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等候 14
捐肝手术在江砚的腹部留下一道L型的巨大伤口。
他醒来后没多久,主治医师和护理师就来查看,贴在伤口上的纱布移开时,露出缝了
二、三十针像蜈蚣一样长长的、暗红色的带血缝合处。
刘春望看着那伤口,想到在江砚背后的大条伤疤,这人好像一个布娃娃,支离破碎,
可破了又补、破了又补,顽强地维持原本的形态。
没有感染发炎的迹象,除了疼痛感明显之外,恢复的状况算是不错, 护理师替他拔
除鼻胃管,“之后可以开始正常吃东西,要多走路、活动活动,伤口才不会恶化。”主治
医生交代。
江砚点头。
他们的对话仿佛一般的医病,江砚因为什么疾病来手术、主治医生来治疗问诊,内容
只围绕着江砚的术后情况,和其他人都没有关系。
原先主治医生准备要离开了,但江砚又叫住他,“医生。”
带着黑框眼镜的中年医师,穿着白袍、手上还拿着一块板子,身边跟着一个护理师,
转过身来看他。
江砚迟疑半晌,才开口,“医生……我妈、她、状况还好吗?”
主治医生望向醒来没多久就问起母亲的江砚,“……身体状况还好,不过还需要在加
护病房观察。”
说完,他看着脸色苍白的江砚,挣扎几秒,才又低声交代:“病人的情绪非常不稳定
,有会同精神科医师来治疗,现在不适合受到太大的刺激……”
他想了想,还是直言:“……如果你想去看她,等她好一点吧。”一旁的护理师立即
扯了一下医生的白袍袖子。
中年男医生只是轻轻扯回了自己的袖子,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
“……好。”江砚回答,因为瘦,所以他睁着眼时眼睛看起来特别大,带着些许征愣
,又似坚强。
他说的这声好,让心软的护理师别过头去,不敢再看江砚。
刚刚动完一场大手术,把自己的肝脏分出去六、七成,却在醒来后知道受赠肝脏的母
亲对此不满,会有多难过? 虽然这对江砚来说,并不是预料之外的事情。
主治医师当然晓得他们母子的间隙,但两边都是他的病人,与其让江砚撑著刚开完刀
的身体去被徐瑞丽打击,不如让他早点知道另一头的情况,先把自己安顿好。
江砚不笨,自然听得懂主治医师的话中有话。他觉得止痛剂的代谢太快了,火烧似的
难受又从身体里透出来,让他忍不住又闭上眼睛,缓一缓让人窒息的疼痛。
医师和护理师都走了之后,安静下来的病房里只剩刘春望陪着江砚。
他以为江砚要继续睡,过了半晌,听见江砚声音沙哑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
刘春望坐在病床边,低头看着江砚,摸了摸他的脸颊,替他把刚刚因为疼痛而冒出的
泪痕和汗珠都抹掉,“想说还有过两天才开工,花莲也不远,就想过来看看你。”
病房里另一张床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只有他们两个在,江砚盯着刘春望带着温柔神
情的脸庞,从苗栗到花莲的交通时间怎么说也要三、四个小时,来一趟光是坐车半天时间
就过了,“...…明明就很远。”
刘春望微微勾起嘴角,“我说不远就不远。”一双眼睛像是看透江砚的侷促,同样带
著暖意微微弯著。
“……”江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话,对方眼神里透出的温度他还是不适应,不禁
撇过头,试图回避。
“很不舒服吗?”刘春望问,用手背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脸颊。
“嗯。”江砚虚应一声,脸不自觉地靠着男人的手背贴著。
看着他闭目贴著自己手背的样子,刘春望回想,之前,江砚语气轻松地在电话里说会
有弟弟和小舅舅照顾自己,如今醒来,看见病房里只有他,却只问他怎么来了,不问为什
么其他人不在。
酸酸涩涩的情绪从心底涌上,江砚的倔强总是这么刚好让他心疼。
他站起来,江砚立即警觉地睁眼,下意识地抬手捉住他的手,迟疑道:“……你要走
了?”
江砚的手臂接着点滴管,脸色苍白虚弱,虚握的手冰冰凉凉,看上去有些可怜,刘春
望轻轻握住他的手掌,温声道:“你全身都是汗,我去弄毛巾。”
刘春望伸手覆上江砚的手,安抚地拍了两下,才把他的手安放在棉被上,转身拿脸盆
毛巾去接水,即使背对着江砚,都能感觉对方的眼神黏在自己身上。
端著脸盆回到病床房,刘春望对上江砚的目光,先把手上的东西摆在一边,替江砚把
病床摇起来,让人能够坐着,然后伸手想替刚开完刀的病人解开衣服。
江砚无措地按住他的手,“……我可以自己来。”
刘春望挑眉,“……扯到伤口会痛。”
手术的伤口那么大,随便一动都会牵扯到周边的神经。
江砚没有妥协,还是接过拧干的毛巾,咬著牙替自己解衣服、擦拭,但疼痛的程度远
远超过他所能够承受的,没擦几下便痛得冒汗,连带手都跟着颤抖。
在他疼到不得不停下来缓一缓时,刘春望从他手上拿走毛巾,轻柔细心地接续清洁的
工作。
江砚垂著头,一点抵抗也没有地让刘春望照顾他。
他觉得他能照顾自己,第一次住院的时候,他趴在病床上,背上顶着那么一大条的伤
口,断了腿还有一条手臂不能使,身边也只有偶尔出现的江磐和爸爸,还不是自己照顾自
己,顺利挨到出院回家、然后康复?
盯着男人手上的银环,江砚又疼又觉得困惑,为什么现在他手脚都能好好活动,却做
不到了呢?不知不觉地,一点一点温热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刘春望的手上。
刘春望微愣了愣,但他没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轻轻按住江砚的后颈,让他靠在自己
怀里,继续替他擦拭背部、替他套上干净的上衣。
江磐和小舅舅都不在病房里,大概是去妈妈那边,江砚心里晓得,徐瑞丽和自己同样
需要照顾,也没人可以准确预测他会什么时候清醒,但是睁眼看见只有刘春望在身边的那
个瞬间,还是忍不住感到软弱、委屈。
刘春望将他抱在怀里,一直到他眼泪渐停,才替他擦干净颊上沾染的泪水,放下毛巾
后,刘春望捧着他的脸,看着江砚的眼睛,江砚甚至能从刘春望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
确认江砚冷静之后,刘春望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脸颊。
略显干燥地嘴唇印在脸颊上的感觉有点粗,带着温热吐息,显得亲暱珍惜,让虚弱的
江砚心情好了起来。
一阵折腾,又哭过一通,疲倦涌了上来,刘春望替他把病床摇平,拉好被子,温声道
:“睡一会儿吧。”
江砚闷闷地嗯了声, 病房里的温度不高,冷冷的,他缩在棉被里,看着陪在身边的
男人,“你要回去了吗?”
刘春望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掌,“你下次醒来我还会在的。”
低沉的嗓音柔柔的,江砚闭上眼睛,莫名想到,以前妈妈要从大山回来时,为了摆脱
江磐紧抓不放的手,轻声哄的那句“我只是去上厕所,一下就回来了。”
从那时候起,江砚就晓得,承诺是不可相信的。
然而他现在却很想信一次刘春望。
脑袋胡思乱想着,听着刘春望坐在病床边的微微声响,慢慢散了意识,江砚睡得不是
很安稳,刚手术完的伤口还在疼痛,就算有自费止痛剂,依然还是很不舒服,眉头皱着,
嘴唇发白。
刘春望守着他,偶尔看江砚很不舒服地无意识痛哼,就伸手去摸摸他的额头、脸颊,
低声安抚,医生说自费止痛剂应该让病人疼的时候自己按,但是这样睡睡醒醒,精神很难
养好,便问过护理师,自己抓着时间,看止痛剂的效用退了、江砚开始露出疼痛表情时替
他按一下,每按一下还会计数,怕按太多了对身体不好。
江磐疲惫地拉开病房门进来时,就看见刘春望微微倾身、温柔照看江砚的画面,不禁
有些恍神。
他很少看到江砚被如此善待,竟想不起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就连他自己,面对江
砚时也很少会有笑容。
听见开门的声响,刘春望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我哥有醒来?”江磐轻声问。
“醒来一会儿,又睡了。”刘春望说。
江磐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进来,拉了张椅子坐在江砚的病床旁。
“有醒过来就好。”
那表示身体开始顺利修复摘掉大半肝脏带来的伤害。
这一年春节假期比较短,只有六天,刘春望想多陪伴家里的长辈,决定延后开工,跟
著后面的周休二日凑成十天的假期,为此,还特意赶在小年夜那天把之后的准备工作预先
处理好。
江砚开刀前的那夜,刘春望挂掉电话之后,看着手上一直没有拿下来过的银环,他想
,或许人生的每个际遇都其来有自。
没按照原订的计画留在苗栗,刘春望提早离开头份、在台北下了高铁,原先他劝自己
,在这里等待就好,江砚总会回台北。
就那么刚好,在抬脚准备往停车场去的时候,他瞥见台铁高挂在墙上的时刻表刚巧有
一班往花莲的普悠玛号、又那么刚好只能买对号座的东部干线列车还有空位,所以他就提
著行李继续旅行,最后在花莲站下车。
**
接受江砚的肝脏,徐瑞丽的状况一下子进步很多,手术过后隔天就清醒过来,一睁眼
就看见待在加护病房外的江磐。
怔怔看着小儿子,徐瑞丽有点恍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全身上下都插了管
线,火烧似的疼痛从身体各处传来,脑袋昏昏沉沉的。
发现她醒了,江磐去找主治医师,穿着隔离衣的主治医师和护理师立即进入加护病房
,确认徐瑞丽的状况。
看着徐瑞丽困惑的眼神,主治医师语气温和地解释道:“你服药过多,肝脏功能丧失
,你儿子捐肝给你,刚手术完,你需要在这里观察一阵子。”
徐瑞丽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想起自己吞下大把普拿疼的事情,她以为自己阖上眼
之后可以摆脱这一切,却还是醒来了。
主治医师和她确认了几个问题,她神智恢复清楚,总算是从鬼门关拉回来,“你儿子
的摘肝手术也很成功,好好照顾之后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还不到探病时间,江磐不能进去,只能待在外头盯着里面看,徐瑞丽看向小儿子一眼
,听见主治医师又继续道:“还好你大儿子跟你血型一样,而且配对没问题,否则这阵子
要等待肝脏捐赠有点难。”
大儿子、大儿子……江砚、……
徐瑞丽的思考慢了很多拍才跟上主治医师说的话,她没想到,自己的命居然是靠江砚
才救回来的。
虽然隐约知道这对母子的龃龉,但主治医师没有料到徐瑞丽对江砚的恨意会如此强烈
,他不过低头在病历板上写了几个字,就听见一声尖叫,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娇小虚弱的
妇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直接扯掉了手上的管线,光着脚跳下床,随着她这番动作,些许
血液顺着点滴管甩落的方向飞溅,沾在板子上。
还好护理师反应快,丢下手上的东西一把抱住徐瑞丽,试图压制想逃跑的妇人,徐瑞
丽嘶哑尖叫,“放开我──”挣扎得连脖颈上都浮出青筋,一双腿胡乱踢著,一片混乱。
原先在病房外的江磐看见情况不对,也不管规定,立即冲进来,跟着帮忙抓住徐瑞丽
挥舞打人的手,“妈!你冷静!小心伤口!”
“我本来就要死了!为什么让我在这里──!拿掉江砚的东西──”
怕压制的动作太大,会让徐瑞丽缝合的腹部伤口崩掉,没人敢真的使劲,徐瑞丽挣逃
然后又被抓住、不断反复,场面一片混乱。
“病人情绪不稳定,给Anxicam 2mg!”主治医生吼著,还有其他护理师紧绷仓皇的
声音,夹在徐瑞丽尖锐的喊叫中,“啊你们为什么要抓着我──放过我吧!──”
混乱中又有几名护理师冲过来,有的帮忙捉住徐瑞丽的手臂,有的帮忙拆针剂,主治
医师一针下去,徐瑞丽才逐渐软下身子,头发凌乱、浑身狼狈地被江磐抱回病床上。
徐瑞丽即将失去意识之前,还在呜呜含糊喊著什么,像控诉,江磐靠边,看着护理人
员重新替她上点滴、接上生命征象监测的管线,之后主治医师叫来了精神科医师会诊。
江磐做为家属,简单提及了徐瑞丽和江砚在家里的关系,并交代了妈妈之前在精神科
看诊的状况,精神科医师就不赞同地道:“他们关系这么差,怎么还做捐赠?”
主治医师有些疲惫,摘下眼镜擦了擦,戴回脸上之后叹气,“妈妈自杀,儿子能不救
吗?大的血型才符合。”
精神科医师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马后炮的意味,面对患者,医院一定会尽最大努力
抢救,而徐瑞丽做为母亲的角色摆在那里,两个儿子更不可能松手,且不说旁人怎么看,
真要让妈妈就这样走掉,往后人生还不知道会有多少痛苦。
最后做了些处置,在点滴里加入些许镇定药物,一群人才退出加护病房。
之前实习时,江磐也待过一阵子的急诊和精神科,看过各种失控的病人也不少,如今
是自己的亲人发疯,他心里受的震撼完全不是实习时经历的可以比拟。
他知道徐瑞丽有精神问题,可他不知道竟会严重到一心求死,而除了仰赖精神科的诊
疗以外,江磐束手无策。
他从来都没有办法解决徐瑞丽的问题。
混乱方歇,医师和护理师都继续忙着去处理其他的病患,江磐心情烦躁,走出来,看
见爸爸。
没消没息许多日的江启铭终于现身。
江启铭站在加护病房外,脸色铁青,显然已经看到了刚才的那场混乱。
江磐冷笑道:“怎么样,满意了吗?妈没死成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江启铭转头怒视小儿子,“你咧乌白讲啥?(你在乱说什么?)”
“妈死了你就可以跟外面那女人继续逍遥、不用谈离婚了,不是吗?”江磐又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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