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为什么又在课堂上睡觉?”杨念初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李家源,我之前给过你一次机会了。”
李家源偷瞄了一眼办公室墙面上的时钟,五点整。
李家源说:“老师,我昨天是顾完店后,熬夜写国文考卷所以精神不太好......”
杨念初一愣:“这么用功?”
“但是有几题我不懂”李家源慢悠悠拿出作业,指著:“这一题,‘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为什么答案是B,讲恋人盟誓心中无别人?”
杨念初耐心解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意思是看过了沧海的广大,再看到寻常的溪流便觉得普通;看过巫山那样的美景,其他风景便黯然失色。用来隐喻经历过深沉的爱情,之后再无别人可以比拟。”
李家源注意到杨念初的视线飘向时钟,现在是五点五分。
从学校到火车站的车程,骑脚踏车最快约十分钟。若要搭五点十八分的火车,杨念初该出发了。
李家源放慢语气,问:“可是,为什么不是A覆水难收的意思?不是都有水吗?”
李家源注意到杨念初深吸了一口气,耐著性子解释,但语速有点快:“难为水是指很难再看上眼,覆水难收是指泼出去的水难以收回,意指分开后很难复合——还有什么问题吗?”
看着一派平和的国文老师说话越来越急,情绪开始紧张,李家源觉得相当愉悦。
“喔......”李家源刻意拉长音,好像在深深思考的样子。
大概在五点七分的时候,李家源终于说:“老师,那我懂了,恁仔细(谢谢你)。”
杨念初猛然起身,说:“老师有事先走了,有什么问题礼拜一再来办公室找我!”
李家源微笑目送杨念初离开办公室,接着跑到看得见脚踏车棚的窗前偷望,只见杨念初一走出办公室就开始狂奔,迅速跨上脚踏车狂踩。还因为没背好包包而差点摔倒,全无平时优雅形象。
李家源在窗前无声地笑到肚子痛。
最终还是没赶上车,下一班车是三十八分过后,五点五十六分,往台中。
白袜子有点沮丧的在月台来回踱步。
李家源在家悠哉的整理商品,时不时瞄向月台那边。哨音响起,五十六分的车还没抵达月台,白袜子早已站在上车处就位,单脚轻轻踏着节拍。像是这座孤岛上等待救援的难民,终于盼到一线生机的雀跃。
啧。李家源对于渴望逃离山城的白袜子非常不以为意。
白铁的电联区间车离开月台。所以,是要去台中吗?李家源还在猜测著男子要去哪。
李家源最远只去过北边的市区,搭公共汽车约四十分钟,除此之外没有离开过小镇。北边的市区已然是他认知中最进步的地区,因为有麦当劳。
麦当劳就是他判断城市文明的基准。
而台中这两个字,听起来跟台北差不多,跟克罗地亚差不多,跟太平洋差不多。
在他认知的概念里,那是一个存在,又像是不存在的地方。
还没有周休的礼拜六总会上地理课,李家源无聊地涂着地理课本上的大安溪,曲曲折折划分出台中的边界,号称是台湾气候最明显的一条溪流。那条蓝色的线另一端,好像是地图上的另一个遥远的城池。
然而李家源莫名抗拒去理解那个地名,因为他会想起那双在月台边缘,等待上车的白袜子。那个每周五最后一堂课,踩着脚踏车飞速离开学校的国文老师。
迫不及待,好像这里有多差似的。
这让他有点不爽,所以他决定干扰国文老师的行程,这算是爱乡吗?李家源可没想那么多,只是纯粹内心不痛快而已。
每个周五最后一节课,李家源总会用各式各样的国文问题绊住杨念初,杨念初总是好声好气回答,看着紧凑的时间一路狂奔到月台,然后又没搭上车。
看白袜子在月台哀愁的来回踱步,李家源莫名有成就感,比国文及格还乐不可支。
大概是上周吧,杨念初终于感觉到李家源怪异的举动了。以往,只要学生有国文问题,他必定极具耐心的知无不答,毕竟传道授业解惑是为人师表最基本的道理。
但这学生好像专挑每周最后一节课来,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本来上课爱困的学生如此勤奋好学,杨念初热血过一阵子,后来发现这孩子成绩毫无起色,就只是爱来找碴,像是刻意拖延自己的时间。
李家源拿著作文簿到办公室,看见一身整装待发的杨念初正靠上椅子离开。他抢先挡在门口,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杨念初,说:“老师,你出的作文题目好难......”
杨念初瞥了眼一片空白的作文簿,淡然地回:“你先试着自己写,我再帮你看。”
李家源二话不说翻面,是一篇写好的文章。
“我写好了,老师请帮我看。”
“......”杨念初有种正中下怀的感觉。
李家源微翘的唇角,就像个欣赏猎物在陷阱里苦苦挣扎的猎人。
杨念初瞄了眼手表,五点五分,他再不出发又要赶不上那班车了。
“李家源你作文簿给我,我假日帮你看。”杨念初飞快地拿走作文簿,塞进帆布包里。
李家源被摆了一道,来不及反应,愣愣的看着杨念初的背影扬长而去。
他看着那人影再也不在自己面前佯装优雅形象,毫不掩饰地狂奔起来。跑过走廊,跑进脚踏车棚,骑着脚踏车朝火车站狂奔而去。
在后头不自觉跟上的李家源,被远远地抛在后头。
五点十八分的电联车离开月台时,白袜子没有在那里,仿佛终于如愿以偿。
李家源看着空荡荡的月台,心里也空空的,第一次有种被遗弃的感觉。
李家源在心里默默决定,以后周五放学不再去“挑战”杨念初了,因为他不喜欢那种明摆着被当成麻烦,想要快快脱手的感觉。
反正杨念初这个城市人本来就不喜欢这里不喜欢他,瞧他狂奔的样子就知道,说是“逃走”也不为过。
他不想承认,自己因为那毫无留恋狂奔的背影,感到受伤了。
当杨念初周五下课后,一边飞快地收拾包包,一边注意办公室门口有没有人影徘徊。诡异的行径还被经过的资深科任老师笑问:“杨老师在躲女朋友啊?”
他尴尬一笑:“没、没事啦......”
说自己在躲学生,实在太不像话了。
但他实在不想被那个三番两次干扰自己下班时间的李家源,又弄得错过班次,要在月台上多吹三十八分钟的冷风。
很好,今天没来。
他加快脚步到脚踏车棚,蹬上踏板,走起。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火车站,五点六分,还可以优雅的通过剪票口步上月台。
坐在长椅上顺便理一理包包内的东西,过夜物品、换洗衣物、一本车上看的小说,以及一本作文簿。
杨念初看着那个簿子发愣一会儿,才想起上次之后忘了还给李家源。翻阅那篇已经改好的作文,作文本身写得不是很好。不过自己还是认真的给了评语。怎么就忘了还给学生呢?
尖锐的哨音划破思绪,列车即将进站。当车门开启时,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随着车门一起打开:好像是上次过后,李家源就不再来办公室找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