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戴纳在十八岁之后便和入狱的父亲一样,仿佛被性爱诅咒,精液、汗水的世界与他再也脱
不了干系。这个家的男人都被诅咒了,暴力与性爱是他们唯一生存下去的条件。而这个家
的女人呢,大概就是遇人不淑吧。
一直到开往州的北方前,贝琪的精神都非常好。她很擅长自娱娱人,有时候和自己的大拇
指说话,有时候很开心,有时候很困惑,有时候很兴奋,总之像是个出游的孩子。
戴纳相反,他一直看向窗外,最后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梦见自己趴在窗边,身高很矮,还只是个孩子,他看见母亲躺在花圃旁边。那里是一个
坑洞,父亲一下一下地把土洒在母亲的脸上、身上,她双手合十,面露安祥。他竟然松了
一口气,在窗户旁边挥手,一直挥、一直挥。他喊著:妈妈、妈妈!
他奔向楼下,贝琪不在这个梦里,他觉得很轻盈,几乎可以飞起来。他飞奔到花圃旁边,
父亲已经不在了,只有一支插在土里的铲子。他跪下来,抚摸著母亲的脸,把泥土拨开,
贝琪和这张脸有八分像。
母亲穿着和贝琪一模一样的白色洋装,只是现在这个白色非常干净,衣䙓并没有像贝琪一
样泛黄发黑,她面色安祥地躺在坑里面。戴纳觉得母亲似乎在笑,他不可置信地亲吻母亲
的脸颊。
他说:“晚安,母亲。”
刹那,风吹来,眼睛很痛,他下意识地捂住眼睛,就像是车窗外的太阳,他刺眼得睁不开
眼睛,不知道是心理还是生理的眼泪落下。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甚至不确定究竟是在梦
里还是现实,迷迷糊糊之间,感觉到落在唇上的土——这次竟然换他躺在坑里,非常舒服
,就好像重回母亲的怀抱,他的眼泪因此潸然落下。
掘土与掩埋的人将铲子放下,唰地插在旁边的土壤里。他以为背着光的男人是父亲,但当
男人蹲下来时,他看见艾伦黑色的眼珠子。
艾伦微笑,眼睛瞇起,发丝在阳光底下黑得发亮。黑色果然是很可怕的颜色,因为象征希
望的日阳越烈,他的黑就越深沉。
艾伦弯下腰,亲吻仿佛即将长眠的戴纳,将唇印在他的脸颊上,贴著几秒后才然后温柔地
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戴纳知道——觉得躺在里面的并不是自己,应该是唐,只是唯一能接受艾伦吻的只有自己
,所以他才会双手合十,让蓝天白云地他哀悼,让阳光为他送行。艾伦是他的掘墓者,葬
送的不知道是他的无辠、还是他崎岖肮脏却平凡的生活。
艾伦的脸越来越近,戴纳觉得这次不再是脸颊。唇与唇的接触被视为极为亲密的行为,唯
有彼此信任才会这么做。戴纳与艾伦在某个人——某些人的死亡上建立了这扭曲而又必然
的连结。
“艾伦。”他说:“艾伦……”
他觉得嘴唇一热,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艾伦的脸出现在眼前,不过是缓慢远离。艾伦和梦
里一样背对着光,一时之间戴纳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因为艾伦慢慢退后的关系,戴纳
才勉强看清他嘴角的弧度。
艾伦在笑,但意外地不让戴纳感到反感。相反地,他好像被甫刚升起的太阳照耀,竟幻觉
似地感到温暖,浑身的骨头都酥了。
戴纳反射性地问:“……你做了什么?”
艾伦露出无辜的表情说:“我没有。”
戴纳彻底清醒了——他想把一分钟前的自己狠揍一顿,方才绝对是自己刚睡醒脑袋不清的
缘故。黑下脸,他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手,狠狠地扯住艾伦的脸颊。
“好痛——戴纳。”艾伦连求饶的声音都软趴趴的,“你让我很痛。”艾伦的眼珠子很大
而且很圆,看起来真的像是某种犬类。常人大概这时就松手了,甚至还会揉一揉艾伦好看
可怜的脸,但戴纳只是黑著脸,越捏越用力,好像想就这么掐下艾伦脸颊的一块肉。
畏缩的伪装一旦拨开,艾伦不再驼背也不再扭手指。他穿着普通的灰色上衣,看起来就像
终于褪去绵羊外皮的狼,双目有神,从容自信。戴纳被剖开了,不是被入狱的父亲,不是
已经死去的母亲,更不是被艾伦——艾伦甚至只是“待在那里”,看着他,他便像被蛊惑
般地说出了一切。
模糊之间,好像他们被什么连结。可能是心脏的部份绑了一根细绳,细腻地将两个人连在
一起。只是戴纳绑的是心脏,而另一端的艾伦却是未知。他总觉得艾伦没有心,像是个机
器人,或是某种疯狂的恐怖份子。
戴纳没有分析自己的意思,他只是剖开了。并没有想像中的血淋淋,艾伦几乎没有任何柔
软的表示:同情、怜悯,无措,嘲笑,通通没有。
“我是不幸的。”戴纳说,松开了艾伦的脸,“那么你呢?”
艾伦重新发动引擎,戴纳这才注意到他们停在交流道旁边,这里的来车很多,咻咻咻,以
一种只要你敢打开车门出来就准备被撞死的速度经过他们。
这里已经是州的北边。
“贝琪说了,”艾伦像是随口一道:“‘我们’都是不幸的。”
州的北边有一个很大的海湾,看起来就像是被谁用杓子舀了一匙。海湾的南边和他的家乡
并不那么相似,但偶尔还是能看见墨西哥式的房屋,土色的建筑竟然让他感到熟悉。
艾伦没有在这里多加停留,戴纳说:“继续往北开。”
艾伦微笑:当然。这个州的南北高速公路没有太大的差异,北边车速尽管不如南边那样彪
悍,但依然十分奔放。戴纳不知道艾伦有没有驾照,但他显然融入地很快,已经可以毫不
犹豫地踩下油门,贴著内道奔驰,唯有接近前面的车屁股时才会紧急煞车。
戴纳缩在副驾驶座,半斜太阳是最烈的时候,挡阳板也无法缓解他逐渐被太阳吸食的精力
。他意识到后座的贝琪悄然无声,透过后试镜,戴纳也只能知道贝琪又侧卧在椅子上睡着
了,途中没有被警察拦下实属运气好。
他张开嘴巴,龟裂的嘴唇让他皱眉。他问:“你对贝琪做了什么?”
艾伦开始打灯,闪烁的箭头往右道切换,再右道,再右道。他平静地说:“我让她睡了一
下。”
戴纳想要勃然大怒,但身体却很沉。并不是因为艾伦也对他做了什么,只是因为剖开的胸
膛虽然不痛,但回忆还是耗费他许多精力。说掏心掏肺是过了,但也绝对不轻松,如果这
里有一张沙发、现在是一个悠闲的周末,他大概会成为名副其实的沙发马铃薯,只想动也
不动地窝著。
“你他妈做了什么?”戴纳问。
“我让她喝了一点苹果汁。”艾伦并不害怕,和十五分钟之前一样,慢慢地滑下高速公路
,不再和前面塞在一起的汽车争路。
“你放了什么。”
“一点安眠的东西罢了。”
戴纳气得打哆嗦:“我要——”
“杀了我?”艾伦笑道:“我向你道歉,戴纳,但剂量很小,她只会睡一下。”
他们驶下,一下来便是一种与南湾截然不同的感觉。经过的加油站停著从前流行的古老车
型,白发苍苍的白人男性靠在旁边加油,他不由得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那才是
大家“喜爱的”白人。
这里的一切都和他熟悉的环境大相迳庭,微妙的静谧感弥漫在这个街道,街道旁都是高高
竖起的木头墙。那并不是篱笆,而是名符其实的“墙”,经过的人无法轻易窥见里头,那
高得足足有两层楼,好像一角也吝啬给外人瞧见。
他拚命地回过头,贝琪的脸因为侧躺而被挤压,但从起伏的单薄胸膛看来,她如艾伦所言
睡着了。
当确定贝琪只是单纯熟睡后,怒气忽然又像被戳破的气球,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刚刚睡着
了,像是安心,也像是逃避。方才戴纳沉沉睡去,完全没有醒,一点也不像是逃亡的人。
身体的某个部分好像死了,他就像是重生的婴儿——他本该是亡命之徒。
油然而生的恐惧让戴纳问:“你要做什么?”这或许才是艾伦真正的目的。
“我不是为了伤害她才这么做的。正好相反,”艾伦说,“我是为了保护她。”
戴纳脱口而出:“那是为了伤害我吗?”
艾伦愣了一下,然后失笑:“怎么会?”
尽管冬日让这里的景色显得有些萧条,但不难想像春天的这里可以多漂亮:叶子釉绿,树
木精神,枝叶上开着宛如水彩点上的花,好像只是经过也能被这份美好感染。柏油路十分
平坦,一点坑洞起伏都无,路上用白色颜料写下的警示都十分清晰。这里不允许任何的瑕
疵,所有的一切都要求完美。
戴纳来过这里一次。这是他恶梦的开端,那个时候的他不过刚满二十。戴纳终于模模糊糊
地知道艾伦想做什么。他开始无法控制地发抖,浑身无力的他只能瘫软在椅子上。“不要
。”他说,“停下来,艾伦。”
艾伦没有回答,他们已经穿过了方才的住宅区,现在到了像是市中心的地方。周遭的人并
不少,所见之处不是精致的餐厅便是戴纳不熟悉的精品店。这里并不是某个市中心,而是
依附在某个著名私立大学的大学城。
他们越来越接近校区,戴纳好像快要喘不过气来。这里的回忆对他来说太过沉重,他拼了
命地想要忘掉。血液冷却不过是如此,就算说艾伦正拿着针筒插进他的血管,一升一升地
抽干他也不会太意外。
没有任何人会阻拦他们,这座大学大得不像话,和自己现在的学校完全相反。广阔的校园
看起来会有马术社团也不奇怪,旁边停靠的警车上甚至写着这座大学的名字,位阶和一般
警车一样的。
他们最后停在校园内的一座公园旁,这里已经停满了车辆,大人小孩老人,男男女女,牵
着手,拥抱着,这里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很幸福,一陈不变的那种。脸上只会洋溢着笑容
,漫步在这个大得不像话的公园。
艾伦熄火,但两个人都没有下车的意思。
戴纳数着贝琪均匀的呼吸声,一、二、三……
数到第二十下的时候,艾伦终于开口了:“你想起我是谁了吗?”
戴纳突然很庆幸贝琪是睡着的。他必须保护贝琪,但如果做不到,至少不要让贝琪看见懦
弱的自己。
“杰瑞米。”戴纳艰难地说,“你是杰瑞米的……”
艾伦趴在方向盘上面,脸色很平静,他直视著前方,语气平淡地说:“是你,戴纳。是你
让我的哥哥成为了神经病。”
戴纳身上的安全带没有解开。此时保障安全的带子变成了行刑前的绳索,又或者是行刑工
具,正随着艾伦的话绞住他的脖子——审判。戴纳觉得自己站上了被告席,这里没有律师
、法官,书记,只有艾伦。
这次,换艾伦剖开自己了。
#
母亲是来自亚洲的移民,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珠,黄色的皮肤,脑袋聪明,最后成为了
这所学校的教授,和父亲在那个不是所有人都被允许的教堂里结婚了,这满足了他们的优
越感。母亲是化学系的教授,非常聪明,是一个在太阳底下也会闪闪发光的人。多亏母亲
,他们能够在这个大学城买下属于自己的房子,因为不只是教堂,这里就连房子都得经过
筛选,只有被选择的人才有资格。至于父亲,他是这里唾手可得的工程师,在一间大型科
技公司上班。但与母亲相比,这样的父亲都显得平庸。
这就是他的家庭,他们是“幸福的”,甚至,是“高贵的”。不只是财富,他们更拥有了
地位,能够手牵着手,漫步在大学里面,洋溢着相似的幸福笑容。
艾伦很喜欢母亲书房里的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All happy families are
like one another; each unhappy family is unhappy in its own way.(注)不幸是千
奇百怪的,年长他将近十岁的杰瑞米,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常和他说:我们是不幸的。
杰瑞米很沉默,长得和父亲很像:大大的鼻子,比他再白一点的皮肤,内敛、话不多,天
生的高度近视,总要戴着那副厚重的眼镜。
但艾伦就不一样了,他有着遗传自母亲的小巧鼻子,但又有父亲的挺拔。眼睛细细长长,
头发跟眼珠子都是黑色的,开朗外向,很受父母喜欢。
父母并不喜欢杰瑞米。和幸福的外表不同,他们会在高高的围墙后面争吵,但看见邻居时
便会立刻微笑点头。只要他们一走,他们便会冷下脸,开始武装、并且攻击。
母亲总是冷静的,环著胸,冷淡的嘴里能吐出最刻薄的话,而高速运转的脑袋一定知道如
何为自己取得胜利。父亲则相反,他是魁武的男性,频繁的健身房让他身上充满健美的肌
肉,争吵时总是最先暴怒的人。他会挥舞双手,把他所有能见的东西打落,歇斯底里地吼
叫,忘记怎么使用脑袋。
这个时候只是少年的杰瑞米会牵起艾伦徬徨的小手,一如他平时那样,沉默地往二楼走,
然后悄悄地关上房门,将双亲争吵的声音隔绝在房门之外。但其实只要仔细听,他们还是
可以听懂他们争吵的内容。他们逃不出这个家,这是他们所能“逃走”的最远距离。
这里是杰瑞米的房间,一丝不苟,书架上堆满化学的书籍。
杰瑞米问他:“你害怕吗?”
只是个孩子的艾伦摇了摇头。艾伦记得杰瑞米总喜欢把手搭在自己脸上,大拇指压在他的
眼窝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问:为什么你的眼睛是黑色的?黑色并不是个在这个国家
受到喜爱的颜色,黑色的头发同样不是。但母亲会感到熟悉进而怜爱,而父亲则极为厌恶
和自己相似的杰瑞米。
艾伦来不及回答,楼下传来父亲的嘶吼:“为什么那该死的东西长得这么像我!”他说:
“他是你这个婊子生的!”
艾伦睁大着眼睛,看着杰瑞米那双无法分辨出情绪的眼睛。杰瑞米的眼睛毫无波澜,像是
世界上最平静的湖泊,即使楼下嘶吼的男人说出多么残酷的话,而这些话确确实实是针对
他。
艾伦感觉到自己眼睛下的拇指缓缓移动——杰瑞米指腹竟然压在他瞪大的眼珠上。
那一瞬间艾伦相信,杰瑞米是真的想要挖出他的眼睛。
============
(注)出自于俄罗斯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原文是俄文(格式一直跑掉就没有贴了,不好意思。)
原稿写完了,总共十四章,之后会日更贴完,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