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下
车子行驶在桥上,准备弯入河的右岸时,黄昏的云彩更好映入车子的右前方,在河的
上方形成一整片粉蓝相间的霞色,让坐在副驾的人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寄宁撇过去瞄了一
眼,看见父亲微笑着,眼角因笑意而瞇起,皱纹在他脸上牵起,比平常平静的脸多了点生
动,更接近书房里那张旧相片里父亲年轻时的模样。
“真靓。(好漂亮)”看着晚霞的父亲带着沙哑和一些虚弱突然说道,转过头又换用
台语说了一次:“诚媠。”
“系啊。(是啊)”寄宁驶落高架桥,趁著右弯的角度,目光在父亲恬静的侧脸停留
久了一些,附和他:“诚媠。”
寄宁在父亲的指挥下驱车至尚未完全收摊的市场,劝了好几句才打消了父亲下车的念
头,由他去买父亲指定的食材,在来米,肉丝,虾米,青葱,这些都是他从小帮忙准备惯
了的,他听了之后,又花了几分钟和父亲争论是否直接买磨好的米粉就好,最后拗不过父
亲,只能乖乖照买。
市集里的摊贩们理所当然地说客语,寄宁听得懂,却没想到在市区把舌头养钝了,回
话时咬字或口音总带着别扭,米店的阿婆用和善的笑容调侃他,后生仔客话毋晓讲咧(年
轻人不会说客语了),他只能不好意思地回答“爱煞猛学”(要努力学)。
晚上父亲还是没能做成粄条,从医院回来后的那一两天身体是最不适的时候,粉嫩美
丽的晚霞带来的只有片刻的情趣与精神,回到家后他即使不愿卧床,也只能勉力坐在书房
休息。寄宁于是代劳,遵照小时候跟着学习的步骤在厨房里忙碌了老半天,做出来的粄条
却不及父亲做的万分之一好吃。
他想偷偷收拾,自己随意炒热吃掉,但没有胃口的父亲坚持捧场,拌著酱油和乌醋吃
了小半碗,说他有偷师成功,再多做几次就比他厉害了。
他咬著过于软烂的粄条,看着父亲细瘦的手腕和手背不复紧致的皮肤,是这双手,靠
著不懈的劳动将他从七岁开始养大,牵着他从孩提走到成年。
也是这双手,在无数夜晚拂过那几本老旧的书册,翻阅重复的页数篇章。
他不是父亲的亲生孩子。
从小在各种所谓江家的亲戚朋友家里流转来去,他原先也以为这又是一个因为人情请
托、同情或勉为其难之下安排而来短暂的去处,怜悯到最后一定会渐渐被不耐代替,接着
又是回到江家、麻烦姑姑、等待下一个去处。
然而正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父亲请求他让他当他的“阿爸”,二三十年来他从来没
有违背过这句话,小小年纪就看过太多人情世事的寄宁知道这个男人是真正将他视如己出
,付出爱与关怀,用心抚养他。
曾经,他恨过自己为什么不是父亲的亲生小孩。也曾经,他恨过为什么自己没有了亲
生的父亲。
“寄宁,碗洗好袂?”
“好矣。(好了)”寄宁提高声音回应书房里的父亲,甩了甩最后一个盘子上的水珠
放上架子晾干,随后倒了一杯刚烧好放凉的开水走进书房,“爸,啉茶。(喝水)”
“好,好,多谢。”父亲戴着眼镜,翻着手上老旧书页的神情看起来颇为欣喜,“这
本册足久无读矣,进前毋知予你收去佗,拄才精神袂歹去揣著。”
(这本书好久没读了,之前不知道被你收到哪去,刚刚精神不错去找到了)
寄宁在一旁的椅子坐下,随手抽了本书拿在手上,目光却是在观察父亲,幸好如父亲
所说,他坐在书桌前阅读的样子不似在勉强,比起下午回来那时,现在看起来的确精神许
多。
他想和父亲说说话,问他身体状况,问他手上的那本书已经读过千遍万遍为什么还不
腻,但阅读中的父亲不喜欢被打扰,就算不会生气,谈话也只是应付,他便打消念头,偷
偷看戴着眼镜、认真看书的父亲。
其实很多年前他就知道,那几本用日文、中文写成的老旧书刊,是父亲唯一留有与生
父相关的物品,他连一张那个人的照片都没有,只用文章就想念了他数十年。
台灯的光线朦胧了父亲脸上的轮廓,将他脸上的岁月削减许多,恍惚间,好像回到小
时候,他坐在书桌前赶功课,父亲坐在他旁边看书,戴着眼镜的父亲脱去平时在市场买卖
的样子,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儒雅柔和,阅读的眼神十分专注。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忍不住偷偷瞄眼看,好奇被那样的目光注视是什么感觉,直到
被父亲发现,用书敲敲他的脑袋提醒他别发呆,两人再各自回到书本前,周而复始。
打从求医、搬家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阅读的父亲了。
他离家在北部工作多年,接到父亲的病讯后立刻就辞了工作回家,被父亲叨唸了好几
天,然而过不久父亲就失去唸他的力气,别说阅读,连日常走动都辛苦,他接手家中柴米
油盐的琐事,忙碌于维持父子两人的生活,以及父亲看诊开刀与术后的照护。
在那之后不久,父亲突然提出想回家乡。
不是他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而是父亲带着他搬离的那两个相邻的小镇。曾经,父
亲绝口不再提他的故乡,在外买卖做生意也极少使用客语,如今病了一场,突然说想回到
故乡安养人生剩余的岁月。
“横直应该无啥人捌我矣。(反正应该没什么人认识我了)”父亲在提出返乡的决定
后,悄声这么说。
寄宁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父亲让他跟着一起回来华满。说“回来”不太正确,毕竟
他真正的家乡是隔壁的河仔头,七岁那年他只跟着父亲在这里住了几天就搬离百里之外,
很少有机会再回来。
这个城镇总是让他有复杂的情绪,因为那些复杂的过往前尘,和他曾经百转千回的复
杂心思。
#
回诊过后的几天父亲的身体会好些,因为劳动习惯了,一大早就忙着磨米、蒸粄,还
想将屋子旁一小块地的杂草除完。劳累容易让身体虚弱进而降低抵抗力,寄宁坚持接手工
作,他用锄头将杂草除根规整,父亲就坐在一旁的木凳上规划这块地该怎么整理、能种些
什么,说著说著就安静了下来。
寄宁除完草,回过身看见的是正望着屋旁的河面发呆的父亲。
父亲凝望河流的侧脸,以及比从前还要矮小削瘦的身影,让寄宁的胸口紧紧地缩起,
轻微疼痛。
生命的最后想死在这条河边,是当初父亲的原话。当时他立刻就联想到,他的生父就
是在这条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原来他以为随着时日与营生渐渐淡化的情感与遗憾,其
实一直都记挂在父亲心里。
“好食昼咧,炒面帕粄好无?”(该吃中餐了,炒粄条好吗?)
寄宁回过神,用毛巾擦汗也抹去自己的表情,声音朦胧地回复:“好啊,恁久无食阿
爸做个面帕粄咧。”(好啊,好久没吃阿爸做的粄条了。)
父亲因为他不标准的客语而笑了起来,却没有多加调侃,起身先走回屋里去准备做饭
,寄宁看着父亲进到厨房后才回头将刨除完毕的杂草集中,站着看在正中午的阳光下闪著
亮白光芒的河面,直到厨房传来熟悉的炒粄条香味,他才放下锄头,走进房里。
虾米,青葱,肉丝,蔬菜,豆芽,开吃前一定要加入一些白醋和乌醋,这是许多人都
回味无穷的味道,小时候每当他听到有人说要“去彼个客人仔遐买粿仔”(去那个客家人
那里买粿仔),他都会有种莫名的自豪,父亲做的粄条是市场周边最好吃的,经煮不烂,
米香浓厚,很多不自己蒸粄的客家媳妇都会特地来买,偶尔休息吃不到了,下次来还会唸
叨几句。
“等下有闲无?”父亲喝了一口清甜的萝卜汤,突然问他,他当然说没事,“我欲去
揣人,你敢会使载我来?”(等一下有空吗?我要去找人,你可以载我去吗?)
寄宁应了,没立刻问要找什么人,等吃完饭,他照旧收拾碗筷,父亲吃了药后没有休
息,而是进到厨房来,拿出没用完的粄条和配料,重新热锅。
怎么还要煮?他问,父亲说要送人,炒得却不多,大约两人份的量,将粄条放进保温
盒后连着盘子、分装的小醋瓶一起放进备好的纸袋,便进房间去换衣服,还交代他也去换
正式一点的衬衫。
出门时已经过了最热的时候,寄宁依照父亲的指示往河仔头的方向开,他们经过车站
,到达河仔头市区。一开始寄宁还以为父亲想去祭拜他的生父,为此心里还有些不愉快,
然而父亲的目的地却不是那个寥落的大宅,也不是姑丈家,最后车子在一排普通的住宅区
停下来,父亲领着他走到其中一栋透天厝前。
“阿爸少年的时阵捌伫餐厅做过,头家是咱华满遐的人,彼阵我欲走,无亲无情,人
啥物拢无问就斗相共,予我一条钱阁无爱我还。”父亲的语气满是感慨,望向寄宁的眼神
却很柔和,“转来欲带你走的时阵嘛捌来予看过,你可能袂记矣。”
(阿爸年轻的时候曾经在餐厅工作过,老板是我们华满人,我要离开的时候,举目无亲,
他什么都没问就帮忙,给我一笔钱还不要我还。回来要带你走的时候也来让他看过,你可
能忘了。)
寄宁的确不记得,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离开那时的事他记忆不多,也没什么
好记的,他无父无母,离开的时候只有姑姑哭着送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奶奶连露面都没有
,他从小就习惯在不太熟识的人家来去,那些陌生人的面孔他多已没有记忆。
“老矣,才有机会转来看伊。”父亲说著按下电铃,“伤晏矣。”(老了,才有机会
回来看他。太晚了。)
接待他们的是一对年龄和父亲差不多的老夫妻,讲的是客家话,他们在客厅被招待茶
水,简单地寒暄闲聊,寄宁送上在前来的途中买的蛋卷礼盒,对方客套了几句后收下,也
是在这时,寄宁才查觉父亲并没有向对方介绍他,而从小时候就对他人的情绪感知非常敏
锐的他能感觉到他们在恰好的热络中带着客套,更甚说应该是尴尬。
他不陌生的尴尬,那是小时候的他不懂原因,但某个时间点后他才理解的心照不宣。
客套的对话并不长,简单交换彼此生活现况、身体状况后,他们便起身移步,几分钟
后,寄宁才明白父亲刚刚在屋外那句伤晏矣是什么意思。他们被带往房子最上层的神明厅
,寻常人家都有的神龛中间摆着神尊的漆仔(画像),左边是祖先牌位,神龛左面的墙上
挂著几张老人遗照,父亲立在照片前,一时无语。
走得很安详,男主人说。父亲只点点头,望着墙上的照片沉默,寄宁走上前,在桌子
上将纸袋里的粄条拿出来,装到盘子里,和筷子一起供到牌位前,女主人为他们点了香,
他随着父亲敬拜,父亲举多久,他就跟着举多久,香灰几次因为指尖的颤动掉了下来,上
完香他们便告辞而去。
“阿爸。”行经火车站时,寄宁叫父亲。
不知在想着什么沉默了一路的父亲应他:“嗯?”
“彼盘粿仔条,下暗我熥来食。”(那盘粄条,晚上我热来吃。)
父亲笑了起来,轻声应好,看着窗外的车站,继续笑着,“遐大汉矣,会使载阿爸转
来,毋免坐火车矣。”(长那么大了,可以载阿爸回来,不用坐火车了。)
他转过头看寄宁,面上已从祭拜故人的沉重中恢复,是他一贯温柔的微笑,寄宁知道
看着火车站他们都想起同一件往事,他也回以父亲一个微笑,专心看着前方开车,在父亲
转头看窗外时才敢用余光看父亲,看路过建筑的阴影间歇地打在父亲脸上,看父亲嘴角的
微笑,以及眼角的皱纹。
初中三年级那年,他回到河仔头住了一个星期,因为他名义上的奶奶去世了。
和父亲一起离开河仔头后,只有在每年过年时寄宁才会和父亲一起回到这个小镇,家
里没有车,所以父子俩是搭火车,再由姑姑到车站来接他。只有接他,父亲不会和他们一
起回老家,他总是在火车站目送他们离去,寄宁在老宅吃过晚饭后被送到车站时,父亲就
已经打好车票在那里等着他了。
寄宁问过父亲,那一整天的时间他都到哪里去了,父亲每次都只是笑笑不说话,直至
成年许久的现今,老宅早已变卖拆除盖了房子,他仍不知道过年那一天父亲到哪里去消磨
。
若不是父亲坚持他仍需保有对江家最基本的孝道,在年节时分回家陪奶奶吃饭、祭拜
爷爷和爸爸,寄宁宁愿一辈子都不要再回去那栋老宅。它虽然比他们在外地的住所要大,
环境也清幽,但年节时分是众亲戚来往的时刻,他不免需遇见那些同样不想看见他的人,
不只奶奶不曾正眼看他,那些亲戚看他的眼神也总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暧昧,那总是让他
变得尖锐,态度乖戾,气氛也弄得很不好。
姑姑和父亲劝了他几次,开着车的姑丈说,煞煞去啦,榁对阿宁敢就有偌好?(算了
啦,他们对阿宁就好到哪里去?)和他一同坐在后座的父亲闭了嘴,带着歉意伸手过来拍
了拍他的手背。
回乡守灵那一天,也是父亲带着寄宁坐车南下。出殡的日子虽然看得不远,仍需再等
一周才到日子,寄宁接过父亲替他提着的行李袋,脸上满是不愿和委屈,这是他离开这个
小镇后,第一次必须和父亲分别那么久。
“我无想欲去。”远远的,寄宁看见姑姑从车子走下来,突然挤出这句藏了整趟车程
的话。
“你是大孙,去共恁阿妈送一下,这是上基本的。”父亲拍了拍他的肩头,鼓励也安
慰道:“会记咧,爱讲台语。有啥物代志就共恁阿姑讲,阿爸嘛会留伫遮,等恁阿妈出去
,我就来接你转去。”
(你是长孙,去送一下奶奶,这是最基本的。记得要讲台语。有什么事就跟你姑姑说,阿
爸也会留在这里,等你奶奶出去了,我就来接你回去。)
父亲的话无疑让寄宁放下一点心。那是他从没说出口过的担忧,每次搭火车回来,被
姑姑姑丈接走,他都怕从此被留下,小时候的阴影挥之不去,他从来没真正放下心过。幸
而每次父亲都依约等着他,这次也一样,用最平实的话给予他安心。
但是这回时间比以往都长,他隐隐害怕,鼓起勇气问:“你敢袂使共我去?”(你不
能跟我去吗?)
父亲没答应,他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笑得有点哀伤。
葬礼的过程很繁琐,每天从早忙到晚,寄宁像个魁儡一样被指使著做各种长孙该做的
事,没轮到他时也必须在一旁折莲花元宝、烧化纸钱,姑姑做为女儿也不比他轻松多少,
要哭要跪要诵经,常常顾不了他,幸好姑丈和表哥几乎全程陪着,让他不至于独自面对这
场葬礼带给他的无措。
这是寄宁第一次面对死亡,即使是没有情分的奶奶,仍带给他不小的冲击。送走奶奶
、回到老宅和江家近亲们吃圆满饭,他看着大家如常吃喝,脸上甚至有了一些放松与微笑
,在这张他显得格格不入的圆桌里,不知怎地突然联想到也许多年以后他也必须这么送走
父亲,他惶然坐着,哽住的喉头和眼眶强忍着酸意,饭再也吃不下。
“是按怎?毋食?”姑姑发现他的异状,替他夹了一块肉放入碗中,“紧食,等咧载
你来车头。”(怎么了?不吃吗?快吃,等一下载你去车站。)
姑姪两人的轻声对话在饭桌上被听见,那个该被寄宁称做姑婆的人突然出声问:“阿
宁犹缀彼个客人仔咧蹛?”(阿宁还跟着那个客家人住?)
寄宁立刻紧惕地放下碗,盯着对方不算善意的脸色,姑姑按住他的手臂,替他回答:
“嘿啦。”(对啦。)
“按呢实在毋好,你敢袂感觉诚见笑?你带转去,,总比予彼个人饲好,你袂记恁兄哥……”
(这样实在不好,妳不会觉得丢脸吗?妳带回去,总比被那个人养来得好,妳忘记妳哥…
…)
江从雪被说中这些年来一直在意的事,心里刺痛,但更怕身边的寄宁多想,连忙制止
,“阿姑,囝仔伫遮莫讲彼啦。”(姑姑,小孩子在这里不要讲那些啦。)
“阁囡仔?遐大汉矣,敢拢毋予知?食人的米阁真正共人当作老爸,彼个客人仔……
”
(还小孩子?这么大了,难道都不让他知道?吃人家的米还真的把人家当成爸爸,那个客
家人……)
寄宁冷著脸出声打断对方奚落父亲的话,“抑毋是食你的米,你管遐济。”(又不是
吃你的米,你管那么多。)
饭桌立时陷入一片无声,所有原本置身事外的人都看着寄宁,姑姑连忙转身斥责他不
该这样对长辈说话,他却倔强地与集中而来的目光交战。这群人全都丢过他,谁都没有立
场这样说他父亲。
“好矣,食饭啦。”在场年纪最长的伯公收拾局面,看了一眼身边的妹妹后又看寄宁
,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最后却是作罢,重新拿起碗吃饭。
姑婆不耐烦地又望向寄宁,被他脸上的愤恨不平刺激,忍不住又叨唸了一句:“予人
饲若无人教,真正卸面子。”(被人养好像没人教一样,真的丢脸。)
“我干焦食你两顿饭,毋免你教。”(我只吃你两顿饭,不用你教。)
寄宁的回话澈底激怒对方,姑婆拍桌指着他高声大骂:“毋通袂记你姓江,冤仇人当
做恩情人,若毋是因为彼个客人仔,恁老爸会予骗甲去死?”(不要忘记你姓江,把仇人
当恩人,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客家人,你爸爸会被骗到去死?)
这句话将在孩子面前粉饰多年的太平表面全部戳破,所有人的表情霎时变得更加微妙
,寄宁愕然,愣愣地问:“啥物意思?”
没人回答他,他转头看姑姑,对方皱着眉却悄声不说话,姑丈则正色望着他,对他摇
摇头,似在阻止他探问,但寄宁管不了,他站起身,椅子被他推开在地上划出尖刺的声音
。
“你头拄仔讲彼啥物意思?!”(你刚刚说那是什么意思?!)
回到安福时已临近傍晚,寄宁催父亲在晚饭前先去休息,父亲却说精神好,想到河边
走走,寄宁见他不是勉强,便为他取来外套,父子俩锁了门,沿着门外刚被收拾出来的小
径往春永河的河堤散步。
残春的日时渐长,向晚的天色还算明亮,橙色云彩映着东边的蓝紫,天空广阔而绵延
,河岸两边和河中沙洲有各色飞鸟起落,不远处还有骑着脚踏车叫卖豆花的声音,微微春
风吹拂,寄宁不记得有多久没度过这样闲适的午后。
父亲背着手慢慢走着,偶尔停下来看停得近的小白鹭,或看看对岸嬉戏的小孩结伴回
家,走走停停也绕了一圈,寄宁在天色开始暗下来时提议往返,父亲却领着他从另一条路
转回去。
“头前敢有路?”(前面有路吗?)
“有啊,较早我和恁老爸拢行遮转去。”(有啊,以前我和你爸都走这里回去。)
不经意地,自然而然地,父亲提到生父。寄宁停下脚步,看着父亲慢慢走远的身影,
父亲应当可以再陪他二三十年,病痛却让他佝偻了身体,连平时只在必要时刻提到的生父
,也在这样闲散的时候脱口而出。
他突然意识到父亲说的那句老了,清清淡淡的,感慨却不是在哀伤,说不定,其实是
在期盼。
“爸。”他突然喊,“我带你来台北大病院,咱共身体看予好,好无?”(我带你去台北的大医院,我们把病治好,
好不好?)
父亲转身看他,笑了开来。因为背着光,脸上看不真切,岁月的痕迹好像退去,他恍
然看见十几年前父亲年轻的模样,而和他一起走过这条路的生父,是不是和他一样曾经站
在这里,看着河边美丽的父亲,无可救药地爱着他。
父亲没有回话,转过身继续慢慢前行。寄宁眼前的路突然朦胧了起来。
“寄宁!”
姑姑和姑丈从后头追上来,寄宁彷若未闻,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觉得全身滚著热,
手脚却异常冰冷,埋头飞速走出大宅,转出路口时差点撞倒站在那里的人。
寄宁退开,却被那个人抓住手臂,他以为要被责骂了,抬头看见的却是此刻最想见也
最不想见的人。
“我想讲时间嘛差不多矣,人拄好伫附近(我刚好在附近),就来接你……”父亲笑
著说,脸上有些许不好意思,寄宁却无暇发现。
父亲立刻就发现寄宁脸色不对,而且挣扎着想退开,他问了句怎么了,却换来更大的
拒绝,他紧张地望向从后面追上来的江从雪,又问了一次怎么了。
“苏生……”
“怹讲我会无爸无母拢是你害的。”寄宁甩开父亲的手,直直望着他的双眼,“怹讲
,你佮意查埔人,骗阮老爸的感情,害伊去自杀。”
(他们说我会无父无母都是你害的。他们说,你喜欢男人,骗我爸的感情,害他去自杀。
)
父亲的手垂下,看着寄宁的脸却分外平静,仿佛已等待此刻多时。“我无骗伊的感情
。”他说,“阮两个是互相意爱。”(我没骗他的感情。我们两个是相爱的。)
寄宁惊愕地望着父亲,脑中还在消化最后那句话。互相意爱?他和他的生父?
对比他的惊讶,父亲的淡然显得更加让他不安。他如平常一样轻声开口,平静到近乎
冷酷,“寄宁,你若是无法度接受我这款的人做你的阿爸,你会当莫缀我——”
(你如果无法接受我这种人当你爸爸,你可以不要跟我——)
怒意与害怕涌上心头,寄宁不敢听后面的话,推开父亲跑了出去。他听见姑姑和姑丈
在后面追喊,他埋头逃离,越跑越远,一直到甩开他们都没听见父亲追上来找他的声音。
他跑到喘不过气,脚腿沉重,差点跌倒才停下了脚步,抬头四望全是他不认识的景色
。这里不是他的家,他刚刚才被父亲切割出离开他的路,七岁那一年开始就缠绕他的恶梦
终于成为现实,而他甚至连自己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十五岁的他站在陌生的小镇中,茫然地哭了出来。
寄宁在河仔头的路上捡著无人烟的小巷走,好几个小时都兜不出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直到天色昏暗,家家传出饭菜的香味,他才瘪著咕噜叫的肚子沿着路牌指示走向车站。
每次回河仔头,他都惴惴不安地在这里和父亲道别,也松一口气地和父亲在这里相聚
,这里是回河仔头的终点,象征他再和父亲一起回到两人如常的生活,除了这里他不知道
自己还能到哪里去。
江家老宅不是他的归处,姑姑嫁去的杜家也容不下他,而父亲刚刚才被自己推开。
他走进车站,等在那里的是姑姑。她远远看见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奔上前来从头
到脚看了一遍,拉着他到大厅的候车区坐下。
“恁阿爸和姑丈驶车咧揣你,我欲敲电话转去诊所,叫阿彰哥哥出去揣榁,你伫遮莫
阁乌白走。”(你阿爸和姑丈开车在找你,我要打电话回诊所,叫阿彰哥哥出去找他们,
你在这里别再乱跑。)
寄宁拉住要去打电话的姑姑,小小声地说:“阮阿爸无爱挃我矣。”(我爸不要我了
。)
姑姑站了一会儿,在他身边坐下。
她开始简略地,但慢慢地说起从前,江从荣遇见苏俊生,江从荣的眼里有了光,江从
荣敌不过家庭责任,江一夫和江从荣的死亡,梅净仪的离去。她说得简略,故事拼凑出来
惊世骇俗却也只是世界一隅的家内事,但那些原本对寄宁而言只是符号的名字,都曾经活
生生地存在,历经悲欢离合。
他父亲和他都是被留下来的人。
“你敢真正无法度接受苏生,感觉伊佮恁姑婆讲的仝款,害你无爸无母?”(你真的
没办法接受苏先生,觉得他和你姑婆说的一样,害你无父无母吗?)
寄宁沉默了一会,摇摇头。
冲口而出的话不是他的真心,但他也说不分明心中复杂的想法。跟着不是亲生父亲的
人生活所遇见的刁难、因家庭不正常而被取笑、被隐瞒多年的真相、以及两个男人相爱的
事实,这些都不断冲击着他,他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想清楚。
“你若真正无法度继续佮苏生蹛做伙,阿姑会想办法,你拢毋免想别项,嘛毋免惊麻
烦着我,你是阮阿兄的后生,我无可能会嫌你。这几冬阿彰哥哥的阿妈过身矣,我佮恁姑
丈拢有咧想欲共你接转来蹛,这马你知影恁阿爸佮苏生发生过的代志矣,你是上有资格选
择的人。”
(你如果真的无法继续和苏先生住,姑姑会想办法,你不用考虑别的,也不用怕会麻烦我
,你是我哥哥的儿子,我不可能会嫌弃你。这几年阿彰哥哥的奶奶过世了,我和你姑丈都
有在想要把你接回来住,现在你知道你爸爸和苏先生发生过的事了,你是最有资格选择的
人。)
“毋管你欲按怎选,我佮恁姑丈、阿彰哥哥、阁有苏生,拢会尊重你,因为阮拢真爱
你,希望你过了好。毋过你爱想清楚,你是真正无想欲佮伊蹛,抑是激气尔。”
(不管你要怎么选,我和你姑丈、阿彰哥哥、还有苏先生,都会尊重你,因为我们都很爱
你,希望你过得好。不过你要想清楚,你是真的不想和他住,还是赌气而已。)
“伊头拄仔讲……”寄宁低声嗫嚅,害怕让他的心脏跳动飞快,好像随着他说话就要
跳出喉咙,“叫我莫缀伊……”(他刚刚说……叫我不要跟他……)
“伊是予你拣,伊比你阁较惊。”姑姑温柔摸了摸他的头,语气却很严肃,“伊饲你
遮久,毋捌佮江家、佮我提半仙钱,伊趁钱饲别人的囝,啥物好处拢无,这尔济冬,伊敢
是真正对你疼入心,你家己敢毋知?”
(他是让你选,他比你还害怕。他养你这么久,从来没向江家、向我拿半毛钱,他赚钱养
别人的孩子,什么好处都没有,这么多年,他是不是真的疼你,你自己不知道吗?)
寄宁抬头,看见姑姑脸上有眼泪。他抬手帮姑姑擦眼泪,自己也哭了出来。
为什么他们要对生父和父亲做这些事?为什么他要面对这些事?也许他根本就不该出
生。
姑姑走开去打电话,回来时买了一个饭包给他,寄宁从早上就什么也没吃,饿得要命
却一点胃口都没有,等一下父亲就要来了,他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他们没等多久,姑丈和父亲就来了,还带着阿彰表哥,寄宁在世上最亲的人也就这些
了。
寄宁看着父亲朝自己走过来,他反而低下头去不敢看,等到父亲站定在他面前,他看
著那双父亲缝补多年舍不得换的旧鞋,眼泪如河流了下来。
他父亲什么也没说,牵起他的手,带一直哭着的他去打车票,带他向姑姑一家鞠躬,
带他过查票口,带他等火车。
带他回家。
寄宁用衣袖擦去眼里的泪雾,才一恍神,抬头却不见了父亲的踪影。他们刚回来安福
不久,这条小道更是没走过,他担心体弱的父亲独自一人有危险,急忙在一片绿草中跑着
找了起来,一边喊著阿爸。
“伫遮啦,家己厝附近敢阁会拍无去?”(在这里啦,自己家附近难道还会走丢?)
他连忙转身,看见父亲笑着走过来,“你自细汉就上惊行无去,下晡才拄讲你大汉矣
尔。”(你从小就最怕走丢,下午才刚说你长大了而已。)
寄宁的心还因为刚才的紧张而快速跳动着,他不分辩,默默跟在父亲身后走,看他被
最后一丝余晖映照的侧脸。
他知道为什么父亲要回到这个河边,他知道深夜睡不着的夜里,父亲翻看的那些旧文
章是谁所写的,他知道这几十年来父亲心里一直有那个人,所以才一直养育著自己。
就算不能牵着父亲的手,如果可以永远跟在这个人身边,那他愿意一辈子都不长大,
以江为姓,当他的小孩,陪着他,保护他,让这个世界不再有人能够伤害他。
“在该发琢愕,想么个?”(在那里发呆,想什么?)
父亲停下脚步,等着他跟上,寄宁走到父亲身边,与他并肩同行,手上突然传来触感
,他低头,是父亲牵起了他的手。
“肚饥咧,转屋下食饭。”(肚子饿了,回家吃饭。)
父亲的手不知何时比他小了,皮肉松去,不复光滑,但温暖依旧。他细细握住,牢牢
牵着,和父亲在静谧的河边慢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Fin.
听完拍谢少年的〈伫世界安静的时〉后,就决定写这篇了,
歌词中最喜欢“犹未开喙你就微微仔笑,敢是我的心事你拢知知”、
“怎样揣无勇气阁牵你的手,我的祕密欲藏去佗位”这两句,
很有意象。拖延了两个月,虽然写得不是很满意,但已尽力表达寄宁的感情。
另外,拙作《鲸鲵》将由一木工作室出版,并与声音无限广播剧团合作推出广播剧,
即将预购,工作室目前正在做预购前问卷调查,有意愿的朋友再麻烦前往填写,感谢:)
合作前导片:https://reurl.cc/O0e2MX
预购前问卷:https://reurl.cc/pgVq3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