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运真是好东西(???)
皮鞋多少有防水的作用,倒是黑色的西装裤角被夏天的午后雷阵雨染得颜色更加深暗,那
些用力落在柏油路又用力攀上他裤脚的雨滴,不知不觉成了一大片记号。尽管知道雨势浩
大,尽管那些雨滴看起来都孑然一身,积得久了仍然可以如此侵蚀自己,很理所当然的事
,但徐云松有些意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到膝盖以下越来越沉重。他本来就穿不惯
西装,这套还是从衣柜深处里挖出来的。
亲戚中存在有钱人就会变得这么麻烦,这是徐云松早就知道的事。他的视野余光里,三姑
姑还坐在红色的塑胶椅上,没有倚靠的背部蜷缩,本来就厚实的身躯更显壮硕,她拿着丝
绢手帕擦拭眼角,一点都不像个执意要让所有子孙辈在奶奶的丧礼上下跪好几百次的恶毒
妇人。
告别式结束了,奶奶本身是没有那么多亲朋好友的,接近一百岁的高寿,能参加她的丧礼
的人早就比她先走了。现在像游灵一样晃在现场的人有一半以上都是看着三姑姑跟姑丈的
面子来的,其他要不是市议员,就是准备参选的政治人物,再剩下来,才是一双手就数得
出来的奶奶的亲友。
徐云松记得奶奶曾经说过自己的丧礼简单办办就好了。但现在人死了,三姑姑最大,家族
里大家早就预想到会变成如此。反正丧礼是办给活人的。
即使如此还是很惋惜自己的大腿跟膝盖。徐云松全身都发疼,但他不敢坐下,坐了就起不
来了。
遗照里的奶奶笑得很灿烂,带点面对相机时的不知所措。
那张相片是徐云松提供的。虽然被切掉了,但奶奶的旁边站着他。
奶奶去世时家族间乱成一团,被葬仪社问起,大家才发现奶奶没有什么好照片。有几张穿
袈裟的照片,但表情肃穆。徐云松突然想起自己大三时曾经在暑假时去拜访奶奶,拍了唯
一一张合照。他在群组里问这张怎么样,一致通过。
徐云松抬眼凝望佛堂上的遗照,目前只有感慨。
那年暑假他从黏腻的午睡中醒来,撑著倦怠的上半身,直到聚集在下巴的汗滴落到手臂上
,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因为梦到了奶奶死掉才惊醒的。徐云松已经很久没有去见奶奶了,小
时候奶奶很疼他,但上大学后忙着课业忙着社团,比奶奶重要的事情太多了。
徐云松立刻起身出了门,距离奶奶家其实就几站,比学校还近。或许这才是徐云松感到罪
恶的原因。
奶奶看到徐云松很开心,干瘪深黑的手上下拍打揉捏他,反正他总被奶奶说瘦,即使那时
因为每天熬夜吃方便面跟手摇而发胖。奶奶说他怎么都不来看她,但语气里没有责备。
徐云松在奶奶家坐了一个小时,他很想见奶奶,但这一小时坐如针毡,既尴尬又无聊,他
没隔不久就看看时钟,随时都想逃出去。
临走之前徐云松说想要跟奶奶合照,请小叔叔用他的手机帮忙拍,奶奶笑得很开心,但抓
著徐云松臂膀的手部肌肉紧张。
“要不要再拍一张?”
奶奶问徐云松。徐云松顿了一下,从小叔叔手中接过手机,确认照片。
“不用,这张已经拍得很好了。”
回家的路途上,徐云松身体深处里那种午睡惊醒时的紧绷感渐渐弛缓,难以言喻的安心和
罪恶感融合混杂,颜色比奶奶的肤色还深。
他赶在奶奶死前跟她合照到了。
在那之后奶奶没有死,又过了好多年,直到现在。如今徐云松已经是个标准的社会人士了
,他跟奶奶的合照仍然只有这一张。
徐云松早就注意到林桐生的身影了。现在是家属与亲友互相打招呼慰问的时间,徐云松走
进堂哥堂姊的圈子里,睁着眼睛装作对话题很感兴趣的模样,时不时点头,时不时跟着氛
围一起笑,偶尔在堂姊好心丢话题给他时不着痕迹地传回去。
“徐云松。”
林桐生走向自己,用那好听的嗓音喊了这三个字,徐云松这才微微挑高眉毛,一点点惊讶
,但更多是喜悦的表情。
“林桐生。谢谢你来。”
徐云松喊了那个名字。林桐生来了,来奶奶的丧礼了。
徐云松没有直视林桐生的脸,他本来就比徐云松高一些,徐云松在自己下意识抬起视线前
就转头给堂哥堂姊们介绍林桐生。
“我的高中同学。奶奶也认识他,我高中的时候常常带他到奶奶家玩。”
徐云松的视线中林桐生伸出手,最大的堂姊做为代表回握。
“谢谢你来。”
“应该的,徐奶奶很照顾我,几乎也是我的奶奶。”
徐云松的眼皮微微痉挛,但很快就恢复原状。他抬头望林桐生,后者的眼睛没有自己想像
中的泛红,看来他是没有哭过,这仿佛是徐云松唯一的救赎。
“林先生,你还穿这么笔挺的西装来,真的谢谢你。”
堂姊笑着说,故意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在场的徐家男生,不论是哪一辈,顶多是穿个有领
的黑色POLO衫配西装裤,在场只有徐云松跟林桐生穿着正式的黑色西装。
堂哥堂弟们嘿嘿笑了两声。
“我因为工作因素,常常得穿西装,比较习惯。”
林桐生从口袋里拿出名片,在场几个人都递了一张。这大概也是他工作上的习惯?徐云松
想。他也接过一张。
名片设计得俐落优雅,虽然不太懂,但大概纸张本身也很高级。上面的职位徐云松每个字
都看得懂,但想像不出来到底是做什么的,只知道是很前卫很新潮的工作。
很像他。徐云松想。
堂姊兴许是察觉了徐云松的尴尬,要在互不认识的朋友与亲戚间斡旋可不是件什么快乐的
事,尤其在丧礼这个场合。
“你带林先生去晃晃吧。有事我再LINE你。”
徐云松点头,对上林桐生的眼,小声说:“走吧。”
下午四点多的高雄还是很热,或者可以说热死了,尤其是对于穿着西装的徐云松来说。
徐云松一扯,就轻轻松松把自动领带解开了,他伸手解开了第一颗钮扣,想一想觉得还不
够,顺便把下摆也从西装裤中扯了出来。
林桐生看他一副想原地脱光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这么不舒服干嘛穿西装?”
徐云松瞥了他一眼,扯扯嘴角。
“你穿了我怎么能不穿。”
“我是工作因素,你可以跟你堂哥他们一样啊。”
一副在炫耀工作成就的样子。“这样你工作也是蛮辛苦的。我看你没什么流汗,是习惯了
吗?”
徐云松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就像是中暑晕眩那样。时隔多年后他又变回那个言不由衷的自
己,只觉得想吐的感觉从胃部翻涌上来。
“差不多习惯了吧,应该说变得能忍了。”
徐云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问了别的。
“你是从台北下来的吗?”
虽然他们是同乡,徐云松毕业后留在高雄,但记忆中刚刚接过的名片上地址是台北市。
“嗯。看到你的MAIL,就马上把事情排开了,搭高铁下来的。”
“什么时候要回去?”
徐云松发觉自己用的词汇是“回去”,突然有些唏嘘。
“明天中午的班次,想说晃一下,好久没回来了。”
听到林桐生说“回来”,徐云松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下。他马上固定好表情。
“饿不饿?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林桐生想了想,说了两人高中常去的夜市名。
夜市离这里不近也不远,虽然坐捷运或是其他交通工具更好,但谁都没有提出这个意见,
他们宁愿在热得半死的夏天穿着西装,并肩慢慢走过去。
“这几年还好吗?”
“就那样吧,工作吃饭睡觉偶尔打游戏,算平安健康吧。”
徐云松觉得自己的回答还算真诚。刚开始还有一些雄心壮志,但出了社会几年后,只要没
死没有太大的病痛,就都差不多,当然有发生一些让他在深夜痛哭过的事,但那些没有强
调的必要,又不是想要被关注的孩子。
打从他听闻奶奶的死讯,又把这消息寄给大学分手后就不曾连络过的林桐生信箱时,他就
决定今天不管林桐生说什么,自己的回答都不能有片刻的犹豫。
“那你怎么样?过得还好吗?我相信以你的本领应该是过得很好啦。”
“还不错,虽然有些时候很痛苦,也有过觉得撑不下去的念头,但以前想做的事都有做到
,以后想做的事也在努力中。”
“那很好啊,很像你。”
“那你后来有找新的对象吗?”
徐云松裹在皮鞋跟黑色袜子里的五趾间,仿佛一鼓作气般渗出了汗水。
“有交过一个男朋友,后来分了,现在没有。”
“我现在也没有。”
林桐生可能是也觉得热了,伸手解领带。跟徐云松的自动领带不同,他是好好打了领带结
的。听说解领带时的男人很帅,但徐云松这辈子可能都无法从自动领带的便利魅惑中逃脱
。
“都是和平分手,都是好好说开了,说两人之间哪里不对了。但我总是觉得每段感情我都
分得不明不白。跟你的也是。”
徐云松低笑:“很像你。”
林桐生跟着笑。
“到后来我都觉得我会不会就这样不明不白结束每段感情,然后死掉。”
“那是那些人很爱你的证明。”
徐云松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想像中低哑。但至少没有犹豫,这样就好。
“那你现在还很爱我吗?”
徐云松的发旋被阳光晒得发烫,他逃避一般地低下头,柏油路上是他跟林桐生一高一矮的
影子。阳光很炙热,影子也跟着浓厚。他觉得很不甘心,因为自己差点犹豫了。
“不能问这个吧?”
“OK,我自己发一张红牌。”
像是红牌带来的处罚,两人之间流淌了一阵沉默,只剩下皮鞋跟敲在地上的声响。徐云松
总觉得林桐生的声响比较好听,不知道是不是跟价位有关,他的皮鞋一看就很贵。
“柯永儒他家的油饭还有开吗?我记得以前我们常去吃,但很怕看到柯永儒,每次去都胆
战心惊。”
徐云松跟着林桐生的语气一起笑了。
“因为根本不熟啊,只知道是隔壁班的、家里卖的油饭很好吃,除此之外一句话都没讲过
。”
“我毕业典礼那天有去找他聊天,就觉得吃了三年他家的油饭,不当朋友太可惜了。”
“啊──好像有这件事,隐约记得,后来呢?”
“其实也没有联络了,很可惜。”
“他家油饭还有开,柯妈妈感觉嗓门永远那么大,我大概一周去吃一次吧。”
“那你有问她柯永儒的近况吗?”
徐云松耸肩。
“没有,就单纯去吃饭,对方大概也不记得我了。不过我好像有几次看到柯永儒在店里帮
忙,假日的时候。”
“好想念。”
因为林桐生这三个字,他们决定吃柯永儒家的油饭。
还没到晚餐时间,所以店里不怎么忙。林桐生大概忘记怎么点餐了,踏进店里时没有高中
时代那样的果断。徐云松熟练地从门口右手边的墙壁上抽了一张点菜板,还没走到桌位上
就已经用红色蜡笔划好了自己要点的东西。他正要把点菜板递给林桐生,发现后者伫立在
柜台前跟老板娘闲聊。
“柯妈妈!好久不见!我高中的时候常来这里吃饭耶,OO高中的,跟永儒同个年级。”
老板娘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好客的笑容:“唉呦,我记得你啊!没想到现在都这么大了!
长大还是这么帅。”
如果是高中的徐云松,应该会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既融不进会话里,只能跟着腼腆傻笑。
但现在他已经是个社会人士了,他拿着点菜板找了个桌位坐下,眺望着柜台的两人热络聊
天,慢慢等林桐生聊尽兴了再回来点餐。
徐云松回想老板娘刚刚那一愣,老板娘大概不记得林桐生吧,只是这样的客人应该不少,
顺着会话的走向聊下去就没事了。老板娘都几十年的生意人了,这种技巧比谁都高超。
林桐生跟老板娘聊得火热,徐云松干脆先把点菜板递出去了,反正以林桐生的个性,一定
会在聊天中请老板娘推荐菜色。果不其然,等两人结束对话,工读生也把餐点端上来了。
“等一下。”
林桐生这么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一口油饭早就进了徐云松嘴里。他犹豫了下,还是把
口中的油饭吞了下去。
“要拍照?”
“嗯。”
“抱歉。”
徐云松不知道自己在道什么歉。林桐生笑着说没关系,只拍了自己那份。手指在手机上点
来点去。
“要发IG?”
话一说完,徐云松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你还有在用IG吗?”
两人分手后徐云松就把林桐生所有的社群软件封锁了。其实早就解开了,但没有恢复联络
。他没有那个勇气。他在心中提醒自己回家后要记得重新封锁林桐生。
“工作后就没有在用了,下班回家就累死了,没力气玩,也没有什么好能在上面炫耀的。
”
“那如果你以后重新开始用了再告诉我。”
“好啊,你的帐号是本名吗?”
“嗯,大头贴也是我的照片,应该很好认。”
徐云松一口气扒了好几口油饭,鼓著双颊慢慢嚼。
“我可以看你都PO什么吗?”
林桐生很干脆地就把手机递给了他,好像在宣示里面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给人看的。徐云松
滑过一片又一片九宫格,到了某张照片后就是他也很熟悉的贴文了。最近比较忙,没时间
滑手机,但林桐生从以前开始就从来没有锁过帐号。右上角的两个数字都将近两千。
“你的粉丝跟追踪都好多喔。”
“有一点。”
“不只一点吧。”
“毕竟别人都花时间追踪我,允许我的贴文进入他的生活中了,我觉得我也必须释出同等
的真诚。”
“我可以点进你的首页吗?”
徐云松很好奇追踪两千人的IG首页长什么样子,得到同意后兴致勃勃地点开。贴文跟限时
动态都像是永无止尽一样,他在心里咋舌。
“你都哪时候看这些贴文啊?看完还有时间睡觉吗?”
“当然不可能都看啊,只有朋友的限动会挑着看,贴文基本上不看。”
徐云松点头。如果有那么一天自己跟林桐生互相追踪,他会看自己的限时动态吗?
他带着好奇,又塞了一口油饭进嘴里。
饭后林桐生想抽菸,但菸没了,他们进了附近的小七。两人要买的东西不同,分头行动。
徐云松拿了一瓶茶里王,他口渴,但不想喝甜的,也不想买水。小时候曾经买了一瓶矿泉
水被奶奶骂,说家里水这么多,干嘛还要用买的。从此以后他在外面买喝的就只买有颜色
的。
现在奶奶走了,徐云松突然想,自己是不是可以买水了?但这念头一闪即逝,他拿着茶里
王去找林桐生。
现在的超商都很大间,徐云松找了一下才在生活杂货区找到林桐生,他看到林桐生拿了一
盒杜蕾斯,他没说什么。
出了小七,右手边走到底是一家银行,已经拉下铁门了,正适合抽菸。
林桐生拆开刚买的那包菸,徐云松也从口袋中掏出一包长寿。
“你抽菸?”
徐云松用轻笑流过林桐生略带惊讶的目光,从扭曲变形的菸盒中抽了一支菸在手中把玩。
“不抽。只是身上带一包菸,在聚会之类的场合比较好找借口溜出来透气。”
林桐生瞇起眼细看了徐云松手中的菸盒。
“所以才买长寿?价格便宜。”
“没有。奶奶都抽长寿,我最熟悉这牌的味道。”
徐云松把白色的菸靠近鼻子,仿佛想起了奶奶。
林桐生叼起菸,打火机好几下都没有点燃,他皱起眉头,跟徐云松借火。
徐云松耸肩,有些窘迫。
“带菸没有带打火机?”
林桐生笑了出来。
“我又不是真的要抽菸,只是做做样子,没有要用打火机的意思。”
林桐生又点了一次手中的打火机,这次点燃了。他深吸一口,过了几秒再吐出白烟。
“那我会建议如果真的只能带一个,带打火机比较好。”
“为什么?”
“为了这种时候啊,别人没火时你借火,制造一个交流的机会跟话题。”
徐云松盯着林桐生手上的菸头,张狂地燃烧发红。他笑骂。
“我带菸是为了从聊天中逃跑,不是为了再进入另一个轮回。”
“好吧。你不抽菸也好。”
“这么关心我的身体健康?”
林桐生摇头。他又吸了一大口菸,就把菸捻熄了。
“丧礼过后,抽菸的时候最容易想哭。我阿公过世时我就是这样。”
徐云松心脏重重一沉,他不小心迎来了今天第一个犹豫。
“……你阿公过世了?”
“嗯。”
“什么时候?”
“去年夏天吧。好像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身边的老一辈好像都喜欢挑这个时间走。”
就像林桐生跟徐云松的奶奶很要好,林桐生的阿公也很疼徐云松。两人高中时代常常去徐
云松奶奶家玩,到了大学,他们开始交往后,反而常跑林桐生阿公家。阿公大概不知道他
们那时的关系,只当徐云松是林桐生的死党,即使如此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长辈。
“是喔。……蛮难过的。”
林桐生看着低头的徐云松,开始后悔了。
“抱歉,我不应该挑这个时候跟你讲这个消息。”
“没关系。都是大人了。”
“不会想哭?还是哭完了。”
“还没到那个时候吧。”
徐云松一边说一边把长寿凑近鼻尖,是奶奶的味道,但自己现在还不想哭,所以果然是还
没到那个时候,还没到实际认识到自己已经失去奶奶的时候。到那个时候,大概不管闻什
么菸都会哭吧。一想到这点,徐云松又把手靠近鼻尖了些,贪婪地汲取长寿菸的味道。
那之后他们又去踩了几个点,回忆两人在这里共同度过的七年。期间徐云松一直注意堂姊
有没有传讯息给他,深怕后续繁杂的手续需要他帮忙,虽然他知道大概没有自己的事,毕
竟他虽然是男的,但不是大伯生的,也不是长孙。他只是发现对于这样在意讯息的自己,
这七年的回忆似乎已经慢慢褪色了。或许他早就知道褪色了,但对于跟着褪色的自己和林
桐生感到烦躁,同时,身上某处还沾黏着当年的色彩的自己跟林桐生,他也感到烦躁。
晃一晃就到了徐云松的住处,他跟家人分开住,通勤方便。
他们一边上楼梯,徐云松一边问。
“你今晚是回家睡?”
“没有,睡旅馆。我回来得蛮突然的,家人们大概也没有准备我的房间。”
徐云松理解林桐生的意思。出社会这么多年,家人们早就觊觎自己的房间许久,一发现机
会就把东西一波波塞进他们的房间,某天回家时发现已经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了。
“还是你家要借我睡?省旅馆费。”
口袋明明也不深,东西也不多,但徐云松的右手就是找不到钥匙在哪里。
“……找到了。你差那一点钱吗?不然我收那旅馆钱的半价好了。”
“我们的交情还要收钱喔。”
“我们的交情是什么交情?”
今天第二次,徐云松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他想跟林桐生说你不用回答,想说开玩笑的,但
是讲了这些话后,也只不过是另一种尴尬而已。徐云松决定赌在林桐生上,希望他够识相
。
幸亏门打开了,徐云松赶忙跑进去找拖鞋给林桐生穿,刻意把那个想知道林桐生答案的自
己塞进鞋柜里关好。
“啊,在这里,好险还有一双拖鞋。”
徐云松穿上拖鞋,弯腰把唯一一双客用拖鞋仔细地放在林桐生跟前,站直身体时就被林桐
生吻上了。
是很细腻的吻,细细抿过对方的唇,轻含,反复交叠。又温柔又美好,既不深入也不侵略
,只是偶尔会因为重叠太久而稍微黏住,就像林桐生一直以来的个性,但徐云松不知道为
什么,只要跟这个人在一起就会忍不住为了他牺牲自己,为了一些林桐生搞不好也没有要
求的事情而把自己无限推迟。
徐云松没有很用力,但还是推开了林桐生。
不管是自己还是对方,大概吻技都变好了吧。只谈论吻的话,是很美好的,但如此之外,
好像都还是当年那样笨拙。
此刻跟当年一样,林桐生眼底有着困惑,不知道是哪一步错了,然后站在他对面的人有时
是自己,有时是别人,但不管是谁,都清楚知道自己不能再磨损了,可是若是把这觉悟告
诉林桐生,又不忍心伤害林桐生,让他难过,最后只好造就一段又一段林桐生口中的“分
得不明不白的感情”。
“是我会错意了吗?”
徐云松尽量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没有。但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林桐生也跟着笑了,眉间紧皱、嘴角下垂的笑。他耸肩。
“我好像很容易让身边的人讲出这句话。”
林桐生没有穿上徐云松给他的拖鞋,徐云松也脱下了脚上的拖鞋。两人无言但有默契地换
回皮鞋,慢慢走下楼,往捷运的方向走。
“你阿公过世的时候怎么没有联络我?我也想见他最后一面。”
徐云松觉得此刻的自己应该是人生中排名前三的有勇气,他试着以自己的方式做决断。
“阿公生前就说低调办,只限家属。所以其他人都没有联络。”
“是喔,好可惜。”
说不失落是假的。原来,果然,林桐生没有像自己这样,拚死挣扎找一个借口想见他。
当初提分手的是徐云松,说有没有后悔这个决定,是没有的。但有没有遗憾,那实在太多
了。等到回过神来,徐云松早已发疯似地找尽各种办法、想尽各种理由,想要堂堂正正地
见林桐生一面。工作第二年,他听说奶奶去做人工膝盖的手术,他想起了大三那个午后惊
醒的暑假,脑海中突然有一个念头:若是奶奶的丧礼,是不是就能够有正当的理由联络林
桐生?
奶奶很疼爱林桐生,林桐生也是重感情的人,就算他们是已经分手的关系,徐云松还是可
以正大光明地在邮件里写:“奶奶过世了,她很疼你,我想你也会想见她最后一面。时间
跟地址如下。”
当下徐云松马上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到了,自责跟罪恶感缠绕着他,那阵子他不敢去看奶
奶。
但自从浮现这个念头后,他时不时会幻想奶奶丧礼的情境。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描绘脑海
中模糊的轮廓。
但同时他也这么想。依照林桐生的个性,或许会在丧礼上痛哭,从旁人看来,哭得眼睛都
红了的林桐生,或许会比表情沉静的自己还像奶奶的孙子。如果这时候林桐生又说了那些
符合他个性的话呢?例如“就像自己奶奶过世一样难过”、例如“徐奶奶几乎是我的奶奶
”,那自己会怎么样呢?
徐云松想像过自己痛揍林桐生的模样,但想来想去果然还是,重新觉悟两人不适合而痛哭
的自己的模样比较鲜明。
所以自己或许是想要给这段纠结太久的感情打下一个句号,才把奶奶的讣闻寄给林桐生。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捷运站前了。徐云松当初为了通勤方便,才选在离捷运五分钟距
离的租屋处。
“以前我牺牲掉的都是自己的东西,所以就算了,反正是我自己的问题,自作自受。但这
次不是我的了,所以,想说还是跟你讲一下。”
林桐生站在改闸口旁,不挡到别人,认真看着徐云松的眼睛。
“嗯,我在听。”
“我牺牲了奶奶。所以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会再见面吗?”
“我会去追踪你的IG。”
林桐生笑了。
“好。那你记得多发文,我会看的。”
“好。”
徐云松目送了林桐生进闸门,搭上手扶梯,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不见了。他也转身走出了
捷运站。
徐云松没有往回家的路走,他随便乱晃,忽然想起什么,往口袋里掏林桐生的名片,没有
像钥匙那样,这次一下就拿出来了。
如果随便丢进路边一个垃圾桶,好像又太随便了,总觉得要看到这张高级名片完全从世界
上消失,自己才会真的解脱。
那就烧了吧。徐云松想。
他下意识往口袋掏,想起来自己没有打火机。
手上是那包变形的长寿。
徐云松抽出一支长寿菸,凑在鼻尖闻了闻,然后在八月夜晚的高雄街道上失声痛哭。
-完-
*谢谢观看~~~~
*标题名称随便取的XD
*感谢提供主角名字的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