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一
时之政府派来的医疗人员将审神者的房间打造成现代病房,其他人手则迅速修补遭受
破坏的传送阵。所有进入本丸的人类都戴着能面或现代面具,彼此称呼时也使用数字与代
号。
“规定上,能直接进入本丸的人类只有审神者本人,或者是受到邀请的其他审神者,
而且要携带护身刀。”狐之助对药研解释:“像这样的紧急状况,辅助人员就必须戴上面
具,这是惯例。”
“……要是看到他们的真面目又会如何?”
“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呀?药研在担心什么?”
“不,没什么。现在大将的事情最重要。”
主治医师戴着有巨大鸟喙的乌鸦面具,微微点头致意的时候就像要用那只大嘴攻击人
似的。这位医师是唯一在隔日进入本丸工作之后没有更换面具的人。
“这是灵压后遗症,可以控制的,不必担心。”也是唯一对药研说话的人类。其他政
府人员都不与刀剑男士交谈,而是和狐之助交流。
只有审神者能聆听神的声音,传达神意。
刀剑男士被狐之助叮咛不要干扰政府人员的工作,所以大家都主动避开,不和人类接
触。
贸然开口也许会惹来麻烦。于是药研对主治医师深深行礼,将一切都托付给对方。
审神者在仪器中维持着生命,恢复的速度相当缓慢,但每天都有些许进展。
在这段期间内,政府人员收去侦测装置的碎片,分析情报,将松月本丸的应战层级与
情报权限从‘贞十二’提升为‘亨九’。狐之助在每天的报告会议里解释:“进入亨级前
十的话,请理解为拥有五万石的领主。”
“原来如此,成为大名了呢。”石切丸微微苦笑。
“这是好事唷,以后拨给资源会大幅增长,也会有很多新同伴的。”狐之助努力为大
家打气。
“现在最重要的是主公的事情。”山姥切说出众人的心声。
然而此事刀剑们却无能为力。
“……不要泄气。努力做好每天的工作与锻炼,让大将醒来时看到我们都没有懈怠。
”
“药研说的没错,这种时候可不能给主公丢脸。”烛台切起身,“我去准备午饭,必
须吃饱才有力气啊!”
秋田与平野昨天出门摘了很多茗荷回来做成渍物。
“主公喜欢吃这个配菜粥,请大家一起享用,打起精神吧。”
话虽如此,乱和包丁却边吃边哭起来。事件发生后的最初几天,总是有兄弟会因为不
安而躲起来哭泣。
本丸陷入愁云惨雾之中。
只有长谷部自绝于众人悲惨的忧虑情绪中。他鲜少与人分享这种心情,离开手入室便
全力投入工作。在狐之助宣布本丸升级后,长谷部闯入管狐与药研的会议,私下询问能否
观看出阵当天得到的情报纪录。
“很抱歉,这要得到审神者的许可。”狐之助回答:“长谷部想知道什么?”
“那天你是否与主公一同出阵?”
“……是大将揹着你回来的。”药研觉得不能再保持沉默。“但是没有人会责怪长谷
部,大将会为了所有人这么做。”
“这是主公自己的决定。”狐之助安慰打刀:“现在不需要感到自责,等主公醒来再
赔罪,一定能得到原谅的。”
“又或者长谷部想听到的是:大将是为了你才特别这么做的?”与管狐分开后,药研
开口:“别误会,这并非嘲讽。无论如何,在大将眼里有这么做的必要,若是要质疑这一
点,就等到能当面对大将说的时候吧。”
药研藤四郎宛如贴身医生与经常担任近侍的地位说是长谷部的眼中钉也不为过,面对
这种又像挖苦又像安慰的话语,长谷部也只能沉默以对,无力反驳。
审神者第一次清醒时,石切丸正在榻边为他祈祷。
“主公?您醒了吗?”
“……我的……刀……”藤原在氧气罩里艰难地喘息,发出的声音虚弱如蚊鸣。
“请放心,山姥切已经为您清洁收藏好了,就放在刀架上。”大太刀俯身轻声回答,
但人类已经闭上涣散的双眼再度睡去。
晚餐时石切丸向大家报告这个好消息,于是长谷部除了工作以外的时间便流连在审神
者房间。体谅到他的心情,药研干脆将打扫与清洁主公身体的工作直接托付过去。
“……我的刀。”
审神者第二次醒来时声音依旧微弱,但打刀马上扑向他身边。
“是,长谷部就在您的身边。”
被呼吸管与各种软管包覆的头颅在枕上轻轻转动。
湛蓝色的眼睛疲累而恍惚,但凝视着他的刀。
“压切……”雾气在氧气罩里浮现又消失。
“是。”
“太好了……”
这次轮到打刀在无人发现之处默默哭泣。
在本丸升级之后,政府竟然马上就派遣新同伴,粟田口家顿时变得更加庞大。
鸣狐、五虎退、一期一振与白山吉光同时抵达本丸,分散工作的短刀们马上丢下手边
的事情奔向他们,大家抱在一起。
“因为鸣狐是刚刚才显形的刀剑男士,还没经历过战斗,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这个本丸……原来发生过这种可怕的事情吗……”
“弟弟们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吧,不要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必须确认主的情报。”
“现在还不行,”药研拉住像机器一样站起来的白山吉光,“病中的主公不能接见新
来的同伴,再等等吧。”
除此以外,大太刀来了太郎与次郎兄弟,太刀则送来大典太光世、江雪左文字、鹤丸
国永与山伏国广。
对于目前的本丸来说已经是比满员更严重的拥挤状态了,但隔天早上又有打刀三振前
来报到:歌仙兼定、大俱利迦罗、加州清光。
“这样根本……住不下啊!”连药研都发出了无可奈何的抱怨。
狐之助似乎也对于政府意料之外的快速行动而吃惊,“等主公的情况稍微好转,马上
就可以进行扩建了,对大家真是十分抱歉!”
“好了好了,这不是狐之助的错。”一期一振安慰完弟弟们之后又前来安慰慌张的管
狐,“大家,来将用不到的东西收拾一番,放进仓库里吧,尽可能扩大房里的空间。”
于是不论资历深浅,刀剑们为了晚上睡觉的地方而开始大扫除,加上与旧识重逢的喜
悦,本丸的气氛总算不再沉闷。
在审神者的状况稳定下来之后,主治医师维持着每日一次的造访。
“……这么说,您接受了付丧神的输血却没有产生溶血反应。这可是第一次,值得研
究。”
“发生溶血反应的人怎么了?”藤原在氧气罩里无精打采地应付医师。
“非神主体质的人都死了。嗯,说不定是因为您的对象是压切长谷部。如果是那振刀
的话,就算是体内的红血球也会乖乖服从主人吧。我可以去抽一管血吗?”
“敢碰我的刀就杀了你。”
“就算这样,前辈也无法阻止政府的实验研究,这是战时状态。”
没有比战争更讨厌的东西。
如今是时间反叛战争的第六年。也有些人称呼为历史修正革新。在这种大型对抗战发
生之前,已经有一整个世代的神主付出巨大的代价阻止现在的现世被毁灭。
“明天你不要再过来了。”
“前辈一个人没问题吗?”
“你担心自己吧。”
鸦面医师在告辞之前向狐之助交代许多保养身体的规定,然后最后一名政府增援人员
撤出本丸。刀剑们虽然不曾与他交谈过,但仍旧在玄关、庭院、马棚处各自低头行礼,感
谢他医治主公的恩情。
“……看来是没问题。”
二之二
虽然撤去呼吸器,但审神者仍旧被狐之助按在床上休养。先前由于伤口每天都会渗血
,一向由长谷部负责更换被褥与清洁身体,但审神者醒来之后就将近侍重新换成药研藤四
郎,不久则是大典太光世。
“一定是因为大典太殿可以袪除疾病吧。长谷部君听过鸟不留之库的传说吗?”在厨
房忙碌的时候,烛台切这么说:“连乌鸦都不会在收藏大典太殿的仓库上飞过。这么强的
灵力,主公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只要主公能痊愈,我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长谷部现在已经没有能说出‘只有我能将主君照顾到最好’的自信了。
应该守护主人的刀,却反被主人以性命保护。这样的刀有何颜面存活于世,真是恨不
得一死了之为好。在得到允许之前不能切腹,但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主公。
不巧的是,审神者也正面临这样的心情。藤原很清楚自己应该马上与长谷部会谈,否
则那振打刀说不定会颓丧到在刀鞘里生灰的程度。
但是,究竟该如何向他解释才好?不论是谁陷入那样的困境,我都会……不,并非如
此。当时的确是因为知道压切长谷部有危险才如此冲动。虽然早已将此身生死置之度外,
藤原也了解自己的心情。
“……为您取了文件过来。”
令天下五剑做这种看护跑腿的工作,不禁让人感到有点抱歉。
藤原从未与大典太光世相处过,锋利的灵气的确清除不少体内累积的毒素。虽然慢性
病不会因此治愈,但能稍微缓解疼痛的症状还是令人感到相当舒适,长年郁积的眉头也舒
展了许多。
管理本丸申请公务的部门传回公文,表示之前审神者提出的医疗需求已经处理完毕,
紧急休职状况即日解除,必须开始为出阵作准备。
问题是,这份紧急提出的医疗需求并不是出自藤原本人。
行文是他的口吻,签名模仿得微妙微肖,手印也的确是他的指纹。
“请您冷静一点。”大典太光世冷静地用盆接着审神者呕吐出的暗色的血。
藤原的神情没有表现出任何忿怒,但大典太感觉得到审神者内心压抑的情绪有如恶毒
的疾病。切除这种诅咒是他擅长之事,但必须得到本人的许可。
咳嗽很久之后才止住。
“不要紧的……请为我叫来狐之助。还有药研藤四郎。”
“主公。盛怒之下请不要出刀。”
“不要、违抗、我的命令。”
一边这么说,口中一边涌出污血。
大典太光世低头领命。
被呼唤的时候,短刀与管狐都知道这就是终点了。这件事情一定不会是处罚以外的结
果。
狐之助面临最糟的情况是调职,药研认为自己应该会被刀解。假造公务文件对人类来
说不是什么微小的罪行。虽然残酷,但他所景仰的主人就是如此严厉而且赏罚分明。但是
,如果向他请求离开本丸再刀解,应该会得到允许吧。主公同时也是温柔的人。有别的东
西让他不得不残酷。
药研认为不向兄弟们道别比较好,于是放下手边准备晚餐的工作,洗手并整理仪容后
与大典太光世走向审神者的部屋。
“主公,狐之助与药研藤四郎到了。”
“……”
“主公?”
“不必进来,我要睡了。大典太去休息吧。”
大典太尽职地隔着障子询问:“您吃药了吗?”
“嗯。”
家臣们行礼后才离开。虽然多得到一天的余裕,药研却没有感觉到放松。
“这时候睡觉是不是太早了?主公不吃饭吗?”
“已经吃药的话应该没关系……我会看着的。”
藤原睁眼躺在床上,听着刀剑们在不远处的食堂发出的各种声音,还有脚步声,最后
归于寂静。止痛与安眠药似乎并未生效。身体又疼痛,又清醒。又被背叛了。真想大哭一
场,或是一死了之。
起床喝水时,明亮的月光透过补了又补的障子,就像凝结著寒霜似的。
被月光吸引的武士持着护身刀,在黑夜里恍惚地行走。
松树下,巽池里的明月摇曳著。
水中月比天边月还要遥远的样子。
主人看起来就像是这沉静又不幸的黑夜的一部分。
长谷部在审神者肩上轻轻地披一件厚羽织,然后在他背后退开两步恭敬地跪下待命。
夜晚里浓厚的树叶的气味、草的气味,还有水波,藉著风徐徐吹送过来。
“我好像又被背叛了。这种时候见到你,还真是……”
“需要在下为您斩切什么吗?”
“不……要砍杀的时候,我会自己动手。”
审神者将手中的打刀微微推出鲤口,菖蒲纹在黑夜中散发出青色光芒,与偶然飞来的
萤火虫十分相似。
“除了手中的刀以外一无所有……”
……是的。主公并不需要他。想到自己的愚行造成的后果,终于到了请罪的时候。
压切长谷部挪动膝盖,额头扣地。
“在下刚来到本丸的时候,您曾经说过……也许我不适合待在这里。您还是这么想吗
?”
审神者的背影沉默著。
“虽然这么说令在下非常痛苦。但若是、留在您身边,会……”
这些话就像针一样刺痛。他压切长谷部,竟然会提议离开自己的主人身边。真是不如
马上死去。
“会令您不幸的话。如果碍事的话。”
双手伏地的付丧神流下眼泪。但在这种时候拭泪,实在太不恭敬了。
也只能忍耐了。忍耐著离开主人的痛苦,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如果这是您的期望的话……”
如果主公期望摆脱麻烦的累赘的话。身为刀剑,他在主人因为自己流血的时候就已经
失去守护的自信了。这是多么没用的想法。
“不论是离开,或是切腹,我都会……”
应该守护主人的刀,却反被主人以性命保护。这样的他没有存在的价值。
“离开?为什么?”
月光将困惑的神情照得格外明亮。虽然有些反应迟钝,但藤原总算听懂长谷部在说什
么。他摇摇头,甩开脑中混浊沉重的睡意。
“在所有刀剑中,长谷部难道不是唯一……会永远忠于我的人吗?”
半梦半醒的语气说著这样令人心痛的话。
“永远不会背叛我,难道不是这样吗?”
永远不会背叛主君的刀拉着对方的衣䙓泣不成声。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一边这样哭求着一边将脸埋在主君脚边。如果不能留在您身边
,不如马上死去。
“为什么要哭泣?我说错什么吗?”
审神者说著又温柔又疑惑的话。连分辨梦与现实的想法都没有,但不论是梦或现实,
都不想见到这样可怜的泪水啊。
“不要哭了,你明明这么可爱啊。”
既可怜又可爱。怎么会这样呢。真想好好疼爱他。审神者俯身,将伏跪的长谷部环在
手臂里,连蒲丸掉在地上都毫无感觉。摸起来真温暖啊,真可爱啊。
哭泣的付丧神从未觉得如此干渴,只有大口啜饮这样的温柔才能浇熄体内深处的痛苦
,就像他是个没有底的葫芦勺。
直到主人的身体压在他身上。
“主公?”
好沉。
“……您睡着了吗?”
好温暖。手臂好温暖,胸膛也好温暖。
此时此刻,主公是完全属于他的。压切长谷部意识到这一点。真希望这样的夜晚永远
不要结束。
但这一刻终结于大典太光世走来的脚步声。
“主公睡着了吗?”
审神者比长谷部高半个头,但大典太可以毫不困难地将主公背负在肩上。
“请帮我开门与整理床铺。”
“等等,主公的刀在这里。”
刀拵上有深紫色的藤花串,是主公的家纹。长谷部以爱恋的心情抚摸著,直到不得不
将它放回刀架上。
二之三
审神者与药研藤四郎和狐之助的会议在深夜召开。这当然是为了让他们保留颜面的缘
故,藤原本人也不希望假报公文这件事情传出去。
明天就是增建本丸的日子,在那之前此事必须做个了结。众刀剑在晚餐时兴奋地讨论
新家会是什么样子,长谷部私下告知审神者传召的命令,药研看起来仍旧冷静以对,在兄
弟们都入睡之后才悄悄离开寝室。
藤原曾想过此事是否要由更加沉稳的大典太光世辅助,但对于性格相对单纯的大典太
说不定是个艰辛的任务。
对压切长谷部来说,只要是主命,就算斩杀掉同伴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我已经知道你们伪造公文的事情。”
房间里只点起一根蜡烛,除了审神者面前以外,整个房间都笼罩在黑暗里。
“谁要先开口说实话?”
“公文是我假造的,主公。”狐之助短小的前肢伏在榻榻米上低头道歉,“请不要处
罚药研藤四郎。”
“我知道文件是你假造的。但你的手不可能拿笔假造我的签名。更何况,药研没有将
我真正准备的公文上报。”
药研也伏身低头。
“请原谅,但您准备的文件必须在您死后上报。那时您还一息尚存。我不能眼睁睁看
著主君身亡。”
“这么说,你并不后悔。”
“是的,我并不后悔。”
药研藤四郎将随身携带的本体从腰间解开,恭敬地高举双手献上。
“背叛大将的信任,我无话可说。请容许我以死谢罪。”
压切长谷部在审神者旁边的次上坐,手从未离开刀柄。但如果可以的话,药研更渴望
死在仰慕的主君手里,不论是斩首或刀解。
审神者起身,取过畠山政长用于自尽却不成的短刀。
就算只出鞘一寸,刀锋仍锐利得能当作明镜。
藤原在寒光里看见自己的眼睛。
刀剑是己心的映照。
审神者将藤四郎家的杰出之作平放在榻榻米上。
“我明白了。抬起头来。”
审神者退了一步,正座后推开佩刀的鲤口,左手鞘引的动作很慢,但拔付仍旧一气呵
成,非常完美。手臂与手腕上的青筋在肌肉上浮出。
蒲丸今夜没有闪耀青色灵气,在烛光下显示出明亮的冷银刃光。
要被杀死了。
药研藤四郎将自己定在原地。
没有任何遗憾。刀剑的义理就是守护主人。他已达成自己的职责。
打刀并未击砍家臣的头颅,而是垂直落下,直直刺入药研藤四郎恭敬贴地的右手,贯
穿掌心,穿透榻榻米与地板。
“这份决心,我已感受到了。”
“……是。”拥有人身的付丧神因剧痛而全身僵硬,额头冒出冷汗。
蒲丸持续向下推压,但药研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动摇。鲜血在榻榻米上往外扩张,形成
深色的染迹。
“犯罪的右手就先寄放在你身上。”
审神者迅速拔刀,在血振的同时说:“至于对你的惩罚,就是要成为本丸最强的刀剑
。在那之前,不论日夜都不能有一丝懈怠。”
“是的,绝对会做到。”
“那么就暂时原谅你。”
“是,感激不尽……绝对不会再次辜负您的期待。”
药研藤四郎用仍旧汨汨冒着鲜血的手肃静地低头行礼,然后才退开去手入室。
结合现世的科技力与在异空间内无所不能的灵力,松月本丸新的居城在一日之间轻松
筑好。刀剑男士们虽然不能观看其过程,但仍旧对于熟悉的平地与山景间突然冒出崭新的
城堡而目瞪口呆。
“在现世,建筑物不是什么高价物品。更何况公务配给的空间想要多宽广就有多宽广
。”狐之助以莫名的骄傲口吻如此告知众刀剑。审神者不发一语,将政府配发的灵力增幅
器交给牠,这是重要器材,完成建筑后就必须归还。
等级亨九的阵营可选择的居城形式很多,审神者似乎选了最不气派但防御功能最齐全
的城堡,就连天守阁的风格都精简朴素。狐之助努力争取在可以空下来的空间里布置庭园
、月见橹、樱树林、茶室、佛堂等等休闲之地,‘我想,这样可以让在轮值休息的刀剑男
士得到最大的放松,主公不这么觉得吗?’
审神者不置可否。‘长谷部觉得呢?’
‘主公居住的御殿应该按照您自己的心意安排。’
近侍这么一说,审神者反而改变了心意,按照狐之助的建议开始增建。人类的想法真
是奇妙。
每振刀剑都被适当地安排好居处,同刀派的兄弟尽可能相邻居住,就连粟田口家的短
刀都能一人一个房间,真是不得了。审神者亲自在平面图上手写标注名字,于是大家花了
半天时间在城堡里游历、熟悉环境、布置自己的房间,发出欢乐的笑声。狐之助也很开心
,几乎忘了自己被审神者扣下两年薪水的残酷事实。
但审神者并未加入刀剑们在新家里的玩乐,而是直接步向御座之间。城堡主人的起居
处一如先前般素净,虽然宽敞许多,但墙壁、梁柱与地板都没有任何装饰。小小的白纸式
神们嘿咻嘿咻地搬入葛笼、书桌与刀架,房内唯一的颜色是式神在空白的床之间安置的单
支紫色菖蒲,插在细口陶壶里,绽放的姿态如刀般锋利。
审神者放下随身携带的通讯器材,打开房间对外的障子,单独庭园、远山景致与晴蓝
色的天空顿时为整个房间传进清爽的气息。
主公默不作声地坐下。
“请让我为您取来蒲团。”长谷部不敢在得到许可之前擅动。
“不需要,只是看看方位。”从这里可以看见短刀们在远处房屋的转角一奔而过,发
出巨大的声音。这座居城有六栋主要建筑物,就算全刀帐满也能住得下。“他们好像很高
兴。”
“天气很好,主公要不要放松心情散步?据说庭园的花景是狐之助请歌仙兼定设计的
,应该十分风雅,赏心悦目。大广间也富丽堂皇,值得一观。”
“你也这么想吗?因为住在城堡里而觉得心情舒畅?”
藤原关上障子,起身坐到书桌前,将桌脚挪出榻榻米的边缘。
“在幼时,政府分派给我家族的居城是仿造大坂城在天正年时初建的复制品。”
那样气派豪奢的居城才配得上主公,然而接下来的话却令长谷部感到心脏刺痛。
“住在华丽的城堡里就会感到快乐吗,我不能理解。”麻木的语气就像他不知世间所
云的快乐为何物。
“那么,旁边的二之间当作近侍房使用您觉得如何?”现任近侍提议:“不论发生什
么事,我长谷部都不会离开您身边。”
“准许。”审神者并未回头看他。“但你还有自己的房间,别忘了。近侍是要轮调的
。”
“是……”
“我要跟政府人员开会。你退下吧。”
升级前最后一次任务的时间线究竟为何吸引时间溯行军,为什么简单的收集情报会引
发那种程度的敌军攻击,那条时间线要如何加强监视,藤原必须得到政府的调查报告。
在数次线上会议之后依旧没有得到具体结论。
现在的时之政府虽然是单独运作的战时组织,与内阁政府互不干涉,但形式主义的作
风竟然还是如出一辙。
如今人类的医疗技术都已经能够移植大脑、最长寿命达到两百岁,但官僚文化看来永
远不会在这块土地上绝迹。
又一次了无意义的会谈结束后,藤原将拇指搭在眉心上轻揉。正在烦恼的时候,远处
短刀们在绿色的小山坡上玩着什么报数的游戏,一边呼喊一边嘻笑。
“还真是有精神啊……”
审神者才刚叹息完,近侍马上冲到外面大喊:“喂!你们安静一点!吵到主公了!”
压切长谷部也很有精神。好笨拙啊。虽然可爱,但是好笨拙。而且好吵。
金碧辉煌的大广间就连柱子都用莳绘点缀,四面障壁画上是春夏秋冬的各种植物,不
管建筑内部装潢的模板是哪个工程师设计的,美感都显得十分差劲。
有机会再改建成更庄重严肃的风格。藤原这么想着,以专心端正的姿态入座,接受麾
下四十振刀剑的拜见。
这是在审神者病愈以来初次的正式会见,有些刀他过去曾见过,有些只耳闻,有些则
曾经亲自斩杀,但无论如何,眼前这些刀都是才刚现形,还没有过被人类玷污的记忆的全
新的付丧神。
在一一行礼的时候,彼此说些制式的礼貌话语。明明都是刀剑,因为刀派、刀匠与历
史经历的不同,个性都很鲜明强烈。然而审神者给予的回应大同小异,显得有些冷淡。
面对一期一振的时候,审神者沉默的时间有点太长了。
主公面无表情,而且一语不发。对于资历最深的几振刀剑而言,都很清楚这种沉默不
代表毫无所感。人类之中有那种格外擅长压抑情绪的人。
“照顾粟田口家的短刀们,有劳你了。”
“是的,请您多多关照。”
在与所有刀剑见过之后,审神者说了些请大家务必努力修练、借由工作提升自己,不
要懈怠之类的话,就离开了。狐之助在伴随审神者回部屋的路上询问:“冒昧请问,您对
于一期一振有什么特殊的看法吗?”
“……没有。只是我原本认为只有我死后他才会来到这个本丸,觉得不太适应。”
对于人类来说是很搪塞的话语,若是刀剑男士也可能会如此觉得,但管狐在理解人类
上还是存在些许偏差,这个本丸的狐之助又碰巧不是特别精明的类型。
交代完狐之助今日工作之后,审神者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阴沉的光线里独自坐下。
虽然克制又克制,内心的悲哀还是一涌而上。幼时的家已经无法回去了,整个人生都
建筑在不知所谓的战争、虚幻的情感与被背叛的苦痛中。究竟是罪犯还是烈士的疑问长久
地悬于心中,藤原想起他出生的‘大坂城’,(在这种时空出生的孩子哪怕回到现世也会
饱受歧视,所以他们除了继续像这样活着以外毫无他法,作为战争的弃民,除了战场以外
别无栖身之所。)那座城池在藤原家宣告断绝后已经被时之政府以资源回收的名义拆除到
只剩下分子的程度。静止的,冻结的世界。但是在回忆中却仍旧传出漫长、悽惨的嚎哭声
。
藤原静静正坐着,在感到体内的疼痛逐渐加大时忍不住弯腰,额头靠在榻榻米上,无
声忍耐灵压后遗症的折磨。最初刚开始发作的时候,内科医师传授调整呼吸的方法,并且
要他想像快乐的事情与让自己感到安全的地点。(他做不到这点。)除此以外,只能注射
药物强化身体,但除了产生依赖性以外,过量使用还会导致严重出血。(献身于时间修正
革新的初代神主们除了战死以外,几乎都死于这种出血症。)
服下医师留的锭剂止痛药后,藤原心烦意乱地提起蒲丸离开房间,往庭园而去。天空
压着薄薄的乌云,凉爽但不知何时会下雨。他信步走到松林深处,低声道歉后挥刀将五人
合抱的巨大松树一刀砍断。
虽然借由杀意发泄了胸中郁气,却同时听见短刀的尖叫声。五虎退从松树倒塌处的阴
影里惊慌地逃跑,白色幼虎也夹着尾巴四散逃窜。
据平野藤四郎所说,五虎退那天晚上哭着入睡。
“虽然大家都尽力安慰他了……”
世间只有家臣冒犯主上,没有君主为了家臣的心情致歉的事。但藤原仍旧感到内疚,
“我明天去亲自向五虎退君道歉。”
“嗯,还有一件事情……”
“吞吞吐吐可不像你,平野。”
“是这样的。据说五虎退当年到明国出访时,遇到过很凶恶的盗贼。声如洪钟,而且
满脸胡须。他好像特别容易因此感到害怕。”
“这样啊。”藤原下意识地摩挲起自己毛茸茸的脸颊。
“如果您能温柔地说话,并且摸摸五虎退的头,应该就没问题了。”
“嗯。”审神者不舍地抓着下巴一阵子才说:“代替我去向烛台切借他的剃刀,还要
镜子。”
结果烛台切亲自送刀过来,协助主公完成任务,还把鬓角发尾都仔细修到完美才满意
。“以后还是让我亲手为主公打理造型吧。您这么帅气又潇洒的模样真是令人光看就感到
高兴。”
藤原在成年之后就一直蓄胡,光溜溜的瘦削下巴令他感觉赤裸又怪异,忍不住在镜子
多看几眼,皱眉以对。
“别担心,主公的美形在我所见过的人类中是数一数二的,对吧,平野?”
“的确如此。剃胡之后您看起来更加年轻,大家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主公精神焕发的样
子。”
明明是在现世里相当平庸的长相。没被称赞过好看,倒是经常被人说阴郁可怕。藤原
对太刀与短刀过于明显的安慰感到很不适应,他看起来有这么不安吗?但在烛台切笑咪咪
地亲自在他脸颊上敷抹有香气的胡后水之后,他又觉得没立场感到生气。
隔天早上走入食堂的时候果然引来一阵惊诧,还没坐定的短刀们更是肆无忌惮地围上
来一边问候一边睁大眼睛仔细观赏,好像在庙会或缘日里看珍奇杂耍或南京玉帘那样目不
转睛,啧啧称奇。
而且得到的评价全都是赞美,也没办法斥责他们少说谎了。藤原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
其实是没办法老实接受正面评价的自卑体质。
“五虎退君来坐我旁边。”
“咦,五虎退好奸诈——”
“没关系啦——”
捧著食盘的五虎退畏畏缩缩地来到审神者身边的座位坐下,近侍平野向他投以鼓励的
目光。
“那个,对不起,昨天因为在折松枝……没有听到主公的声音……”
“……嗯,没关系。”藤原犹豫再三,还是将手放在短刀又软又蓬松的银发上,轻轻
摸了摸。舒适的触感马上就让心情感到放松起来。
“我也想被主公摸头!”
“有空抱怨,不如去厨房帮忙!”
“折松枝要做什么?”审神者低声问。
“因、因为,歌仙说有鲻鱼,可以做松叶燻。”
“但你昨天不是内番。”
“对不起,只是想帮忙而已……”
“不用道歉。”藤原又伸手摸了摸五虎退的头发。好舒服。“同伴互相帮助是好事。
”
结果昨天歌仙兼定没办法做松叶燻,只好做了鲻鱼蒸饭,味道相当鲜美,连审神者都
难得地说出再来一碗。
当天的工作无事结束,藤原在房间里阅读近来各地的战况报告,这是目前他手上能得
到的公开资料。平野在夜间告退之前说:“您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大家都感到十分欣喜
。”
“是吗,我不知道有什么不同。”
平野难得地微微一笑,显露出少见的轻快情绪。
“今天,我再次确定能侍奉您这样的主君,是我等无上的幸福。”
空荡荡的脸颊感觉一阵冷又一阵热。没有胡须真是太不习惯了。
“早点睡吧。”
“是。请主公也早点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