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他结完帐就走出商店,一直到这个时候艾伦都没有从厕所里出来。他不禁想:艾伦勃起了
吗?互相抚慰跟快感来得太快,他没来得及注意到艾伦是不是勃起了。难道艾伦在里面打
手枪?
——感觉非常微妙,戴纳脸颊不由自主地烫了起来,嘴角抽搐,经过他的人注意到了,不
免得加快脚步远离他,因为他看起来太奇怪了,疯疯癫颠,一步一步好像在小跳跃,但抽
搐的脸看起来又非常可怕——他在压抑自己的笑意和反感,这两种情绪并存并不那么奇怪
。
他感到舒畅,艾伦好像只消一眼便能理解自己怪异的欲望,屁股上的每一下都让他的欲望
沸腾。太爽了。他想。真的、太爽了。他们甚至还没有“真正地”做爱。
打住。打住。他不会跟一个杀人犯做爱的,他会带着艾伦也只是……只是……
唉。他忍不住又叹气,摇了摇头,方才盲目且被动——他坚持——的热度褪了下去,浑身
开始发冷,仿佛从炽热的炉边被扯往冰冷、甫刚破冰的湖面,坠落于万丈深渊,无边无际
,只能一直往下沉,刺骨的感觉让他瑟瑟发抖。
他是用现金付的,信用卡快要超额了,为了尽量地节省支出,他没有买袋子,只能将买来
的东西抱在怀里,略微笨拙地往车停靠的方向走。
他看见蹲在地上抽菸的男人们,他们正吃著买来的热狗和零食,戴纳听见他们笑着说:“
要不要过去跟她玩一玩?”
“哈哈哈……”
“她闻起来一定很臭。”
“是不是嗑药了?”
戴纳一听便觉得不妙,手一松,汉堡、三明治,饼干等等都掉在地上。他飞快地往车的方
向看,车内没有——也没看见熟悉的毛毯。不!
他冲向方才的男人吼道:“她在哪里!”
戴纳看起来并不强壮,但脸色过于苍白,简直是扑过来,两个男人的菸都掉在地上了,夜
里被看起来像鬼的男人抓住饶是两个大男人都被吓到了。
他们随手一指,等到戴纳跑远来才回过神,骂骂咧咧,看见地上落下的汉堡便像是嗅到香
味的野犬,没有去追跑远的戴纳。
这是一家下了交流道便能看见的加油站,旁边还有随手可见的速食连锁餐厅,白天的时候
并不算太危险,但半夜的这个时间点让戴纳很不安心,况且对象还是贝琪。那个贝琪。他
绕过这里的便利商店,后面是杂草丛生,还有几根不知道哪里来的铁管,而贝琪就站在那
里,旋转。
旋转、旋转,不停地旋转。毛毯披在肩膀上,那是融合污渍与夜晚的脏红色,曾经是包裹
著恐惧的少女的艳红,但现在只剩下无力的暗红。
贝琪的白色洋装已经多日未更换,蕾丝裙䙓又黄又黑,肩膀上的带子滑到手臂。少女伸长
了右手,掌心朝上,好像是身体的支柱,她凭借著此拚命地旋转。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力气全失。
“……贝琪。”
贝琪注意到了,但没有停下旋转,只是在旋转的几瞬与戴纳对上眼,眼睛笑得都瞇了起来
,脸颊难得地通红,但太红了,看起来快要喘不过气来。
“戴纳。”她说:“戴纳、戴纳。”
戴纳慢慢地走向她,贝琪也瞬着他的手停了下来,整个晕呼呼的,需要戴纳的搀扶才能站
稳。
“……我很担心你。”
贝琪咯咯笑着。
“你为什么跑来这里?”戴纳冷静下来之后怒气才慢慢地浮现——而且很快:“贝琪!回
答我!”
贝琪抓紧身上的毛毯,看起来像哭也像笑:“今晚月色很美。”
某个亚洲国家似乎会用这句话来告白,但贝琪说这句话的模样太可怜了。她转得太久,全
身放烫而且虚脱,看起来没有丝毫美感。
“你……”戴纳气得不行。
此时身后却传来艾伦的声音:“找——到你们了。”
戴纳转过头,看见艾伦不知道为什么找到便利商店后面的这里,手里抱着几包自己刚才买
的洋芋片、冷冻汉堡,生理用品,但唯独没有三明治。
艾伦看起来很自在,笑咪咪的,但戴纳还是注意到了,他的脸毫无血色,再加上冷色月光
的照耀,看起来真的像是个可怕杀人魔,还是会折磨人致死的那种。
“你……”戴纳指的是他手中的东西。
“啊。”艾伦耸了耸肩:“我想这大概是你的,所以帮你拿回来了……被咬了一口的三明
治应该不需要吧?”
“你做了什么?”戴纳脸色一白,“你不会是杀——”
他说不出口,那个词。“杀害”,夺走性命。他的性癖与疼痛有关,而这对某些人来说和
死亡也非常接近。虽然大概没有人在意——但他其实非常恐惧“死亡”,一点也不想与之
扯上关系。
艾伦只是笑着,戴纳没有说完,他也没有反驳。过了好几秒,艾伦才缓缓地说:“我没有
这么做,亲爱的戴纳。”停顿似乎是故意的,不知道在钓谁的胃口:“我给了他们一点大
麻。”
“你去哪里搞到这个的?”
艾伦竟然反问:“这是罪恶的吗?”
戴纳将眼皮逐渐沉重的贝琪抱起来,小心地将毛毯覆在她的身上,并确保她没有走光。艾
伦跟在他们的后面,门口的男人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那里只剩下满地的菸头。
“我让他们去别的地方了。”艾伦堪称谦虚地说,但戴纳装做没听见。
他用毛毯遮住了贝琪的脸,怀中的少女还在傻笑,但透过纤维传到戴纳耳里却像是啜泣。
他尽量以飞快的速度回到车上,并小心地将贝琪放回后座。
发动引擎的时候,艾伦也抱着满怀的食物坐上副驾驶座。他说:“我怕你丢下我,戴纳。
”
戴纳看向艾伦,后者委屈地重复:“我怕你丢下我。”
打住。打住。戴纳心想:别再回想。
虽然很不想,但戴纳还是说:“我不会丢下你的。”
戴纳慢慢地驶动车子,他甚至希望漆黑的车身可以融入黑暗,这样谁也不会注意到他们。
密密麻麻的乌鸦还在原地,还是像霸占道路的流氓,谁也不怕,人类也不敢惹牠们。
呵呵。艾伦似乎笑了出来。这有什么好笑的?戴纳不明白。一辆红色的皮卡车驶了过来,
戴纳原以为那辆车会选择其他的加油道——没想到它却直直地驶向乌鸦。
“嘎——”
密密麻麻的黑点迎风而起,发出了可怕的叫声,展翅的时候好像比夜还黑,健康的羽毛黑
得发亮,绕着加油站转,就像是死神的披风,有刹那的时间笼罩着可悲、恐惧的人类。
唰,牠们替这抹红色让开了一条路,一整群的乌鸦往上飞去。
嘎——嘎——嘎——
大概,除了月以外连一颗星星也没有的黑幕里,有着一双审判他们的眼睛吧。
硬著头皮,他选择了最旁边的那条道慢慢地驶离,头也不敢抬,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艾伦看起来就没有这么压抑了,脸色很放松。
一驶离加油站车速便加快了不少,艾伦把方才戴纳买的东西都放到后座。
“不要吵醒贝琪。”戴纳说。
“……她睡得很熟。”艾伦委屈地道。
车再度往交流道上走,又是那种在黑暗中静谧地挣扎的感觉,但艾伦总会在适时的时间点
说话,打破这份会将他压垮的寂静。
“你对贝琪真好。”艾伦小心翼翼地说。
“你敢对她怎样我就杀了你。”
“……”
艾伦看了一眼后照镜,贝琪还维持着被毛毯遮住脸的姿势,他看了好几次才确定毛毯上面
有微弱的起伏。
贝琪还活着,但一动也不动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死了一样。
“我不会对贝琪小姐做什么坏事的。”艾伦说,“我不是还替贝琪小姐杀——解决了一件
麻烦事吗?”
艾伦果然非常敏锐,戴纳想。注意到他因为“杀害”这个词而眼角抽搐时,艾伦立刻收回
了那个词,并且迅速地换了另一个委婉的说法。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摸摸艾伦的头称赞他
呢。戴纳讽刺地在心里道。
“不要把那种事——”戴纳瞥了艾伦一眼,后者似乎一点也没有心碎的意思,“扯到贝琪
身上。”他直视前方,路灯不停地经过他们——他与每个迎接他的一切道别,只能不停前
进。
艾伦非常听话地说:“好的。”语带笑意,眼睛又瞇了起来。
安静了一下,贝琪的呼吸声明显了些,绵长而且稳定,似乎睡着了。戴纳紧握方向盘,开
在内侧的车速很快。不这么做,戴纳便会觉得不安心,好像后面有只巨大且毫无慈悲的怪
物正在追赶他们。
贝琪正熟睡着,她不会醒。有时候,戴纳会希望贝琪再睡久一点——久一点、久一点,再
久一点……但总有一天会醒来,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开口,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好像龟缩在喉咙,像个婴儿般胆怯,但又得像个战士一样勇敢
。他问:“你……不害怕吗?”他不敢去确定艾伦是不是在笑,内心油然而生一把火,不
禁又脱口而出:“一开始的孬样是假的吧?”
“什么?”
“为什么来找贝琪?”
艾伦抬眼看他,但戴纳并没有注意到,又或者根本不想注意到。
戴纳的声音大了些:“那是装的吧?”他说:“你根本一点也不害怕。”
被识破的艾伦一点也不惊恐,没有丝毫吃惊,他笑着说:“我很害怕唷。”
戴纳认定那时的恐惧就像是一种伪装,为了融入这个家,艾伦装做害怕,颤抖地敲了门,
祈求戴纳看在他可怜的份上打开门,接纳这个血染双手的恶鬼。
艾伦用脆弱的外表蒙骗,再用杀人犯的身分讨好——威胁他。
但是,戴纳无法拒绝他,即使知道真相也一样。
“你这个骗子。”
“不,”艾伦说:“我是真的很害怕。”他缓缓地道:“我很害怕如果你不开门怎么办。
”
戴纳冷笑:“我不开门又如何?”他说,“难不成我还会去报警不成?”他以为艾伦至少
会有短暂的惊慌失措。然而,不知道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内,艾伦笑了,他竟然——果
然还是笑了,戴纳不明白为什么艾伦一点也不害怕。颤抖着声音,这个问题被反复提及:
“你不怕吗?”
这次,艾伦反问:“怕什么?”
这个问题反倒让戴纳不知道怎么回应。方才说的话好像就此被塞回嘴里,埋进喉咙,不上
不下,让他不适。他顿了好一会才说:“被……被条子抓之类的。”
艾伦又问:“是你让我被抓的吗?”
戴纳说:“对——我会报警,让条子来,告诉他所有你告诉我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有
些赌气地说:“你杀了该死的唐,你是凶手,谋杀犯。”像是吓唬般,他压低了声音:“
你会被抓进监狱,因为该死的电椅或毒药而死。”他想在艾伦的声音里听见惊恐,一点也
好。
他的脑袋混沌,并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想看见这样的艾伦,只是盲目地期望,似乎在确定艾
伦“像个正常人”之后,他的惶恐才能褪去一些。然而,艾伦依然是如此镇定,甚至十分
自在,一丝丝的恐惧都没有,同类的死亡似乎一点也无法撼动他。
“如果是你、”艾伦的话太过深情,戴纳差点放开方向盘,转头睁大眼睛头瞪向他。艾伦
说:“我十分乐意。”
戴纳觉得自己好像快要吐了。不过不是因为恶心,而是因为难以言喻的悸动,好像一直坠
落的他突然被拉住了。不是一张网子,而是一只带着腥臭的手。那只手抓住了他的领子,
让他无法呼吸,但又觉得十分安全,在坠往地狱的途中摇摇晃晃。
“啊。”戴纳出声,声音太过嘶哑,“好恶心。”
艾伦轻轻地笑,回荡在这个不够让杀人怪物伸展的车内,敲响了窗户,似乎在提醒戴纳:
他载着一位谋杀犯。戴纳打了一个方向灯,这里什么车也没有,但市井小民总会遵守已经
深入骨髓的规则,因为这就是人类,制度,守法。守法。守法。
车一路往下滑,好像从深渊的高速公路上被拉起,不知道是通往更可怕的地狱还是光明。
“你订了饭店?”艾伦有点惊喜地问。
“不过是个小饭店罢了。”戴纳抽搐著嘴角回。
此时后面的贝琪有了动静,她坐了起来——并不是苏醒般地缓缓坐起,而是像挺尸那样突
兀,毛毯从头顶滑落,落在肩膀、然后又慢慢地滑到地板。艾伦微微地回过头,看见她呆
愣的模样:眼神涣散,头发乱翘。
“我饿了。”贝琪说。
戴纳握住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脸色一变,但还是飞快地说:“我们快到了。”
“我饿了。”
“很快——”戴纳看了眼手机的导航:“再十分钟。”
“我饿了。”贝琪抱着头,一开始还只是喃喃:“我饿了。我饿了、我饿了、我饿了……
”
戴纳迅速地道:“捂住耳朵。”
虽然艾伦搞不清楚状况,但戴纳的话就像是圣旨或是一道命令,他只是个机器,必须毫不
犹豫地遵守——他反射性地摀上耳朵,下一秒便看见贝琪张大了嘴巴,臼齿的凹槽是黑的
,看起来似乎很久没有刷牙了。
“啊——”贝琪尖叫,近乎歇斯底里:“饿了!我——饿了!饿了!饿了!饿了!饿了!
饿了!饿了!饿了!饿了!饿了!饿了!饿了!饿了!饿了!饿——”她扑向前座,就连
艾伦都本能地后退。
“我!”贝琪放声大叫:“饿了!”
艾伦看见面目狰狞的贝琪。她长得和戴纳并不这么相像,女孩是长得很标精致的那种,眼
睛很大,双眼皮很深,鼻子小巧可爱。但此时因为歇斯底里的尖叫,她的五官变得紧绷,
往脸的四方拉扯,眼珠子好像要瞪出来。咆哮,嘴巴张得很大,唾液四溅。因为这样的距
离,艾伦还可以闻到贝琪口中的恶臭。
烟味,酒味,以及大麻味混杂在一起,没有什么比这还要让人怜悯了。
金色的发丝毫无光泽,十分黯淡,看起来只是普通的黄色,毛躁不堪。
“呀——”她扯住自己的发丝。“戴纳!”
戴纳正停在一个十字路口,车的方向灯一闪一闪,他说:“贝琪,数到一百。”
贝琪瞬间安静。
她还扯著自己的头发,嘴巴微张,但方才被拉扯到极致的五官放松了一些,看起来就像是
松垮垮的橡皮筋,勉强挂在脸上。她仿佛没有灵魂,嘴巴一开一阖地说:“好的,戴纳。
”
好的戴纳。
她开始数:“一、二、三、四……”
五,六,七,八、九,十……
十一、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