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每个星期五晚上,杨念初不再去台中。
简单煮个面当晚餐后,他会沏好一壶热茶,看本小说或写写书法。小缘会在一旁的藤椅上呼噜呼噜睡着。
通常写完一张帖,家用电话就会响起。他在心中默数四下后接起,为什么不直接接起呢?因为电话离自己太近了,立刻接起好像显得一整晚都无所事事的样子。
虽然就是如此。
电话那头会兴奋的说:“老师,今天发生一件有趣的事,就是我室友——”大致上从李家源的口中说出的人名就那几个,虽未曾蒙面,却仿佛早已熟识。
李家源最好的朋友,应该是那个叫做阿发的室友。
电话的背景应该是在宿舍区的公共电话亭,偶尔传来学生的喧闹声。几个大男生起哄著:“李家源,女朋友齁~”
杨念初会听见话筒那端的人没好气的回:“走开啦不要偷听!”每次听见李家源的答复,他的心情总有点复杂。
有几次电话讲得比较短,可能是晚点有社团活动,或是同学约聚餐。杨念初都会笑笑地要他快去。李家源会说:“那我明天再跟你说!”
于是,礼拜六的晚上,杨念初也会乖乖待在家,怕错过了电话。
随着期中考逼近,李家源讲电话的时间越来越短。杨念初也会催促他快去念书,李家源闷声说:“老师,你太像老师了。”浑然没发觉这句话有语病。
杨念初笑道:“我本来就是老师啊。”
李家源叹气:“我还是改不了叫你的习惯。”
“没关系,就这样叫吧。”
“老师,再等我一个月,我寒假就回去了!你寒假不要太早回家过年喔,等我!”
杨念初还是笑着说:“我等你。”
然而那次之后,书法纸写了一张又一张,杨念初等到小年夜,也没等到李家源回来。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联络上李家源,向来都是李家源打电话给自己。也不好去水电行询问。寄给李家源的email也石沉大海,不知送进哪个黑洞。
当山城里的家家户户收割菜园的芥菜晒干,市街的气味被酸涩浸润。杨念初才意识到已经过了好阵子没有收到李家源的音讯。翻看上一次email,短短一句:“老师,最近好吗?抱歉打工太忙没时间回你。”
把之前往返的几封信看了又看,忽然觉得也许不打开信箱会好过些,如此就不用面对没有来信的失落了吧。
小年夜下午,按照惯例去土地公庙拜拜。恰好遇到正要离开的李家柔,他急忙上前询问。李家柔抓抓头,说:“哥哥上礼拜打电话回家说,因为开始打工,过年比较忙,要到初五才会回家。”
李家柔天真地问:“老师,你有什么事情要找大哥吗?我可以帮你转达喔!”
杨念初说:“没事,谢谢妳。”
这也是没办法,对吧。
从每周两通电话到每周一通电话,从畅聊生活大小事到忘记知会自己。
杨念初心情很平静,因为这些都是预料之内的事。
杨念初看着土地公慈眉善目的眼神,合十祈祷。
伯公啊,请保佑那个远在北方城市的人,平安、健康、幸福。
李家源还那么年轻,台北有那么多新鲜事情等待他去挖掘去体验。他会认识许多朋友,开始打工、混社团、参加活动、当然也会谈恋爱。
体验这个世界是青春的特权。
他已经不是那个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少年了。再过不了多久,他也不会是那个牵着自己的手到天亮的人了。
所以啊,不要等我。
杨念初留在学校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开始自发性的带辅导班或是研拟教程,让自己忙碌起来,就没时间想太多。最怕是回到一个人的家,看着雾里的樱花,便觉得淡淡的感伤。
某个晚自习的夜晚,他在走廊上听闻训导处传来动静,发现是自己的远亲阿弟仔被训导主任训斥。
“老师以为你很懂事,为什么要揍人?”
阿弟仔低着头沉默,明明人高马大,全身却笼罩着灰暗的气息。
发福的中年训导主任激动地挥着肥短的手:“你把人打到去缝了好几针,人家爸妈跑来我这边讨医药费跟心理赔偿费,你说怎么处理?”
杨念初发现阿弟仔的同班同学刘,在门旁的柱子暗影中偷偷看着。眼睛红肿,明显哭过。
他上前问:“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刘看见他恍如遇到浮木,着急的说:“老师,我知道你是杨同学的亲戚,你可以帮帮他吗?他是因为帮我才去揍人的。”
气质阴柔的刘,经常被几个同学捉弄。杨念初比较意外的是阿弟仔会主动出手。
刘哽咽:“因为我们班那些人......他们说杨喜欢我......然后杨就发飙了......”
他点头:“我知道了。”
此时听到训导主任咆哮:“你不讲原因,我就去跟你阿婆讲你在学校打人!叫你阿婆去跟对方家长道歉!”
如顽石不动般的阿弟仔,忽然深深双膝一跪,说:“老师,拜托你不要跟我阿婆讲,我可以道歉。”
杨念初立刻走进训导处,他瞥了眼咬牙隐忍的杨,看着气得直喘的训导主任。温言劝道:“杨同学看起来很有道歉的诚意,这件事就记个申诫算了吧。”
训导主任也知道杨念初是阿弟仔的亲戚,怒道:“那你说医药费跟心理赔偿费怎么办?”
“我帮他出。”杨念初说:“杨同学很孝顺他阿婆,这件事就别让老人家知道,以免她担心,好吗?”
既然有人愿意负担费用,训导主任脸色稍缓,他依旧摆着一张脸说:“但我还是得记你一个申诫,下次不要再打人了,懂吗?”
“他懂的。”杨念初堆起温婉的笑。
带着阿弟仔走出训导处,阿弟仔低声说:“谢谢阿念叔。”
阿弟仔单眼皮眼角泛著红,看起来气极了。他知道阿弟仔受委屈了,杨念初还想说些什么,他就转身跑走了。
那个背影在廊道内一闪而逝,竟有几分与年少的自己有所重叠,有着不被全世界了解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