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之八
那个牡丹饼真是太难吃了。少年吃一口就不想再吃。
河川渡口因为六月梅雨而涌起大水,藤原家只好在旅店度日,叔叔去濑渡处看水,但
连船都没有一艘。回来时带着别处买回来的味噌配菜和烤鳗鱼。
少年喜欢清淡的口味,因此而被人说是奇怪的孩子。以实体回溯时间的神主往往口中
寡淡,喜欢辛辣,更别提他们还得战斗,若不大吃大喝难以补充消耗的体力。(后来才知
道,味觉丧失仅仅只是时间压迫后遗症其中一项微不足道的症状而已。)
饼太甜了,根本食不下咽。江户时代的白砂糖就已经这么甜了吗?
父亲的出阵刀递来一碗焙茶粥,悄悄说:‘少主不吃的东西就交给我吧。’
任务结束后父亲检讨他的言行,用素振棒在周身痛打了几十下。
‘永远不要和付丧神产生羁绊!’
父亲严厉斥责时满脸通红。(血管爆裂是另一项神主容易患上的后遗症。)
‘神与人之间不可能互相理解!’
别说是神明与人。人与人之间也不可能互相理解。醒来时,眼前似乎有阴影在闪烁。
大脑无法明快地分辨梦与清醒的分界;过去和现在,曾经踏过这条分界线的人类,也不足
以被称为是完整的人类了。
藤原在破晓之前就清醒过来,有点咳嗽,但鼻子和喉咙已经没有出血。他决定不再睡
觉,起身开始工作。在本丸的刀剑起床开始一天的行程前,审神者已经摸黑割回半笼竹笋
,并且烧好一锅白米饭。
他不跟大家一起吃饭,自己吃了饭团后继续打扫马厩。第一个跑出来找到他的刀是长
谷部,不仅大惊失色,甚至想抢下主公手里的马粪铲。
“——这种工作!交给我等就行了!”
“我认为你应该更镇定,别这么纤细,压切。”
忽然被直白地教训,长谷部赶紧弯腰致歉,“是的,但是您独自在此辛苦地劳作……
”
“我吃过饭团了。既然你要待在这里,就帮忙打水。”
审神者与打刀将马厩里的饮水换新。藤原顺便为自己洗脸,在这样爽朗的清晨里工作
过后,黯淡厌世的眼睛也变得明亮起来。他将脸上的水珠慢慢泼掉,胡子好像太凌乱了。
真是不像样。但是他又不想浪费体力回现世找人修剪。
“……不要盯着我看。”
“是,非常抱歉。”
午饭时短刀们有点躁动,因为太久没与主公一起吃饭,大家都怀着想要撒娇又觉得担
心的心情,说著庭院里有什么花开了、看到燕子在哪里筑巢之类的话。
“主公的头发和胡子都变长了,不如让我来修剪一番,”正好坐在审神者旁边的烛台
切伸手说:“让主公恢复本来的帅气吧。”
审神者连筷子都没松开,轻巧地格档太刀的触摸:“不用想着那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赶紧把饭吃完去工作。”
当晚深夜时,石切丸有点惊讶地在澡堂发现审神者与烛台切在里面修剪头发。
“喔呀?会太拥挤吗?”大太刀总是习惯最后一个洗澡,以免把热水都用完。
“不会的,进来吧,水还很热。”审神者裸身闭眼坐着,“烛台切花太多时间了。”
“要精雕细琢才能打造最完美的造型啊。”只围着腰间毛巾的烛台切似乎一点都不在
意地弯著腰,细致地使用着剪刀:“因为大家都凝视著主公,所以要做到最好才行。”
“哈哈,的确,烛台切殿很在意这种事情。”石切丸小心翼翼地用着热水。
“虽然那是你的性格,但我并非如此。”
“主公觉得麻烦的话,就一直让我来整理吧。”
“一直让你来整理的话,除了这个以外你就什么工作都不会放在心上了。”审神者认
为这是很公正的评价,但大太刀与太刀却似乎把它听成笑话,并且各自笑了起来。
总算剪完头发之后,审神者在地上放置几张式神切纸,让它们去清理散落的毛发。
“烛台切殿辛苦了,让我为主公掌灯吧。”石切丸如此建议,于是穿着浴衣的主从缓
缓走回审神者房间。
“主公身上……”
“嗯?”
石切丸举著小行灯,在夜里就像是驱逐黑暗的光亮的灵气。
“您是否做了不祥的梦?”
“不愉快的梦。不要紧。”
“虽然认真工作十分重要,但您好像太过于热中了。因此病倒的话,祈祷也很难有帮
助。”
“受伤另当别论,这种程度的工作还无所谓。”
“但您也并不是能将受伤另当别论的状态呢。”审神者身上布满伤痕,迥异于刀剑,
那是无法修补的伤害。身为御神刀,石切丸与历经过漫长战争历史的同伴不同,他不清楚
人类能承受的伤害的极限在哪里。但若极限真的存在,就存在于现在这位主人身上的疤痕
里吧。
“我正在承受应得的天谴。不会影响到这个本丸的。”只要他死亡,狐之助马上就会
回报政府,并且派来专员接收工作,这一切是在第一天开始就已经安排好的计画。
世间存在着无法祓除的污秽,正因为是御神刀所以才理解这一点。或许同样的道理也
存在于人的心与命运中。悲哀的心是最大的灾厄。
“每一天能与您度过像这样普通的日子,对我等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
虽然是这样温暖的言语和胸怀。
藤原依旧对世间了无留恋,赶紧死去反而有利于他人。
“那么,请您安歇。”
“辛苦你了。”
关上门之前,审神者隔着庭院,在遥远的部屋另一侧看见那边的纸门被轻轻合上缝隙
。
还真是如同烛台切所言,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注视啊。
“主公?”
“没什么,晚安。”
一之九
松月本丸有一个并非公务规定,而是由审神者自订的固定检讨会议,在每季季末借由
单独相谈检查战绩与侦查结果。
先前由于审神者生病而拖延至今,在康复后不久便追上本该执行的工作进度。
适时地追踪每振刀剑的状况,调整训练或休息的程度都是必要的,毫不爱惜自己的审
神者对于刀剑却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每到了相谈检讨会的时候,主公就会格外严厉。从早餐开始,本丸就弥漫着不安的氛
围。
后藤藤四郎与信浓藤四郎紧张得冒汗,石切丸笑着摸摸他们的头,提议来借由祈祷祓
除焦虑,于是藤四郎的短刀们纷纷围在大太刀身边,就像自动靠近暖炉的成群小猫。
山姥切国广是今日近侍,在相谈顺序第一位。他从主公房间出来前田藤四郎马上询问
:“山姥切大人,主公心情如何?”
“主公和平常一样。第二位是烛台切,快进去吧。”
“啊啊,来了。”
在等待的时候众人仍需做日常的工作,在这个本丸里,无所事事是不被允许的行为。
刀剑们就这样分成早上、午后与夜间轮流进入主公的房间。
压切长谷部是相谈顺序最后一位。
本丸里其他人都已经各自休息,在黑夜的寂静中,长谷部压低声音进入房间拜见主君
。
审神者将手臂靠在脇息上,闭着眼睛。
因为身体高大的缘故,脇息显得很小,正因如此,若是疲惫起来就更令人怜惜。
审神者睁眼后调整坐姿,没有主动看向进房拜见的打刀。
“失礼了。”
“久等了,因为长谷部是最晚现形的刀剑,所以我排在最后一位。”
“主公今天都没有休息,夜已经深了,是否要明天再继续呢?”
“不必,这是今天要完成的事情。那么,首先来看你的战绩吧……”
纸门外传来轻柔的雨声,春天的夜雨。
在昏暗的室内,与主人依赖同一盏灯火凝视彼此;凝视著崇敬的主人,听着主人分析
自己战绩的声音,是这样令人醺然欲醉的事情,是从前身为刀身时从未感受过的幸福。
“你将每项工作都做得很好,几近完美,也减轻本丸很大的负担,值得感谢。”
“能令主公感到满意,在下不胜欣喜。”长谷部压抑著笑意回答。
“的确很满意。那么,这个问题我问了每一位刀剑男士,所以也必须问你:在目前的
战斗、修练,或是日常的生活中,长谷部认为有什么不足的地方是我能够改进的,像镜子
一样诚实地映照出来吧。”
“主公没有任何不足之处。”
“你真的这么想吗。”极为冷静的声音不甚同意地回应着。
“是的……”
“所有人都说了他们希望在此生活能改变的地方,你却说毫无不足之处。若不是在说
谎,就是自以为了不起,是哪一个原因呢?”
“在下惶恐。”
怎能让主公这么想呢。但其他家伙也太不像样,竟然真的向主公提出抱怨吗?
“……若是真有希望能改变的地方,一定是,希望您能更重用在下。”
审神者没有说话,膝盖下轻微地发出坐垫摩擦的声音,似乎稍微改变了坐姿。
“虽然不知道其他未现形的刀剑如何,但我压切长谷部有自信,不论与谁相比都会是
主公您最忠诚的家臣。不论是多么肮脏的任务,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希望您能如此一
般的信任我……而非将在下与其他懒散、只想着自己的刀同列。”
说著这些话时,人身里的心脏怦怦跳着,感觉起来像是一种疼痛。人类难道总是要忍
耐这种疼痛吗?但那仿佛是某种催化剂,将原本不打算说出口的想法都催动出来。
压切长谷部已清楚意识到审神者对待自己的态度不同。主人对短刀们在严厉之余相当
疼爱,常闷不吭声地做一些体贴的事情,就像是个不苟言笑的父亲;对山姥切、烛台切与
石切丸偶尔也会吐露能拉近距离的言语。但对自己,从未有过那种正视其存在的时刻。
总是保持着可以点头致意的距离,让人无法靠近。
虽然如此,长谷部却没有一鼓作气的勇气询问主君:请问我在哪里做错了什么,要怎
么做才能让您更疼爱我呢?
“也就是说……你认为自己在存在上是最特别的,我也应该如此对待你。”
“在下不胜惶恐。”
“没关系,我想听的正是实话。”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审神者重新开口。
“……我并不怀疑你的想法。但身为审神者的观察,我认为你所仰慕的并非我本身,
而是忠义这件事。”
长谷部异常地感受到从头顶灌下的寒意。这也是从前从未有过的感受。
“你我做为主从并没有特别的羁绊,你甚至不是从我手中现形。光是听从别人的言语
就判断我是不是一个值得追随的主人,哪怕是思考迥异于人的付丧神也太随便了。直到现
在,我唯一单独对你说过的话就是斥责。”
这当然也是出于刻意为之。他从未对这振打刀说过或做过任何值得依恋的言语和事情
。
“你为何忠于我?除了身为刀剑本身的忠义之道以外,如果你觉得自己怀抱着比那更
多的炽烈之心,那必然与我本身无关。”
藤原觉得自己的声音相当沉稳,但从胸口到腹部都出现相当不安的情况,就像被沉重
的杵臼敲打。这副身体早已不允许他产生太过激动的情绪。
“与其说仰慕我,压切长谷部更喜欢的是像这样仰慕主人的自己。”
长谷部没有预料到自己的忠诚之心会被如此针对地提出从未想像过的见解。
“但是您……在下……”请不要抛弃我!除了您以外我一无所有!本能在脑袋深处里
凄厉地呼喊著。“不是那样的,如果是为了您……在下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此身。”
苍白的惶恐的脸咬紧牙关这么说。
那颤抖的头发、还有仿佛泫然欲泣的眼睛,都令人满心怜惜。
他也曾经在哭泣时被父亲的出阵刀抱在怀中安慰,那时他多么年幼无知。可是那份温
暖是真的。所以如果此时此刻将对方拥入怀中,也能传达这份温暖吧。
(少主,请尽情哭泣吧……然后一切都会变好的。)
但是,藤原已经清楚了解到对付丧神产生喜爱之情会发生什么事了。
就算只透露出一点点怜爱与依恋、哪怕只有一点点。
不论是自己或对方,都必然遭受十倍、百倍于此的不幸。比此强烈千万倍的不幸就发
生在藤原家,整个家族因为神明心意的反复无常而覆灭。
(若是被神明的心意所动摇,再怎么坚强的人都会不成人形。)
“这一点我非常清楚。如果现在我要用蒲丸斩下你的手臂,你也会高高兴兴地伸出手
来,只要这能让压切长谷部成为我最喜爱的家臣。”
但是,人与神之间不可能互相理解。
(那种人有什么值得追随的……如果长谷部是我的刀的话……)
“因为你想证明自己。这才是你最大的渴望。”
藤原吃惊地发现自己没有勇气询问对方此时的心情与想法,于是继续说道:“我不会
抛弃你。长谷部没有做错任何事。”
一定很悲痛吧,现在。
“但想成为特殊的对象这种渴望,就赶紧忘记吧。”
成串的眼泪渗进榻榻米里。
付丧神的眼泪竟然与人一样,在黑夜里看起来同样混浊。如果触碰的话,一定也是温
热的泪水。这真是太残忍了,为什么神明也会流泪呢,难道神明也会心碎吗。
藤原偏过头,避开那空洞的眼神。
不论注视谁都没关系,但不要注视我。
否则,你会变得不幸。在所有刀剑之中,或许藤原最为在意的正是这振打刀的存亡。
至今他仍会偶尔梦见未婚妻死去的场景。她的护身刀先死在眼前,被大太刀以袈裟斩
斩成两半。鲜血仿佛炸开的深红的花火,渗进口鼻中,腥而苦涩。
藤原曾见过压切长谷部死去。身为神明,死亡依旧是这样的不可挽回吗?后来不论在
见过几次同名同灵的付丧神,都已经不再是记忆中的对象了。但被留下的人还是同样追悔
与痛苦。
所以这次,无论如何……
一之十
“说起来——”这么开头的人是厚藤四郎。“这季得到誉奖励的人是谁呀?”
“不是山姥切大人吗?”秋田藤四郎似乎一直是这么想的:“之前主公生病的时候总
是他负责照顾。”
“话虽如此,也要考量到出阵的战绩,那时候出阵的是第二部队,近侍一直留守。”
平野藤四郎提出相当务实的看法。
“我还以为冠军会是平野呢。”乱藤四郎歪著头。
“不是哦。”再这样下去,弟弟们肯定会去各种询问刺探,满足好奇心。不只会造成
别人困扰,要是让大将知道还会使他烦心。药研藤四郎只好开口:“得到誉的人是我。”
“咦——”
“咦?”
“那药研哥要了什么奖励?”
“有好吃的东西吗?”
“可以放假吗?”
“什么也没要。大家都知道吧,大将才刚康复,我们又一直处于赤字。所以没有开口
提出要求。”要是被知道是说谎就糟了。但要是说出实话,大家反而会更失望。
这不是药研藤四郎第一次得到誉奖励,也并非他第一次向主君开口表达内心的渴望。
‘希望能和一期哥哥快点见面。’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目前本丸还没有这样的余裕,一把太刀已经很吃紧。’大
将总是以比平常还要凝重的神情回复这个要求。药研觉得他似乎对此相当沉郁。‘药研有
没有其他想要的奖励?’
若是提出其他奖励,就仿佛背叛了想和一期哥见面的心情。
‘很抱歉,是我太不成熟了。那么,我希望大将能更珍惜自己的身体。’
在大将答应之前,药研认为不能让弟弟们知道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大家都太想
见到一期哥了,这样反而会使大将更感到为难。这种情绪一定会影响健康。
“好了,休息时间结束。赶快把茶喝完,要工作的人快点回到岗位上吧。”
“是!”
那天第一部队出阵。
部队成员是烛台切光忠、平野藤四郎、包丁藤四郎、乱藤四郎、压切长谷部。目标地
是天文年间的尾张国,在那里确认时间线侦查装置的运作。短刀负责侦查,太刀压阵,打
刀收集装置资讯。
本丸其他成员惯常忙碌于内番与演练,只有少数成员处于休息状态。
传送阵在本丸庭院前六丈处,以八个石灯笼围住,系著注连绳。每次出阵注连绳就会
受到肉眼可见的损坏,仿佛被时间侵蚀,所以编织备用品也是审神者的日常工作。
本次出阵任务预计消耗时间为三个小时十七分钟。
在一小时六分钟二十四秒时,八柱石灯笼发出警告的鸣声:有计划以外的传送紧急开
启。
乱藤四郎回到本丸现形的瞬间便凄厉地大喊:时间错了!大量敌军袭来!
狂风暴雪,尾张国的冬季不应该有这种天气。比拳头还要巨大的雪珠在空中翻涌滚动
著,让可见度大幅降低。
烛台切光忠的身形摇摇晃晃,他斩杀了七八名敌军,重挫对方的主力,但自己也身负
重伤。无意间伸手摸向胸口的时候,竟然满手是血,指尖触到非常柔软又剧痛的东西——
可能是内脏。
但他还没受到致命的一击。
烛台切在斩落另一颗首级后俐落地将包丁藤四郎推向传送阵中,这是第二个。乱藤四
郎是第一个,因为他最轻巧,比起其他人能更快回到本丸传达讯息——时间定位错误,侦
查装置毁坏,第一部队被围袭。
“烛台切!”长谷部在呼啸作响的风雪中大喊,“接着!”
他像手鞠一样扔过来的东西是平野藤四郎——第三个!
躲在黑暗中猛然偷袭而出的敌刀脇差痛击在空中的短刀。
重伤的平野发出绝不认输的喝声:“纳命来吧!”
“长谷部!撤退!”
“现在还不行!我快拿到了!”
侦查装置具有防破坏设计,收集讯息的式神可以将寻到的碎片集结起来,复原情报。
长谷部以惊人的速度击退著包围过来的敌军。
烛台切挥刀劈开纷乱的白雪,终于将平野拉进传送阵,那时他的腹部几乎已被切开一
半,血块肉脏悬在腰带外。
跌进温暖的、春天的空气里时,伊达家的爱刀以顽固至极的凶狠口吻呼喊:“还没结
束!还要讨取敌军!”
第一部队出阵后,审神者的工作是清扫粮仓。
“时间错了!大量敌军袭来!”
听见乱藤四郎回来后呼喊的内容,藤原转身快步奔回自己的部屋。
“狐之助,回报战况。”
传音式神在审神者与管狐的耳边进行异地沟通。
“报告:包丁藤四郎归返,轻伤。”
审神者跑在榻榻米上时轻快迅捷,只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他抄起蒲丸,拨开葛笼深处
,手掌大的冷冻箱中列置著五管药剂。半跪的人类在大腿上快速打了一针,又将两管药放
进怀里。
平野与烛台切已经回到本丸,距离乱藤四郎撤退不到两分钟。审神者跑到传送阵时脸
色红润,全身上下似乎充满力量。
“药研,这里交给你了。”
“大将!我也去!”
“主公等等!”狐之助跳上审神者的肩膀,滚动的光芒瞬间吞噬人类与管狐。
长谷部在战斗的某个瞬间里意识到:如果没有援军,他必定命丧此处。
但是,那并非长谷部国重锻造的刀会在意的事情。
明亮的雪与乌沉的黑夜,时间溯行军的刀上发出幽艳到可厌的莹莹光芒。
必定要斩杀。眼前所见到的都是主公的敌人。
暴乱的狂风吹动白雪,吹动刀解的碎片与鲜血断肢,哪怕面对十倍百倍于自己的敌人
,压切长谷部也势必完成主命。
在快速的移动与斩杀间,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后脑,眼前炸开一片鲜红。
“压切!”
从碧绿光柱中伸出的刀势直下,最接近压切长谷部的高速枪在被劈成两半之前就化成
滚烫的灰烬。
敏捷的苦无如同木偶般被无形的剑气快速砍杀。
太刀在成为碎片之前只能借由弓兵射出落空的弓箭。
青色的刀光残影。青色的火焰在焚烧白雪。
推送回本丸的传送阵前所未有的巨大,石灯笼围起的范围承受不了这样的灵力震动,
被炸出裂痕,整片前庭顿时刮起令脸颊疼痛的冰冷雪风,但雪是鲜红色的雪,从异时间里
带回的血甚至将绿草染红,注连绳泛起焦黑。
审神者原本穿着的深青色甚平也染成了黑色。
“主公!”
“不要慌张!博多与乱将长谷部带去手入室!”药研藤四郎指挥着现场,“山姥切与
笑面青江守护封印,狐之助修复注连绳,其他人都跟我来!”
石切丸举重若轻地抱起主君,但人类昏迷中的身体稍微一动就渗出大量鲜血,从手指
到草履都一片腥红,甚至多到很快就让众人留下凌乱的红色脚印。
山姥切在腥臭的雪中捡起那振名为蒲丸的打刀,感受到轻微的、几乎不存在的震动。
那是同为刀剑才能拥有的同感。
总有一天,等到这位同伴现形的时候,对于今天会是怎样恐怖的记忆。从主公手中落
下的时候,那么多的鲜血。茶色柄卷都成了潮湿的黑色。
不,不要多想。主公不会有事的。药研那里做了很多准备,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山姥切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安慰手中的刀。他强自镇定着,用自己
身上的白布擦拭蒲丸。
他们将主公放在屋簷下,鲜血很快就漫流着渗出缘廊木板,滴进泥土里。
审神者身上有承受一字斩、袈裟斩,和其他劈砍伤的痕迹,这些部位不停出血,但却
不是实际的伤口,而是污浊的黑色灵气造成的伤害。真奇怪,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怪异的
灵气。不像是时间溯行军造成的。
昏迷的审神者口鼻中不断涌出污血,众刀剑手忙脚乱地按压各个伤处,尽可能使用缠
绕布带止血,乱与秋田飞奔取来药研的医药箱,还从洗涤室取来大量干净的布撕成条状。
“石切丸大人,请协助祓除这些污秽,它们正在侵蚀大将的身体。”
“我了解了。”
骨喰伏在审神者鼻前侧耳倾听,“药研,主公呼吸太浅了。”
心跳也变得很慢,嘴唇已经开始发紫。
“需要人类的血。大将失血太多了。”药研支撑膝盖站起来,朝外大喊:“狐之助!
开启通道去现世!”
“在没有审神者许可下,通道是无法打开的!”狐之助跑得气喘吁吁:“但需要血液
的话,刀剑男士拥有的人身可以一试。”
“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药研喃喃自语。
“取我的血吧!”
“不,取我的!”
“抽光我的血也没关系!”
“只能取一个人的血,要将排斥反应的可能降到最低。”需要的血量太大,短刀的孩
童身体可能无法承受。
石切丸卷起狩衣沾满血迹的宽袖。“加紧速度吧,药研。现在分秒必争。”
“……不,应该用我的血。”不知何时离开手入室的长谷部靠着障子,看起来摇摇欲
坠。“石切丸要负责祓除污秽,不能分心。”打刀因自身的严重伤势而喘息著:“只能取
我的血,或是烛台切。但是他伤势太重了。”
他们还有山姥切与笑面青江。但今天遇袭的状况太突然,必须为本丸保留仅剩的主要
战力。为了拯救大将,牺牲谁都不要紧,然而同时也要考量到守护本丸的情况。
药研藤四郎举起针筒,“伸出手臂。”
直到黄昏后,传送阵都没有出现任何动静。换上新注连绳的狐之助敏捷地加装警报系
统,并且安排刀剑轮流守夜。
短刀们不安地完成工作,最后终于在焦虑与疲累中倚靠着彼此睡去。
按照审神者先前留下的书面指示,在有可能遇袭的紧急状况下,已经安排好了各种轮
班看守、预备战斗、保持求救通道等等的行动准则。
大将什么都准备好了。
药研失礼地睡在审神者的床边,每隔一会就慌张地醒来。
后半夜,他打开门,侧耳听见兄弟们在远处换班交接守夜的声音。
“……药研。”
审神者发出畸哑的呼声。
“文件的最后一页……给我……”
那就像是梦呓般模糊又短暂。但药研藤四郎快速而无声地回到自己房间,取来审神者
寄托的文件。
他从未读过第一页之后的内容,所以不知道最后一页没有装订起来,而是单独夹住。
本丸代号:松月
审神者代号:53686f6275
简陈紧急需求:申请拨给太刀一期一振,考量本丸运作之必要性,无论审神者所处状
态为何,鉴请核可。
药研藤四郎僵住了。
“不……不可以……”
人类身体发出痛苦的喘息声。藤原举起手腕,在腹部某个伤处用力沾抹一番,然后摸
索著在纸张上盖下拇指印,留下几道深色污迹。
“……不可以。”
药研藤四郎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不要哭出声音,但热泪却滚滚而下。
大将就要死了。
跪坐的短刀弯下身体,呜呜哭泣著。
……不要紧,不要紧……
审神者似乎短暂地呢喃著什么。
药研觉得这种心痛比刀解还要惨烈。人类怎么能在短暂的年岁中反复忍受死别这种痛
苦呢?怎么可能做到呢?
为了不在痛苦间将纸张损坏,短刀忍耐著将它夹回文件里,无意间发现还有一张手写
字条。
致药研。视死如归为大将之本分,此乃武家常理。
短刀在泪水中摇头。不能这么做。虽然是主命,但是他无法做到。
于是药研藤四郎与管狐很快召开密议。他们甚至没有点灯,狐之助在黑暗中快速扫视
自己从未见过的文件。如果不是与稳重的审神者共事过,只怕牠就要慌乱地尖叫出声了。
哪怕如此,管狐依旧不可置信地重复了几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请安静一点。”
“难道药研真的要放弃了吗?”
“我不打算放弃,所以绝对不会用到这样东西。”药研藤四郎知道不论此事结果如何
,自己一定会承受严厉的惩罚。但唯有这件事不可以。“但是,我们得向政府求助。”
“审神者一般都会留下交接指示,如果时之政府发现这是主公的命令……就很有可能
直接放弃医疗,让别人接手这个本丸。”
“所以现在需要狐之助的帮助。”
审神者仍在昏迷,他们大可以用他的手印想盖多少文件就盖多少文件。
于是仿造著藤原本人的口吻,使用机器打字出来的审神者代理职务指示备忘录在短短
一个晚上之内就紧急制造出来。
隔天早上,时之政府的增援人手进入松月本丸。那时压切长谷部因为严重的损害而躺
在手入室中昏迷不醒。在付丧神黑暗的梦境中,只记得一件事:主公呼唤着他。主公温暖
的手将他带回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