内出现,它遮掩了肉团,直到宁天的声音才往两旁散去了些。宁天看见了
雾气里面的东西,称之为肉团真的不算太差。第一眼以为是人类的婴孩,不过形体却不完
整,反倒像是还未成形便被扯出的胎儿:头颅还很小而且裸露,只有一只眼睛嵌在上面,
手脚蜷缩。
但祂并没有给人太可怜的感觉,相反地,祂那颗唯一的大眼睛充满了哀怨,介于狠毒和畏
缩之间。
“……祢……该死……祢……”唯一一颗的大眼睛湿润之后掉出了数颗斗大的泪珠,一抽
一抽地说:“宁……天……”
“为什么我该死?”
“我们唯一的真神……”形莫断断续续地说,声音忽高忽低,有时候听起来像是老人,有
时候像是少年,大多时候更像是牙牙学语的幼童:“伟大的海水之子啊……祢该感到知足
……祢应该……祢应该……”祂竟然哽咽:“为什么不是我?我是这么地……这么地……
对海水之子的祂这么地……”
“我做了什么?”宁天问,但又认为自己早该知道了。“是我吗?是我吗?”祂正发抖著
,“是我……”祂连要承认都觉得十分艰难,顿了顿才道:“是我偷走了……祂的……冥
的核心。”
正如凛教导祂的那样,祂知道核心有多么重要,祂已经做好了自我良心和形莫的谴责,谁
知道形莫却发出了尖锐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形莫扭动着,不知道是不是笑得正打滚,
看起来比起人类胎儿,祂更像是某种软肉覆蓋的爬虫类。祂尖叫:“真蠢啊!宁天!真蠢
!”
宁天也不甘示弱地大喊:“形莫!祢得看见时间线的前后!”祂大叫:“告诉我!是我吗
?是我!是我!”
扭动肉团试图站起,但很快地便因为四肢的不协调和未长全而倒地上,溅起了小小的沙粒
。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化为完整的人形,形莫不甘心地看着宁天。“哈。”这是比哭
还难看的笑,“一切罪恶的来源都是祢。”祂恨恨地说:“若不是祢,祂会毫无阻碍地成
为伟大的水神,是祢种下了不确定因素。”
“冥的核心在哪里?我做了什么?””宁天深吸了一口气,“我是——”祂脑海闪过了白
色的发丝、鲜红的双眼,“我是谁?我是谁?”祂问:“我是谁!”
“祢真的想知道?”形莫尖酸刻薄地问:“祢以为祢能承受得住?”
宁天颤抖着声音说:“告诉我——”
瞬间,肉团好像拼尽全力,抽搐之后将最后的雾气甩了出来,直击宁天。
“形——”
宁天下意识地用手挡住,惟恐像上次那样被形莫攻击。但这次不同,形莫并没有也无法隐
身于雾气之中攻击祂,仿佛最后掷出的水气已经是祂的极限。
祂闭上眼睛,眼前一黑,周遭一片寂静,好像雾气完完全全地隔绝了一切。
叽——耳鸣又开始了,宁天痛苦地感受着形莫最后留给自己的景象,恶心感源源不绝,恨
意竟然是这个水之子消失之前最后的遗产。
祂明明是闭着眼睛,但黑暗之中竟看见了人类的大千世界,冒出的嫩芽迅速地拔高拉长,
直到周遭树木林立,树荫覆蓋了翠绿的草皮。文明发展得很快,百年的宫殿没落又再度兴
盛,溪流交叉在国的领土之内,一年四季降雨量充足,那也被称为水之国。
宁天看见了奇特的景象,人类竟然居住在溪流或湖泊之上,在像是房屋的船上安居乐业,
并且多以船为交通工具。
然后,夜晚降临,不只是船,扎根在水底而立的房屋也亮了起来。并不像星星那样细小,
光线偶尔闪烁但非常稳定,清晰地映照出了人类的影子。至于那屹立在国土中心的宫殿早
在夜幕降临前便灯火通明。相较它的子民,高耸的城墙上是更紧密的红光,好像在抗拒黑
色的笼罩。
景色一下子便闪过,宁天却牢牢记住人类的世界。然后,祂看见了站在祭台上的人——那
个人身材高大,头戴乌色冕帽,流珠垂下,霸气异常,周围的人几乎是在他走近便跪了下
来。那人穿着黄色的滚龙袍,衣袖收口成了琵琶状,双腿却被乌色的布料紧裹,和水之子
有点像,迈开的步伐行云流水,毫无窒碍。
祂认出来了——一定是的——祂不会认错的,祂开口喊:“阮——”
雾里的景色收缩,很快地模糊了那人抬起的脸。
宁天开始下坠,脚下的支撑不知何时便消失了,祂随着沙粒不停坠落、坠落,海水的味道
隐隐能嗅见,很快地祂便被咸涩的味道包围,头晕脑胀,感觉不到坠落的速度,昏昏沉沉
之间,祂终于掉落在沙地上。
这次的沙粒一点也不冷,不烫人,非常温暖,沙像是手臂一样拥着祂,沙所反应的主人似
乎十分珍爱祂。

“忘潮。”
少年的黑发上是海水的结晶,看起来就像是戴着钻石那般美丽。
海水之子听见了百年不变的稚嫩嗓音便抬起了头。
男孩似乎很喜欢这个海边的洞穴,就像现在,盯着洞穴顶,看着闪闪发亮的石子,有时候
自说自话,有时候会喜孜孜地和祂分享天马行空的幻想。作为唤醒海水之子的人类,祂非
常乐意接受这个暱称。
最初是男孩告诉祂“冥”有海水的意思,于是祂便快乐地接受了这份赠予。
“每个人都称祢为冥。”男孩曾这么说。祂则回应:因为这是祢给我的,我非常乐意让它
成为我的名字。
男孩很开心,又悄悄地唤祂为“忘潮”。他说,这是被遗忘在海滨上的浪潮的意思。忘潮
。祂问:所以我有两个名字?
“我也有两个名字……不,那或许不能被称为名字。那是……”他对于人类时期的记忆非
常模糊,任至连被赐予的封号都不记得,他只知道每个人都有很多名字,有些是他可以叫
的、有些是属于其他人的。“总之,”他说,“我可以称祢为忘潮吗?”
可以。祂再次欣喜地同意,并且偷偷期待这成为男孩的专属。
“我们是不是要道别了呢?”男孩忧心忡忡地问。
谁知道祂却说,“不会。”
男孩已经习惯了水之子的生活,他不再穿繁冗的人类衣服,换了轻便的布料,袖䙓窄了些
,有时候连白都会喃喃:他太像水之子了。
“可是,”男孩只是有点寂寞地说:“白说这是‘天道’。”
祂甩了甩高高束在脑后的头发,看起来自信又有些轻佻,眼睛瞇起,“我不会让这件事发
生的。”天道?祂在心里想,祂会成为水神,所谓的天道也会因祂而变。
“总有一天我的肉体会瓦解。”
祂因为男孩过于肯定的口吻而有些恼怒地说:“我说了,这不会发生!”说罢,祂拉起男
孩的手臂。他被扯得很大力,几乎双腿离地,肩膀歪了一下,清晰的摩擦声让两人都愣住
了。
只差一下,男孩的手臂就会被卸下来。祂瞪着他肩膀上裂开的细缝,不是骨头或者人类的
血液,那里竟然冒出了土壤的碎屑,就好像男孩是由泥壤建构而成似地。祂完全不能接受
,祂能够毁灭一切,包括人类的死亡,祂绝对不会让他因为腐败而消逝!
“过来!”祂拉着男孩直直地往海走。
“可是、可是,现在是晚上。”男孩没有抗拒,却忧心地说。
黑幕降下的时候并没有他印象中的月出现,连闪闪的星星都没有。他问过忘潮,问祂什么
时候星星会出现,什么时候乌云会揭露他熟悉的月,但祂只是反问:什么是月?水之乡的
夜晚一片漆黑,什么也别想看见,水之子不需要睡眠,祂们必须闭眼打坐,没有例外,夜
晚总是安静到近乎寂寥。他说:“没有水之子会在这种时候活动。”
咬了咬牙,祂说:“无所谓!”
当他们接近海边时,被遗忘在海滨的潮水慢条斯理地卷过了他们的脚趾。他打了个冷颤,
今晚的海水和沙都有些冷,他感觉得到祂很不开心。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
祂不理,只是拉着祂继续前进。祂一直走,他也在后面跟着,直到海水快要淹到鼻子也不
害怕。他再问了一次:“我们要去哪里?”
这次,海水也到了祂的胸口,海浪一波一波地袭来,但他并不担心。他比祂想得还要喜欢
海,就算是到了这步田地,他还是愿意拥抱海洋。
“看着我。”冥说。
他依言看着他,现在是冥了,忘潮被遗忘在海滩,一下一下,白色的浪花离他很远,现在
他被海洋仅仅地抱着,动弹不得。渐渐地,他感觉到自己在往下,一开始以为是海水涨潮
,但海水安静了下来,拉着他往下的是冥。
“冥。”他的声音里有着不安。
“相信我。”
冥的眼睛是绿色的,浅绿色,但当海水淹过他们的时候,他觉得冥的瞳孔好像流入了更深
的绿,在越来越黑的海里发亮,是他在窒息中唯一能看见的希望。窒息是非常痛苦的死亡
,他想起来了,他似乎在很久以前也曾经历过类似的痛苦。
晕过去之后,他或许停止了几分钟的生理功能,但冥能够毁灭一切,包括死亡,于是他又
睁开眼睛、窒息,苏醒、晕厥,复活、死亡,如此周而复始。双目流血之后视界又恢复清
明,不知道第几次之后,他开始无声地啜泣,但冥还是坚定地说:“相信我。”
他们不知道往下沉了多久,冥的眼睛变成了深绿色,海的深处一片漆黑,没有生物的海底
世界和夜晚的水之乡有着相差无几的寂寥。他因为极致的痛苦不停落泪,但在生与死之间
也没有憎恨冥的意思,即使是一丁点失去理智的恨意都没有。
在学习到人类的“恨”之前,他就坠落到水之乡,本能的爱是他唯一拥有的。
冥的脸慢慢靠近他,但祂还是紧紧抓着他的手,即使男孩因为垂死的本能而扯断自己手腕
也不放手。祂垂下眼帘,在人类因为受不了水压而七孔流血时将唇贴上。
祂从未习得人类的情欲,祂的男孩也不知道,此时双唇的相贴却带给祂一种沸腾的感觉,
但很快便被别于激情的心安取代,彼此依靠,好像形体消失,只有灵魂存在,并且相依相
容。
他微张嘴巴,在再次被死亡勒索之前,嘴里被吹进了一口气,窒息和快要无法承受压力的
痛苦竟被缓和了不少——能够侵蚀一切的海水又再次摧毁了死亡。
冥放开了男孩,看着后者睁著红通通的眼睛,一如他所说的那样相信祂,从未挪开视线。
即使被死亡折磨,他还是虔诚地相信。
不知道下沉了多久,周遭是完完全全的黑,他脑中闪过浸过墨笔的水,即使他已经忘记了
如何提笔写字。一片漆黑之中,唯有冥是有光的,祂是唯一不会被黑暗吞噬的存在。
冥成了他唯一的光很久了,他除了追寻以外别无选择,心甘情愿。
当他注意到另外一个光的来源,虚无的感觉在他们终于抵达海底时消散。他下意识去追寻
另一个光源,赫然发现一片黑暗之中,就有着一颗发亮的珍珠。这是非常耀眼但又十分柔
和的金光,安然地躺在海水深处。
冥拾起这颗珍珠,但另一只手还是紧紧扣著男孩早就脱臼的手腕,摇摇晃晃的手腕只有泥
屑。
其实他并不能听见冥的声音,但祂的声音却直接传到他的心里,每一个音节都回荡、回荡

张开嘴巴。祂说。
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张开嘴巴,露出一截发白的舌头。只要再晚一秒,他或许
又会再度死去,冥竟然将珍珠抵在他的唇上。
再张大一点。祂仿佛诱惑地说,十分温柔,一点也不像凌迟人类、让男孩反复痛苦死去的
家伙。
他别无选择,下颚很痛,浑身上下都很痛,珍珠被更推近了一些。他原本以为发光的珍珠
会很烫口,但它却出乎意料地温和,既不酷寒,也不烫人。舌尖受到压迫,他卷起珍珠,
口腔被推压,他仰起头,吞下了口中的珍珠。
胸腔和喉中涌起了恶心感,海水特有的咸涩和腥味让他几乎要吐出来,眼泛泪光。冥扣住
了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揉捏着他的咽喉,嘴里还哄著:“吞下去,暮。吞下去。阮暮。阮
暮。”
阮暮。这是他唯一具有意义的名字。阮黎曾恶狠狠地说,赐予他姓氏和名字的人并不爱他
,阮暮要恨,因为只有恨能让人变得强大,渴望才会让人前进。他学不会,有时候会因为
阮黎的斥责哭泣,但现在他却有预感,他再也不会哭泣了。
身体变得很清,痛苦被拉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不再渴望呼吸,不再需要“生存”
,但他依然活着。浑身疼痛的身体得到纾解,被扯开的关节获得修补,海水取代了血液,
重建了即将陨落的肉身。
冥再度靠近他,不过不是为了亲吻,而是祝福和宣言。祂贴着他的额头,神情庄严肃穆。
祂缓缓地、郑重地,充满喜悦地说:“不可坏身,金刚之身,非杂食身,即是法身。”(
注1)
瞬间,所有世俗的苦痛都消失了,人类必须经历的八苦变得渺小,这副身躯轻盈了许多,
血液被海水取代,他不再因为窒息而死去,水底的压力也不值一提。冥放开了他的手,他
愣愣地站在海沟的深处,看着对着不停微笑的、与他共享神性的水之子。
他并不想成神,但却对能与冥拥有连结感到由衷的喜悦。
“永远不要离开我。”冥说。
永远。
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啊。”冥忽然皱眉,祂往下沉,直到双腿相叠而坐,手持定印,垂目低喃。
“冥?”
祂终于像是支撑不住那样开始打坐,眉头紧蹙,喃喃著:“你听不见吗?那些恼人的哀号
。”
他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听见。”
“日日夜夜,黑幕降下之后更为狂妄。生生世世都无法脱离八苦的人类总是在哀号,若不
替他们祈祷,他们就只会一直哭喊。”祂的声音趋于低沉而缓,“我只能祈祷并且为他们
诵经,否则便会被吵得脑袋发疼,真是愚蠢。”说完,祂进入了冥想和祷告,他见过了很
多次,夜晚的打坐总是比较奇特,但冥从来就不喜欢。
只要开始打坐便不能被打扰,他轻轻地踢腿,往上浮起。这本该是人类无法潜入、也难以
向上的深度,但他不再恐惧、不会害怕,仿佛金刚之身,不会受伤也不会因为饥饿而疲软

周遭的黑色渐渐地过渡到深蓝色、墨绿色,浅色的蓝、浅色的绿,直到他探出头。
“噗哈!”他还是下意识地吐气,空气不再是必要,但还是这么甜美。
他在海的中心载浮载沉,内心既开心又迷惘。他不是人类了,他和水之子共享无尽的生命
和金刚不坏之身,这多么奇妙、多么美丽、也多么恐怖啊。
远远地,看见海边上有个黑点,像是个人影。直到他看清了,将手抽出海面,用力地挥手
:“吾兄!吾兄!”
海边上的人脸色很糟,意识到弟弟已经忘了帝王家的一切,并且脱离了俗世凡尘时,他更
是彻底沉下了脸,脸色发白,几乎快要晕厥。
阮暮从海中缓缓地走出来,就像是新生的海之子,墨色的头发随风飘逸,就连鲜红的双眼
都成了一种祝福,不再是不祥的征兆。
太不公平了。阮黎想。他照顾他,爱他,然而最后得到一切的却是阮暮。为什么?因为凛
不愿意救他。因为阮暮落到了海中。因为冥足够爱阮暮。
“阮暮。”他不愿意低头,只是转动眼珠,双目涨红,看着比他矮小,一脸天真,却至高
无上的“弟弟”。
“我要离开了。”他说。
阮暮立刻露出哀伤的表情,他垂著眉毛,咬著双唇,但和小时候大相迳庭——他不会哭泣
了,再也不需要哭泣了。
“我知道,阮黎。”他说:“但我已经不能离开了。对不起。”
“我知道。”阮黎僵硬地说,“我知道。我会很想念你。”
“我也是。”阮暮则真心地说,“我也是,我也会很想念你的。”
“我只希望你能陪我走完最后一程。”阮黎动也不动,只是睥睨般地瞇起眼睛,几乎是阴
狠地说:“最后的最后,陪我走完吧。”说完,他伸出手,掌心面对的人拥有着他可能一
辈子都得不到的神性。
阮暮瘪著嘴,点了点头,“我非常乐意。”说完,他搭上阮黎的手,随即被紧紧握住,力
道好像想把他的手扭断一样。
(注1)引用自大般涅槃经
忘潮,取自忘れ潮(わすれじお),意即海水退去之后,在海滨上残留的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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