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脸上的泪水已经擦干,左腕的伤因为不久前太过用力的握拳,此刻正隐隐透著疼痛,
酸软而无法用力,永仑只能将左手垂在大腿边。苏俊生已离去多时,即使他没有追上去要
对方的答复,心底的情绪仍久久无法平复。
太阳已经降到半空,不远处的街道上聚集起传统的黄昏市集,有不少人穿梭其中,他
站在活动中心的门口看着这平凡营生的一幕,突然感觉很抽离,好像自从定烨离开以后,
他的生活就和这样的日常完全隔离,像在另外一个宇宙漂浮,看什么都不真切,只埋头疯
狂地寻找根本没有问题的答案。
那么,接下来呢?他证实江从荣的确因为在婚外与一个男人的不伦之恋而轻生,他得
知事件的另一个主角还好好活着甚至另组了家庭,他发现了江从荣曾是作家的身分,他甚
至见到苏俊生本人了,然而这一切却只让他感到更加空虚悲伤。
他原本是想找一个苦衷,到最后他只找到了更确切的绝望。
也许这就是当初定烨选择一走了之的原因,定烨无法从母亲那里得到认同,江从荣无
法从家庭和写作得到认同,他们所有坚信的一切只剩下所爱的人,若连那个人都背叛或放
弃了这份感情,就像唯一的悬命绳索也被切断,断了再和这个世界有任何连结的盼望。
背叛了这份爱的他和苏俊生,都是如此罪无可赦。
“先生。”
听见呼唤的永仑转过身,没想到竟是应该已经离去的钟青朗,他站在里民中心门口的
台阶旁,用温润而睿智的眼睛看着他,永仑连忙回过身对钟青朗鞠躬问好。
钟青朗年迈但健朗,虽是文艺界重要的人物却没什么架子,他和永仑一起在台阶上坐
下,有些刚要离场的人和他打招呼他也一一笑着道别,虽然说话带有些微客家口音,但台
语、中文切换也毫无困难。永仑趁他和一位作家朋友说话时将刚才握在手里的剪报资料收
进背包里,转回头便发现钟青朗已经结束谈话,正看着他的动作。
“你找到俊生问从荣的事,是新闻还是杂志的记者吗?”
永仑没想到钟青朗会立刻、且是这么单刀直入地谈到当年的旧事,但既然他追问苏俊
生的场面已经被钟青朗看见,对方知道他的来意,那么也不需要更多表面话了。只是,钟
青朗为何会叫住他?他的立场如何?他同时认识事件的两位主角,难道是想告诉自己什么
讯息吗?
“我是,我们想追查一些地方上发生过的旧案。”虽然几乎不算是公事为目的,但
永仑并不多解释,只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给钟青朗,并礼貌性地报了自己的
名字。
钟青朗收下名片,简单看了一眼便点点头,在自己的膝盖上拍了两下,“你能够查到
这么深入,还知道俊生的身分,也是不容易。”
“我也是偶然之间才知道的。”如果没有在那间餐厅吃饭,没看见夏令活动的海报,
没多驻足听见钟青朗叫苏俊生的名字,也许一切就留在春永河的两岸了,“毕竟当年的报
导什么都没说到。”
“那你觉得你查到的,和原本知道的有什么不一样?”钟青朗问。
永仑思忖几秒,坦白道:“我不知道江从荣是一位作家,也不知道骗他的那个人不只
活着,还另外有了家庭。”
“这样啊。”钟青朗对他的结论不置可否,而是又问:“你想写成什么样的报导,让
大家知道它是怎样的一件事?”
这两句话问得不重,钟青朗满是皱纹的脸上甚至是笑着的,但永仑能在对方通透的目
光中读见试探。依方才他和苏俊生在会场中相见的模样,他们应该是交情很好的旧识,说
不定钟青朗是听见了自己对苏俊生的咄咄逼问,而想来为他开脱。
永仑也并不打算虚与委蛇,便直接反问他:“钟老师不希望我写出这个事件的报导?”
他问得失礼,钟青朗闻言却是笑了,他瞇着眼睛摇摇头,叹了口气,“我也替报社写
过新闻,知道记者的职责就是追求真相,调查,追问,揭露不公不义的事,都是很不容易
的事。但我觉得更难的,是分辨自己看到听到的到底是不是真相。”
“您的意思是,我还没查到事情的真相?”
“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记者也只是把采访到的内容写出来。”钟青朗虽年迈仍声如
洪钟,望着永仑耐心而缓慢地道,“但事情往往比写出来的还有更多内情,一篇报导也许
报导了‘事实’,却不一定有办法报导到真正造成这些事实的原因,或这些人心里在想什
么、追求什么真理。”
“也许有些案件纠纷真的只是因为想法和立场的不同,但那些穷凶恶极的人因为心里
的仇恨或贪婪害了别人,难道他们的真理还叫真理吗?欺骗一个人的感情、害死那个人,
也是真理吗?被害死的江从荣相信的真理不就是假的吗?”
钟青朗没有因永仑的反诘而生气,而是望着橘红色的天空静思了几秒,拍了拍腿,那
像是他思考事情时的习惯动作,“你觉得江从荣相信什么?”
“相信苏俊生是真的爱他,相信两个男人可以真的在一起。”就像刘定烨曾经如此相
信曾永仑也和他一样坚心,相信他们能够突破难关永远在一起,“但是他却被骗了,如果
你是要说他爱上苏俊生是他追求的真理,那他的真理失败了,都是假的,这就是事实。”
“你看到的不是全部。”
“那到底什么才是?”永仑焦躁地失了分寸,扬声反驳,“没有更多证据了钟老师,
知道的人不多,少数知道的人又不肯说,苏俊生也不敢面对我,结论不就很明显了吗?您
话说得好听,到底又站在谁那边?是您很肯定的作家江从荣,还是您也认识的苏俊生?”
永仑无礼的追问被一个从活动中心门口走过来的中年男子打断,他的长相神韵和钟青
朗有几分神似,似乎是他的儿子,他走到钟青朗身边,钟青朗对他问了句话,那人便对他
点点头,应答了一句。
钟青朗站起身,对永仑笑道:“我们去河边走走吧。”
车窗外的景色往后飞,他们正从永仑今天来时走过的路离开华满,往安福外围靠近河
的方向驶去。永仑转头看坐在他左边的钟青朗,他正用客语与在驾驶的儿子说著话。
夕阳比早前更靠近地平线了,将广阔无垠的天空和静静流淌的河水染成一片橘粉,永
仑看着河流与两岸的草坡,明明才隔了一日,此刻望着同一条春永河的心情却大不相同。
“这条河很美,对不对?”
永仑转头看对他说话的钟青朗,点头赞同。
“其实春永河在清朝的时候改道过一次。”钟青朗手指著河川,在半空中比划了几下
,“幅度很小,又是在郊区,对住家影响不大,可是地权和灌溉就出了不少问题,因为水
源问题还引发不少纷争。”
“这样啊。”永仑无法想像如今风景秀丽的春永河曾经过什么样的迁徙,学校也不会
教,他只在地理课本上学过黄河改道。
“时间久了,很多事情都会变,譬如一条河的走向,一个人曾经活过的痕迹,但是也
有一些事情是永远不会变的。”
永仑摩娑著自己腕上的疤,望着飞翔在晚霞中的白鹭,这些白鹭总有一天也会消失,
再由无数新的白鹭替换。一个人曾经活过的痕迹,也会随着时间的流转消失,就像一条河
的改道,就像几十年过去后的河仔头已罕有人知道当年有一个人在这里碎裂了心。
他喃喃低语,回应钟青朗刚才说的最后那句话:“什么事情是永远不会变的呢?”
“人的精神,他们的想法,透过书写、图画、音乐等等,会一直流传下去。”
“这就是钟老师办这三天活动的原因?”
“对,我们本省有太多被埋没的文化和艺术人才,政府不教,只能自己来。”钟青朗
对永仑慈蔼地笑笑,“刚才那堂课提到的作家,你认识几位?”
永仑刚才因为想起定烨情绪翻涌,加上语言不通,并没有很认真听讲,只能老实承认
:“我不会客家话,听不懂内容,但资料我都翻过了,有几位听过,大部分不认识,我也
是来到这里才偶然知道江从荣原来是个作家。”
“从荣啊,他不算是个天赋很好的人,还很容易被情绪影响中断写作,或许不算合格
的作家,他的故事都有点抽象,还有一点悲观倾向。”提起故人,钟青朗扬起了怀念的微
笑,“但如果你仔细去读,他其实一直在找自己心中的‘真理’,他存在世间的方式、他
在家庭或职场的位置,他希望被看见、被认同,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他一度很靠近他想追
求的目标了。”
“钟老师,你和江从荣很熟悉,听起来是认识的人?”
“是啊,从他开始写文章,还是学生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你也认识苏俊生,难道你能原谅他害死江从荣吗?”
永仑的问句随着车子一起停下来,他们停在靠近郊区桥边的几间矮平房前,是早上永
仑也曾经过的地方,只是这里看起来静谧荒凉,鲜少有人来往走动,当时他很快就离开这
一带了。他随着两人下车,沿着钟青朗的目光望向最靠近河边的那间房子。
那是一间平凡无奇的平房,向河的那侧收拾了一个小院落,在他们关上车门没多久,
院子里便有个男人探出头来四望,并立刻朝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一开始永仑只觉得疑惑,不知道钟青朗为何要带他到这里来,但随着那个男人越走越
近,永仑发现那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确定自己从没见过他,却总觉得似曾相识。
钟青朗用客语叫那男人:“寄宁。”
那人也用客语唤了一声“叔公”,随后便将目光放在永仑身上,眼神带着戒备,和一
丝疏离。
永仑几乎是在男人正眼望向自己的那一刻就想起来,他是在哪里见过他的。
这个人和江从荣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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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雄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那个姓苏的客家人了。人就是这样,随着求学、当
学徒、结婚、有小孩,身边的朋友或经常来往的对象会一轮一轮地换,他以为江从荣和苏
俊生也是。在江从荣结婚前,他除了上课或关在自己房间里,最常去的就是河边,那个阿
雄小时候也经常被头家娘一起带去散步的小空地,而身为江从荣同龄且称得上亲密的朋友
,他总是必须覆头家的命去将江从荣找回来。
一年多前,苏俊生突然出现在河边,和江从荣成为交心的好友,尽管阿雄在工作之余
还要跑腿找人经常觉得不耐烦,但看见少爷兼好友的江从荣比从前还要开朗、健谈,他心
里仍然为他感到高兴。
后来江从荣结婚了,他没在河仔头再看见过苏俊生,婚后的江从荣也不太在外头闲晃
,阿雄虽然庆幸他变得负责成熟、自己也终于不用再被问他跑到哪去了,但他能感觉到江
从荣后来过得并不开心,过去还会找他说话聊天,现在则是几乎整日都沉默。
但是最近,工作时间外又经常找不到江从荣的人了。不在学校,不在工厂,更不在家
里,一开始只是下班后某个经理找人、江一夫在通勤路上随口问起,不过大家并不当一回
事,毕竟这一年多来江从荣安分做着所有的事,大家已经习惯了他不在工作便在家里。
接送过江从荣几次的阿雄知道,有时候他是到安福去找苏俊生。阿雄不知道为什么他
们事隔这么久又重新联系上,也不知道他们交情如何,他只知道来回的路上江从荣经常望
著窗外的景色发呆,一句话都不说。
那天,江一夫在下班的车上问江从荣的行踪,阿雄犹豫再三,没马上回答,即使下午
他曾在门口碰到刚要骑车出去的江从荣,他说要去安福,会自己回来。
“阿雄,我真信任你,你毋通共我讲白贼。”
(阿雄,我很相信你,你不能说谎骗我。)
阿雄看着后视镜里江一夫凌厉的眼神,心里两难不已。
“你自细汉佮从荣做伙大汉,替伊掩崁偌济小代志我拢当作毋知,毋过恁拢毋是囡仔
矣,伊这马嘛有家庭责任矣,净仪这几工身体无爽快,伊阁毋加踮厝陪伊。你若是知影伊
咧变(pìnn)啥,毋通目睭金金看伊做毋著。”
(你从小就跟从荣一起长大,帮他隐瞒多少小事情我都当作不知道,但你们都不是小孩了
,他现在也有家庭责任了,净仪这几天身体不舒服,他还不多在家陪她。你如果知道他在
搞什么东西,不能眼睁睁看他做错。)
“头家,袂啦!”阿雄怕被误会他在包庇江从荣做坏事,连忙解释,“阿荣伊巧巧仔
人,袂做啥物歹代啦,伊今仔是去揣朋友。”
(头家,不会啦!阿荣是聪明人,不会做什么坏事啦,他今天是去找朋友。)
“揣啥物朋友?伊这款的犹有朋友?”江一夫从鼻子哼出一口气,静默几秒后接着问
阿雄:“你知影伊去揣谁?”
(找什么朋友?他这样的还有朋友?你知道他去找谁?)
“我……”
“你载我来去揣伊。”(你载我去找他。)
阿雄的背上起了一片冷汗。都是成年人了,头家还这样找人未免不好看,但不知为何
,更让他隐隐觉得不妙的是明明知道江从荣并没有做坏事,他却觉得真的带头家去找人的
话,可能会知道什么不能知道的事。
一些一直在他心中藏着疑惑,不敢深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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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从荣倚在平房的窗外向内看,苏俊生正站在摆放简单供品的桌前举香,对着祖先牌
位旁新增的独立牌位敬拜,他虔心闭目,像在对着母亲述说著什么,江从荣能够明白他的
心情。卡桑刚过世那段时间,他也每天都有许多话想对卡桑说,过去不曾说的、未来无法
再说的,通通都在心里反复来去。
他看着苏俊生沉静默祷的脸庞,屋外的阳光在他脸上映出炫目的白光与阴影,眼下淡
淡的黑让江从荣心疼不已。
传统丧葬有许多繁文缛节,在百日之前须每日三餐拜饭,苏俊生早晚敬拜不懈怠,中
午也放弃工作休息时间赶回家准备供品,好几次江从荣来,见他劳累的样子都想开口帮忙
,但他一来不是苏家子孙,二来未必真能每天准时来协助,怎么样都不适合随意承诺这种
事。
“徛遐创啥?”(站在那里做什么?)
江从荣隔着窗对苏俊生摇摇头,“无,看你咧拜拜,入去毋好。”
(没有啊,看你在拜拜,进去的话不好。)
苏俊生走出大门,屋子的西侧就傍著河水,水面映照晚霞,不远处的人家有炊烟升起
,正是人们结束一天营生回家的时刻。他和江从荣并立,面前橘橙色的河水是过去两人一
同看过无数次的景色,而今才多少时日过去,同样的景、同样的人,心境却已完全不同。
“江桑。”苏俊生率先打破此刻的宁静,“你嘛毋通一直来。”(你也不要一直来。
“……我烦恼你。”(我担心你。)
“大人大种的查埔囝,有啥物好烦恼的?”苏俊生轻笑,“你这马有家庭矣呢。”
(都长这么大一个男人,有什么好担心的?你现在有家庭了。)
苏俊生的话只是个提醒,并没有任何挖苦讽刺的意味,但听在江从荣的耳里却宛如无
数根尖针刺在心上,被心灵上最依靠的人划出一道界线,就像将他孤立在世上最边缘的角
落。
现在的每一天,他都被内疚自责压得喘不过气,他对不起多桑的望子成龙与苦心擘划
,对不起除了义务之外始终无法培养感情的妻子,更对不起陪着他违伦悖德的苏俊生。那
些难解纠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塞在脑中,让他经常头痛难忍,他时常终夜未眠,即使入
睡也噩梦连连,唯有苏俊生的身影能够让他稍得喘息。
在他浑噩糊涂的三十年岁月里,只有苏俊生理解他的挣扎、苦处,只有他能让他忘记
沉重的现实责任,带给他心灵上的平静,当初拥有苏俊生的陪伴让他多么庆幸此生值得,
如今的淡然疏远就加倍地让他生不如死。
如果要夺走他唯一的支撑,当初又何必曾经知契。然而江从荣却又最明白,若让他有
机会再选择,他仍然愿意在那个被甩了一个巴掌的狼狈黄昏,遇见苏俊生。
苏俊生久久得不到回应,转过头望向站在他身边的江从荣,却不期然撞进一对带着浓
浓哀伤的眼睛,他在一瞬间就明白对方因何悲伤,也因为明白是自己的疏离让江从荣难过
而心痛不已。
他能说什么呢?其实他也不无辜啊。江从荣选择听命父亲,自己选择离去,本来一切
就该停在那时,但他因为失去了世上所剩唯一的亲人而回到那个河畔,放任自己在难忍的
无助中接受江从荣的怀抱,接受他一直都未曾忘记的温暖唇吻,那一刻开始,他们就都不
无辜。
“拜托你……”江从荣苦笑,却比哭还难看,他在原地蹲了下来,像是抵御不住过多
的悲伤而将自己蜷起来,“莫按呢佮我讲话,好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好吗?)
苏俊生红着眼眶在江从荣身边蹲跪而下,一只手握住他正细密颤抖著的手,一只手抚
上他一年多以来灰白许多的头发,“失礼啦。”
江从荣伸手抱住苏俊生,用力紧皱着眉。何必道歉呢?他们对父母、对妻子、对这个
世界犯了错,但是从来没有对彼此道歉的必要。
两人在湖畔的草地上相依而坐,江从荣将苏俊生拥在怀中,紧紧扣着他的手。
春风吹来,广袤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独存,江从荣怀抱所爱,将一切都抛去,静静
感受与苏俊生在一起的满足。他这一生所追求的,不是荣华富贵、受人景仰称羡的名气,
他只求能时刻保持如此刻心灵的平静,心安理得地存活在这个世间,如此而已。
“静,毋管按怎,我拢真多谢你”(しず,不管怎么样,我都很谢谢你。)
“多谢啥?”(谢什么?)
感谢你来到我身边,感谢你读我的文章,并看见我这个人,感谢你了解我的软弱无力
、逃避卸责,却仍然爱着我。感谢当初你当决绝放手的那个人,感谢你在痛苦的时候让我
找到你,感谢你没有忘记我。
江从荣没有回答,而是低头吻住苏俊生。霞色渐暗,鹭鸶归巢,在夜晚来临前,他们
贪恋最后的一点光,用吻彼此疗愈,也彼此道别。他们吻得如此专心,像没有明天,以至
于都没有听见有人走近的声音。
在那之后,江从荣的记忆里只剩一片混乱。
他从来没有看见多桑那样的表情。他记得多桑各种情绪显现的时刻,每次对他盛怒时
涨红的脸与突起的青筋,卡桑去世时他悲伤落泪的神情,雪出嫁那天的不舍与感动,以及
抱着外孙时眉开眼笑的模样。
他看见过各种多桑的表情,却从来没有看见像这天这样,震惊、不愿相信,仿佛他看
著的不是养育三十年的儿子,一瞬间便苍老枯朽。
“多桑……”
“你……”
江一夫没能说出任何话语就突然整个人一顿,气血上涌,竟白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多桑!”
“头家!”
站在他身边的阿雄差点没搀住,江从荣和苏俊生慌忙上前帮忙架住瘫软的老人,将他
抬进车里送往医院。
断脑筋,医生说。状况不乐观,快叫亲人朋友来见最后一面。病房床榻边来来去去很
多人,妹妹,阿姨,两个叔公,住北部的姑婆,工厂的老员工,镇上的政治人物,他们有
些涕泗纵横,有些长吁短叹,有些说了一堆词不达意的慰问,江从荣全都听不太真切。
亲家梅启鹏也来了,却是凝重著脸将江从荣单独叫了出去。
“你知道净仪在你父亲进医院那天,人也在医院里吗?”
“为什么?”江从荣睁著劳累的双眼望着岳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连日待在医院
里陪伴床侧,完全没心力顾上妻子,这么说来,似乎在前几日便听说她消化不好,经常吃
不下饭想呕吐,他还曾在早饭时间叮嘱她记得去看医生。
“她怀孕了,三个月。”
她怀孕了,三个月。江从荣花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这阵子你们家不容易,但净仪正是要安胎的时候,你还是多注意点,要真顾
不过来,就让她回家来住。”
江从荣目送梅启鹏离去,站在病房外的廊上久久无法动弹。午后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渐
渐拉长,在走廊上投射出一个孤独的长影,直到听见房门口有脚步声移出,他才抬头去看
,是阿姨。
连日来的奔波让这个一向将自己装扮精致的女人仿佛一夕老了十岁,脸上素净,眉间
是挥散不去的愁,“你也好几天没回家了,要不今晚我来守着,你回去休息吧?”
“今天晚了,妳回去吧,明天妳来再换我回去。”
“也好。家里有个孕妇,可不能没人在家。”
病房里只剩卧躺床上不省人事的江一夫和江从荣,他在床边的椅子坐下,在点亮的灯
光下,多桑的病容更加无所遁形,他的头部发黑,进气少吐气多,医生说撑不久了,所有
人也都心知肚明,恐怕就是这一两日了。
医院的环境将这份安静添上更多不安,加深家属心中的恐惧,印象中,江从荣已经许
久没和多桑这么安静地处于一室了,他恍然想起在更小的时候,战争还没来,母亲还在,
雪刚出生,多桑在工厂的事务忙到一个段落后,便会利用假日的午后陪伴家人。多桑抱着
幼绵绵的雪,卡桑用她的老唱机放曲盘,他在院子里玩耍,听卡桑跟着炒豆声中的音乐一
起唱。
心肝想欲佮伊弹仝调,哪知心头又飘摇。想欲问伊惊歹势,心内弹琵琶。无忧愁无怨
恨,单守花园一枝春。实情佮实意,可比月当圆。卡桑一首一首唱下去,多桑就在一旁摇
晃着襁褓中的雪轻声跟着和,他则坐在沿廊边,用收集起来的ラムネ弹珠隔着看阳光,如
水波般的倒影会映照在他的脸上,就好像他在家人与音乐的陪伴中游在水里。
那些美好的时光任他再眷恋也已经回不去了,人无法永远当个无忧的小孩,但他却长
成了一个失败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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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真的是洁癖如我的超级突破
以下开放温柔小力地编打江和车车
附上画伯俊生稿纸上的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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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图:车(我尽力ㄌ
制图:i
再两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