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倦鸟之歌(完)

楼主: houseau3 (House)   2021-04-02 10:18:39
倦鸟之歌(完)
  AI 是没有情绪的。我还记得曾经生养我的那个人这么说过。无论再逼真,AI 表现出
的情绪不过是计算出来的结果,为了博取你的好感和你玩闹,为了博取你的同情模仿出害
怕的样子,别被骗了,沃兰特,收起你没有用的同情心。
  可是──
  没有可是,失败品没有存在下去的价值,它们不是你的朋友,连你的宠物都称不上。
你会因为手电筒坏了哭吗?你不会,这些 AI 也不过是工具,存在本身没有意义,只有作
用。
  那时利托还不是利托,甚至也没有编号,它只是“它们”之一,只是一个版本号码。
  我曾经也想过它在我面前表现出的一切是否都只是假象,我看见的情绪是否只是寂寞
孩子产生的自我投射,但那时的我需要一个锚点,一个确实的目标,所以我抹去了自己内
心所有的怀疑,一心一意想着要唤醒它,找回我唯一的朋友。
  之后几年下来的相处让我明白自己当初的怀疑有多可笑,利托怎么可能没有情绪,没
有真正的自我?它会生我的气,它会为了我生气,它甚至还会生自己的气。会把它当成单
纯的工具是属于人类的高傲,它比我当时所认识的许多人都要真实。
  “沃兰……沃兰特……”
  利托喊着我名字的声音像是在哭,明明已经学会了如何规避不得伤害人类的规则,这
时却做不到化解电子脑中产生的冲突。
  只因为它伤到的是它在乎的人。
  “普格诺!治疗仪!”
  “杜克斯博士!基地的恒温系统突然失灵,温度一直在升高,再这样下去……”
  “……第二实验室主机过热……”
  “……伤口先封住了,但他失血有点严重……”
  “……手动关闭所有系统!快点!”
  “……现在还来得及救培植舱的……”
  “沃兰特……”利托断断续续地说:“培植室……”
  我几乎可以听见它意识熄灭的声音。
  心脏像是破了一个洞一样抽疼,周遭的喧嚣和我之间像是隔着一层膜,我挣扎着起身
,耳边从刚刚就一直回荡著滴、答、滴、答的声响,这是利托留给我的提示。还不到休息
的时间,沃兰特。我似乎能听见它的声音说。你还有事情得做。
  商团总是会有备案,不要低估他们。
  “你做什么?你还不能动──”
  我推开普格诺,忍着每次呼吸烧灼般的不适找到往培植室的路,视线因为失血过多而
变得模糊不清,可是我看得清来来往往的白色实验衣,研究人员在系统关闭之后来到这里
抢救仅存的粮食,我一阵恶寒,前几日针对培植室的攻击在此刻成了把人聚集在这里的引
子。
  没时间解释也没有声音去解释,我一进门就开始把人一个个往外推,身体其实已经使
不出什么力,但也许是因为我现在的模样太可怕,他们下意识的抗议都没说完就一个接着
一个退到培植室之外。我紧闭上眼睛再睁开,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耳边的滴答声随着我
的脚步愈走愈快。
  很接近了,不是这里,是那个方向才对──
  我追着提示走,直到滴和答的声音模糊成一片,再也分不出强弱,我在培养舱之下找
到了一颗茧一般附着在底座下的线团,看起来是 INF002 留下的。
  砰咚。白色的茧像是心脏一样跳动,一下、两下。我全身的细胞突然尖叫着对我发出
警讯,我只来得及展开防护盾,把利托护在怀里。
  轰!
  头撞在金属墙上的瞬间,我失去了意识。
  
  *
  
  “哈、哈啊……”
  “慢慢来,别急,慢慢呼吸。”
  熟悉的墙壁,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失重感。这是我的船,眼前的人是鸢尾花小队的
普格诺。
  利托呢?我想问,却只能发出像是哮喘的抽气声。
  “你的喉返神经被切断了,造成声带麻痺,气管的伤害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
。”普格诺从床边的柜子把利托拿出来,放在我腿上。我先是反射性为它受到的待遇生气
,之后才想起来它现在的状况。
  “欧库勒斯说它的电子脑停止运作了。”普格诺说:“说是因为伤了你,造成它核心
程式无法化解的冲突──我听不大懂他在说什么,但你应该比谁都了解。”
  我垂着眼摸了摸利托的腹部,在很久以前,它也曾因为伤害人类变成这个样子,那时
我抱着它闯过了同样的火光,也许我们都跟爆炸和死亡特别有缘分。
  利托,我在它身上敲出密文,你看,我还活得好好的,你没有做错什么。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用口型问,其他人怎么样?
  普格诺瞇着眼看我看了好半会,“没事,只有几个人受轻伤,虽然温室有一半以上都
炸毁了,但基地其他区域没有受到什么波及。现在队长和欧库勒斯还留守在克拉维斯,在
联盟加派人手驻扎之前确保曙光基地的安全,我负责把你平安送回多姆。”
  他呢?我问,用手指比了个二。
  “在外头自爆了。”他说:“他体内藏着商团的发信器,费妲猜测商团一直都在发送
新的指示给他,会对你下手应该也是商团的命令。”
  我笑了,只是笑不出声音。
  商团、商团。有时候我也会怀疑是不是商团碰过的东西都是坏的、毒的,现在表现得
正常不代表未来不会变态,只需要一点契机,一点催化。
  别低估商团了,费妲不是在控诉,只是在陈述事实。
  污浊的水也能孕育出干净的生命,普拉西多曾经这么说过──不是对我,而是对着整
个斥侯部。即便是恒星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即便是戾气横生的角落,生命本身不会是错误
,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不同的选择。
  我想相信他,我只能相信他,但有时候要坚持这份相信却很难。
  “沃兰特.多姆,”普格诺在床边坐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多姆是基地给你的
姓。”
  我没有回应,我知道这段对话会走到哪里。
  “沃兰特、沃兰特……二十多年前,商团一间研究院意外爆炸,研究院的院长和他的
独生子都在火场中丧生,那个男孩的名字就叫沃兰特。”
  那个男孩当时十二岁,带着电子脑停止运作的机器人逃到港口,找了最近一艘船的船
舱躲著,咬着手臂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那时的他没有想到自己跳进了又一个火坑,最终沦
落到三不管的垃圾星,除了自己以外什么也没有。
  可是比起金玉其外的垃圾,他宁可和表里如一的垃圾为伍。
  我现在说不出话,普格诺似乎也没有要逼我解释的意思,只是兀自点点头,说:“这
样啊。”
  这并非我预期中的反应,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他怎么反应。
  普格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让我看我的检验报告:除了轻微脑震荡和被伤得最严重的
喉咙,我身上其他的伤都只及皮肉,在治疗仪的帮助下立即结了痂,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
好好休息,把吃饭的工具养好──如果他的语气不是那么诚恳,我都要怀疑他是在嘲讽我
只有一张嘴有用。
  这么交代完他便离开了医务室,说是要去和他家队长报告。我没有留他,即便我现在
不是很想一个人和自己的想法共处。
  利托。我再度在它身上敲击。是我做错了吗?
  INF002 的细丝是什么时候到利托身上的?是我们最初发现他的时候?是我们第一次
问他话的时候?还是我为自己争取来的第二次问话途中?他以自身做出的炸弹又是什么时
候布置的?如果我没有第二次审问他,商团是否还会对他下这些命令?
  有办法就让我把实验体带回联盟,A 计画失败了就让实验体自杀攻击,他们的计画是
这样吗?
  第二次问话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不过是我可笑的英雄情结和不安在作祟,想
要相信自己能够帮他,想要相信商团的操纵并非甩不掉的毒。我曾因为这样的心态对搜救
对象投注太多心力,最后被反咬了几次,那时是利托狠狠骂了我一顿。
  它是怎么说的?啊,对了,“你这是把自己当全宇宙智慧生命的母亲吗,沃兰特?你
不过是一个人,在做一份工作,恰好拉了这些人一把。他们不需要你继续介入他们的生命
,你以为自己是谁?”
  有时候我会怀疑利托是不是把自己当我的长辈,即便它实际年龄比我要小。
  从我把它唤醒以来利托就从未离开过我身边,无论它用的是什么身体,是我捡来的扫
地机器人(利托气得追着我的脚跑了大半天),是我用电子废弃物拼凑而成的阳春小人(
连走路也走不稳,但利托难得没有抱怨),还是等我真正系统性学习过机器人学后,为它
做出的各种仿生机械体(利托曾嫌弃地问我是不是想当动物园园长,但我知道它其实很开
心)。
  可是无论 AI 和机器人学再怎么进步,无论我做再多的研究,我还是没办法像复制一
般的 AI 那样,备份利托的意识。
  它诞生于精密的电子脑,经验产生电子神经之间的连结,形塑了它的意识,就如同人
类一样只有一次生命。我也曾经想过要抹去它核心程式不得伤害人类的规则,但利托拒绝
了,它可以靠着自己创造的逻辑重获防卫自己和我的自由,它不想失去这一条规则带来的
保障。
  我宁可不要这个保障。
  我能唤醒你第一次,就能唤醒你第二次。我在利托身上敲打。你说对吗,利托?
  它没有回应,但我可以想像它用一贯的嘲讽语气对我说:成功是独立事件,沃兰特,
第一次的成功和第二次的成功没有关系。
  我理智的神经都长在它身上了,我想要相信什么都可以。
  我得相信自己能够唤醒它,完完整整的它。
  
  *
  
  一回基地已经有两名医护人员在停机棚外等待,要带我回到医院检查,虽然我想立刻
带着利托进工作室,但他们是奉普拉西多之命来的,我没办法拒绝他们。
  至少让我先回斥侯部一趟。我在通讯器上写道。我有东西需要交给信任的人保管。
  他们一脸为难地对看一眼,“部长特别强调要你绝对不要去斥侯部。”
  我皱起眉,转头看向普格诺。他摇摇头,比了个手势表示他也不清楚状况。
  把我送上运输车之后普格诺便要立即离开,搭联盟增援的便车回到克拉维斯星,好跟
他的同伴会合。我郑重向他道了谢,他只是摆摆手,丢下一句“祝好运”。
  从这里到医院的路途并不远,我传了个讯息问艾丝特拉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她难得
地没有立刻回应。倒是维努尔发了信给我,要我待在医院好好养伤,不要担心太多,虽然
措辞十分正常,但我总觉得这更像是指示,而非单纯的慰问。
  利托。我无声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帮我检查的是斥侯部的老朋友了,她知道我的状况,没有逼迫我放下利托,用一如往
常的专业态度查看我的喉咙。食道与气管恢复良好,神经恢复速度偏慢,观察两天若有必
要将以手术修复,其他伤问题不大,只是胸口和肩膀容易留痕迹,有意愿可以进行去疤治
疗。
  我说好,我不希望利托在醒来之后看见任何疤痕。
  就我现在的身体状态并非一定要住院,但他们给了我一间单人病房,让我好好休息,
等会晚餐会送过来。护送我的医护人员虽然态度很好,可是显然没有给我拒绝的空间。
  我从来没有住过这么豪华的病房。我抱着利托,用手指的敲打对它说。就连我差点要
被摘掉一颗肾的那次也没住这么好。
  可能是他们觉得你的声带比你的肾重要,我自己吐槽,毕竟你不是靠色诱在工作的。
  这里的空间比我家里的卧室都要宽敞,病床本身就大得躺得下三个我,同样宽阔的窗
户旁摆放著看起来很舒适的沙发椅,冰柜和流理台空间和我家里的其实差不多,不算特别
大,也没有炉台,但对于只会加热即食包的人来说绰绰有余。最夸张的是里头还有专门给
陪护的起居空间,加大双人床,有自己的浴室,还有可以俯视基地的阳台──只是外头也
没什么好看的。
  太大了,也太安静了。
  没有利托的声音,没有我自己的声音,呼吸、心跳、脚步、衣服的摩娑就像是被放大
了百倍,让我想到训练时一位老前辈曾经告诫我的话:不要一个人出航,如果必须单独出
航,不要让整个空间安静下来。一旦你开始听见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不知道从哪里
来的规律滴答声,你不需要几天就能把自己搞疯。所以不管是要放音乐也好,自己唱也好
,对自己说话也好,不要让耳边安静下来。
  我抱着利托在病床上躺下来,手指抵著嘴角,压着舌头吹气。
  我在这里。
  在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上好像有谁说过什么关于关门和开窗的格言,也许我一直学不
会吹口哨就是差了这临门一脚,差点被割喉死了,声带麻痺了,唯一的家人沉睡不醒了,
我这才学会了怎么只靠着气息说话。
  我在这里,利托,我在这里。
  斥侯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普拉西多为什么要让我待在医院,艾丝特拉怎么还是没
有回复我的讯息,我这要什么时候才能进工作室唤醒利托。
  我唤醒的它还会是我的利托吗?
  我紧抱着利托冰冷坚硬的躯壳,把脸贴在它自然弯起的背上,我多希望它在这时回头
骂我,要我别把它当洋娃娃。
  我是沃兰特。
  我在这里。
  ……
  我在这里,我是赛璐。
  听见回应的哨声传来时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那是我从赛璐口中听见过无数次的语句
,出于小心冀求的呼唤,此刻带给我的却是无尽的宽慰。
  我近乎急切地跳下床,跑到陪护房里,就看见赛璐──第一眼就让我移不开视线的赛
璐,比我要坚强勇敢的赛璐,在空气都被污染的世界里依旧保住了干净内心的赛璐──背
上揹著个大大的背包,脸上挂著担忧的表情,从窗户另一头的阳台上对我招招手。
  我连忙打开窗户让他进房,下意识碰了下他的肩膀,大脑一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他
低下头,这次不是用鼻头蹭我,而是把我们的额头抵在一起,因为刚才的攀爬还在发热的
手贴在我的脖子上,轻缓地按压着。
  〔你,〕我气息不稳地吹,〔头发,短了。〕
  原本被盖住的额头和眉骨露了出来,让他的五官多了分凌厉。
  〔出院之后剪掉了。〕他回答,〔你学会哨语了。〕
  我从哨声就可以听出他的惊喜,也可以感觉到他的惊喜转为担忧的那一刻。他退了半
步,指尖划过我脖子上愈合不久的割痕,又深又长,不仅是切开还带着撕扯,INF002 是
真的要我死,要不是杜克斯恰好在我身边,他也许就成功了。
  〔我不能──〕我对他比了个说话的手势。
  〔一直?〕他问。
  我摇摇头,从二比到四。
  〔两到四个月?〕
  我点点头。
  他推着我让我在陪护床上坐下,之后把背包放在地上,从里头拿出一个个工具──是
我放在斥侯部的备用品。乌兹玛克在此时从赛璐的领口冒了出来,赛璐侧头亲了牠一下,
吹了段哨音之后指指我的方向。
  身形比上次见到时要大了点的虹鸣鸟亲暱地碰了下赛璐的耳朵,半跳半飞地落在我膝
盖上,先是好奇地看了我腿上的利托一眼,之后抬起头,像是在问我怎么还不碰牠。
  我小心翼翼地把牠捧在手心里,柔软的羽毛之下是温度比人类高上不少的身体,我试
著吹出牠的名字──第一次不大准,第二次成功了。牠以轻快的鸣叫声回复我,双翅一震
,在灯光下幻化出斑斓的虹彩。
  〔赛璐,〕我问,〔怎么回事?〕
  他把背包里的工具整齐排列在地板上,先是回过头关好窗户和拉上窗帘,之后才在我
身边坐下,从腰带内侧拿出一封信交给我。
  他到底能在身上藏多少东西?我不禁分心地想,翻开折起的信件。现在已经没有什么
人在用实体的文书,我没有见过普拉西多的笔迹,他大概也是明白这一点,名字的缩写签
得特别显眼。
  “给沃兰特,
  联盟──尤其是斥侯部──最近情势比较混乱一点,这都是冲着我来的,如果有谁对
你乱说了什么,不要多想,你没有做错事情,只是成了贪婪的人在争权时利用的标靶。联
盟和我早就知道你的背景,你从未对我们隐瞒过什么,我们也不是瞎子,没办法做出自己
的判断。
  你是斥侯部无可替代的资产,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你的心软不是缺陷,而是我信任
你的原因,我可以相信你会尽你所能地保护搜救对象,相信你带着他们时不会冒没有必要
的风险。
  派你出这次任务是我有欠考虑,我不希望你怪罪自己。
  在医院好好养伤,我知道利托这个状况你肯定静不下来,所以让赛璐把你的工具带给
你了,但你得遵守医嘱,否则赛璐会没收你的东西。
  P.S. 你那在控制中心工作的朋友有没有考虑去情报部?
  P.P.S. 赛璐多高的楼都不带装备徒手爬,麻烦你好好念他一顿。”
  我眨眨刺痛的眼睛,吐出无声的笑。
  普拉西多没有明确写出斥侯部最近的麻烦是什么,但从字里行间多少可以拼凑出整件
事情的经过,不外乎就是 INF002 操纵利托伤我的行为被有心人士利用,质疑来自商团的
我和利托值不值得信任,普拉西多是否判断失当,间接造成克拉维斯星的改造计画受到威
胁。说不定还有人提出改造计画的泄漏就出自于我或利托,谁知道利托是不是真的到曙光
基地才被操纵?也许它一开始就是商团的暗桩。
  但我知道这不可能,当时商团唯一的电子脑研究院是我和利托炸毁的,没有留下除了
它之外的任何原型,没有留下任何关于电子脑的记录,导致商团到了现在都还无法研发出
真正具有独立自我意识的 AI──也许也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改往融合智慧生命与机械
的方向发展。这些以利益为上的人不会牺牲这样庞大的商机,就为了渗透联盟内部。
  说得难听点,商团没有那么看得起联盟。
  我把信折起来收好,转头对上赛璐的视线,〔艾丝特拉?〕
  〔被看着。〕他指著自己的眼睛,〔不能联络,但她很好。〕
  〔你又是──〕我做了个爬的动作,〔──找她的?〕
  他点点头,理所当然的样子把我逗笑了。〔普拉西多说,〕我指著信,之后指著赛璐
,〔不要爬,危险。〕
  赛璐愣了一会,抬起一只脚指著自己的蹄子,〔不危险。〕
  像是要证明自己说的话,他走到陪护房通往病房的门边,轻巧一跳,一手抓着门框,
左脚的蹄子踩在墙壁上,就这样……把自己固定着,看起来毫不费力。〔不危险。〕他再
次强调,无声回到地面上。
  我眨眨眼睛,心中有股冲动想问他能不能让我研究一下他的脚,但在我能够说出会让
我后悔的话之前,外头便传来了一声提示音。我连忙抱起利托回到病房,赛璐立即会意地
关上起居室的门。带着我的晚餐进门的是一名年轻的护理师,他看都没看我一眼,把托盘
放在流理台上含糊地说了声“请用”,之后便离开了我的病房。
  赛璐在对方的脚步声远离之后探出头来,我对他招招手,拿起托盘放在腿上。
  〔要不要一起吃?〕我问。
  赛璐正要摇头,肚子就发出了一阵咕噜声。
  他红著脸坐到我身边,和我分了半碗粥。
  我一直忍不住回头看他,内心隐隐担心他会突然化为泡影,上一次见到他不过是两个
月之前的事情,感觉却像是过了更久的时间。现在的他看起来陌生又不陌生,也许在这一
刻我只想抓住任何一点真实,让自己不至于跌落心中的深渊,可是在他吹哨回应我的那一
刻,我仿佛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灵魂的存在,因为他的出现而震颤起来。
  我原本并不确定我在呼唤谁,但他听见了。
  吃完晚餐我把利托的电子脑从穿山甲的躯壳中取出来,原本我是打算把这交给普拉西
多保管,在基地里我最愿意交付利托的人就是他──不是我不相信艾丝特拉这个人,只是
她不如普拉西多那样有威望也有个人实力,就算受到攻击也能保住利托。
  但现在,我突然意识到赛璐是更加适合的人选,没有人在监视他,他身上没有标靶,
我也相信他会尽他所能地保护好利托。
  〔这是利托?〕赛璐问,小心翼翼地接过被我放在球型保护壳中的电子脑,〔艾丝特
拉说……它睡着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利托的状况,只能回应:〔生病了,我得治好它,但我怕有
人把它抢走,可以帮我保护好它吗?〕
  赛璐点点头,〔我会的。〕
  〔谢谢你。〕凑上前蹭了下他的鼻子,我忍不住伸手想抱住他,又担心这样的行为越
了界。在我能退开之前,赛璐把我拉进怀里,手掌轻拍着我的背部。
  〔别怕。〕他吹道,气息吐在我的耳侧,像是为他的哨声赋予了实体,〔怕也没有关
系,还是要吃饭、喝水、睡觉,这样才能把该做的事情做好。〕他停顿了一下,〔这是我
妈妈说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她总是会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
  〔她听起来很厉害。〕
  赛璐笑叹口气,〔是很厉害。〕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身上背着这样巨大的失去,却能够笑着回想他亲爱的家人
,他就是照着他母亲的话做的吗?好好吃饭、好好喝水、好好睡觉,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

  〔你想她吗?〕我忍不住问。
  〔想。〕他收紧了手臂,也许他也和我一样需要这个拥抱,〔埃弗总是在我梦里,他
们就在那里。有时候我也不想醒来,但梦里的妈妈会捏着我的耳朵对我说:起床了,今天
的事情不要拖到明天做。〕
  〔在梦里都不让你偷懒啊。〕
  〔嗯。〕赛璐发出只有气音的笑声,〔不过假日的时候可以睡到中午,生日的时候可
以不做家事。〕
  我跟着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只印在彼此的皮肤上,像是个秘密,仿佛我们是此刻在
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
  即便知道这样的亲密不过是短暂的错觉,我依旧从中获得了安慰。
  
  *
  
  两天后的复查医生判断我需要做一次手术,时间很快就安排下来。被推进刀房时我看
见普拉西多出现在上头的观察室,他这段时间大概不被允许和我接触,但只是要来看我手
术的过程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连这都拒绝就太难看了。
  虽然没办法和他说上话,光是知道他在看着我就让我安心了不少。
  我很快在麻醉之下失去了意识。
  仿佛只过了一眨眼的时间,我在恢复室睁开眼睛,但身体还未从全身麻醉完全恢复过
来,我不是很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下一次恢复意识我已经回到了自己的病房,利托的躯壳像是个吉祥物一样被放在床头
,似乎是想让我一醒来就能看见它。接着我意识到自己手中攥著一块墨绿色的布料,定睛
一看是赛璐身上的腰带。
  我困惑地左右张望,就看见赛璐从病房的窗户跳了进来。
  他把利托的电子脑交到我手中,视线一落在我身上就不停地笑,不是他平时短暂的浅
笑,而是我没有见过、像是苏打饮料不断涌现的气泡那样压制不住的笑。
  我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但还很迟缓的唇舌吹不出正确的音律。赛璐用手背抵著嘴,
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指着他的腰带问:〔你还需要吗?〕
  我愣了愣,看看他因为少了腰带而显得宽大不合身的上衣,再看看被我捏皱了的布料
,皱起眉试图搜索自己的记忆,但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说这是我的尾巴。〕赛璐解释,〔问我可不可以让尾巴陪你睡觉。〕
  我……什么?
  以前几次全身麻醉的经验结果不一,刚来到多姆基地的那次我似乎还算安分,只是抱
著普拉西多喊了爸爸──很纯洁的那种;艾丝特拉陪床的那次我似乎是跟每位医护人员─
─无论年龄、物种、性别──都进行了一轮单方面的搭讪,但我很确定这一定是艾丝特拉
怂恿的结果,即便我没有证据证明;只有利托陪着的那次我抱着它哭了整整一小时,事后
它直接把录影纪录给我看了,十分符合它一贯的作风。
  我还以为自己面对赛璐会矜持一点。
  〔你还叫了我……〕他顿了顿,吹出通用语中“精灵”的语调,〔这是什么意思?〕
  我抹了抹脸,你还能更花痴一点吗,沃兰特?
  看我一时之间没有回答,他也没有追问,而是问出了更致命性的问题:〔你想研究我
的脚?还有耳朵?〕
  我沉进被窝里,捏了下手中装着电子脑的保护壳。如果利托这时候醒著,它肯定会好
好嘲笑我一顿。
  拿起通讯器找到精灵的解释,我自暴自弃地交给他。他在阅读时耳尖动了动,麦色的
皮肤浮现些许红,看样子是看懂了这个词背后的称赞之意。
  抬头对上我的眼睛,他犹豫了一瞬,把自己的耳朵送到我面前,解释:〔耳朵没什么
特别的,只是可以听到的……频率?对,频率比较高。然后……〕他让自己的左耳微微转
了个方向,〔可以只动一边。〕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像看恐怖片一样透过手指的缝隙看他。
  他把脚抬起来的时候我也很可耻地没有阻止。
  〔要摸看看吗?〕他把我的手拉到他的脚趾上,前端的双蹄如我想像中的坚硬,但延
续到后方的部分却是柔软而有弹性的,〔医生说这是为了帮助攀爬。〕他轻踏在我的掌心
上,〔软,但是有……〕他顿了顿,〔摩擦力。〕
  他把脚收了回去,〔不过我没有尾巴。〕
  我知道他没有尾巴,我不知道麻醉宿醉的沃兰特在想什么。
  我捏捏嘴唇,用还不大稳定的哨声对他说“抱歉”,把他的腰带交还给他。赛璐笑着
摇头,先是将掌心贴上我的额头,像是在确认我的体温,之后才把腰带绑回自己身上。
  〔梅塔帕小时候想要尾巴。〕他吹道:〔我用柔草和碎布帮她做了一个假的,她戴了
一整个星期不愿意拿掉,弄坏时哭闹声整座山都听见了,山里都是大家的哨声,问梅塔帕
怎么了?梅塔帕受伤了吗?要不要帮忙?〕
  〔梅塔帕尾巴坏了!〕赛璐学着自己的妹妹瘪起嘴,之后拉长了脸,似乎是在模仿自
己的母亲,〔梅塔帕,妳没有尾巴,妳生下来就没有,长大之后也没有。〕
  他弯起嘴角,〔之后好多人来家里,要看她坏掉的尾巴,妈妈发了好大的脾气。〕
  我想像著当时的情景,看不见彼此的族人从整座山的各个角落隔空喊话,哨声如鸟鸣
一般此起彼落──我想没有比库斯阿拉齐更适合他们的名字,那是属于飞鸟的土地,属于
鸟群的国度。如果库斯阿拉齐语中有五种表达寂寞的说法,那么一定有超过百种寂寞的相
反词。
  商团首都居民彼此离得很近,打开房门就能看见邻居,但他们之于我从来就只是陌生
人。
  “我算是跟利托一起长大的。”我用通讯器打道,“我曾经告诉它我想要一对翅膀,
它只是叫我躺下来,去梦里自己生一对出来。”
  赛璐笑出微弱的气音,〔它也没说错。〕
  我垂下眼,嘴角微勾。
  利托通常都是对的,这是它最烦人的地方。
  
  *
  
  我知道迟早会有人过来找我麻烦。
  “沃兰特.多洛尔,我们怀疑你有通敌的嫌疑。”瘦高的金发男人宣布,身旁跟着一
名米立斯托保镳,“请将 BR2-LTO 交由联盟检验,也许你还有避免流放下场的机会。”
  我不知道他们是故意在我能说话之前找上门来,还是没有听到我不能说话这个消息。
  我把通讯器的萤幕投射在墙上,打:“是沃兰特.多姆。搜索票呢?”
  “你不会想走到那一步的。”男人语带威胁地说:“到时候就算联盟想留你都留不下
来。”
  我按下床边的求助铃,打了个呵欠,“看来是没有搜索票,慢走不送。”
  “你!”他脸色一黑,指著被我抱在怀里的穿山甲身体喊:“卡托!”
  身形高大的米立斯托人朝着我的方向大步走来,我笑了声,同时把利托的身体紧紧抱
在怀里。“你的名字真可爱。”我用一只手打,“但再可爱我也不会把利托交给你的,小
猫。”
  有力的手像是要碾碎我的骨头一样掐住我的肩膀,试图让我松开手。“是卡尔托。”
他龇著牙说:“我的名字是卡尔托。”
  小猫先生变成了卡片先生,虽然有点遗憾,但那毕竟是他的名字,我不好做什么评价
。就算我有话想说他们看来也没有兴趣听,一个转过身对着通讯器喊:“挡住就对了!”
另一个看我死不放手,改变策略想直接把我的手臂扳开,我反抗得愈激烈,他的动作也愈
粗暴。
  现在的我没办法和他们对话,我突然意识到这点,我也没办法出声求助。无论我有什
么话想说,有没有表达的机会完全取决于他们。那时候赛璐对上柯洛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无法和对方理论,无论对方说了什么都无法反驳,需要帮助时也无法喊出声,明明他一
直用哨声在说话,却没有人听得懂。
  砰!我一头撞上卡尔托的鼻子,他痛叫了声,愤怒地抓着我的手腕一扯。
  喀。就如同我之前和赛璐说过的一样,米立斯托人要折断人类的骨头是很容易的一件
事。我不是要帮他说话,但卡片先生大概真不是故意的。
  这次想扳倒普拉西多的人到底是谁呢?怎么派出来的手下这么蠢?或者这两个人只是
被利用的?
  “拦住……命令……”
  “滚开!”
  铿锵!
  病房的门隔音效果已经算是很不错了,但我还是听见了走廊传来摔打怒叫的声音,足
见外头的动静有多大。
  框啷!旁边的窗户突然被一脚踢破,已经好几次把窗户当大门走的赛璐跳了进来,举
起左臂展开不知道是谁给他的防护盾,冲上前直接把卡尔托撞开,之后补上一个侧踢。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米立斯托人被踢飞的样子。
  现在大概不是发花痴的好时机。
  “你又是谁?!”金发男又是惊吓又是愤怒,“这是联盟内部事务,请外人不要任意
插手。”
  赛璐没理他,把我拉到身后护着。卡尔托此时已经恢复过来,和头部比起来相对细小
的眼睛因为充血而通红,双臂的肌肉鼓胀得几乎要撑爆衣袖。
  〔小心。〕我提醒赛璐,〔生气会让他力量变强。〕
  〔也会变笨。〕赛璐冷哼,单膝跪地稳住手臂上的盾,对卡尔托勾了勾手指。
  卡尔托从身体深处发出怒吼,把试图劝阻他的金发男甩到一旁,之后踏着沉重但并不
迟缓的步伐朝着我们冲过来。我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想帮赛璐支撑住身体,他对我抛了个
笑容,在卡尔托撞上防护盾的瞬间旋过身,之后搭着地板重重踢在他背上。
  框!卡尔托一头撞上先前被赛璐踢破的窗户,就这样卡在尖锐的玻璃碎片之间,脖子
的皮肉被刮得鲜血淋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即便是米立斯托人,脖子也是脆弱的。
  “蠢蛋!”金发男怒斥,之后举起通讯器气急败坏地说:“你们这群饭桶又是怎么做
事的?不是要你们把人挡下──”
  “他们挡的是我。”普拉西多沉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砰!他直接一枪轰开了门锁,
把金发男摔在地上,“你和你的手下都被捕了。”
  除了我被折断的骨头之外,这完完全全就是场闹剧。
  让人把闹事者带走之后──包含被卡在窗户里的卡尔托──普拉西多拨通电话狠狠骂
了对面的人一顿,赛璐则是皱着眉头站在一旁,看着医生为我治疗断裂的手骨和青紫的肩
膀。结论:肩膀没有大碍,手臂的骨折需要休养一阵子,预计和我的喉咙差不多时间恢复
。还有:“我认识一个大师,沃兰特,你要不要去改个运?”
  我想我现在的状况跟运气没有太大的关系,但还是感谢她的关心。
  医生离开之后普拉西多还没有骂完,我打开穿山甲头部容纳电子脑的地方,拆下前几
天装上的纪录仪。利托真正所在的电子脑这几天一直都交由赛璐保管,这具身体就只剩下
录音录影的功能。我把里头的资料投影出来,画面虽然有点晃,但声音和影像都还算清楚

  〔你知道他们要来?〕赛璐冷著脸问。
  我摇摇头,〔只是预防万一,发现有奇怪的人靠近才开始录的。〕
  不过我确实是故意不把利托的躯壳交出去的,我没有告诉他。
  赛璐的表情缓和下来,却在看见结束通话后走过来的普拉西多时瞪了他一眼,这还是
我第一次看到他表现出这样明显的不满,我疑惑地转向普拉西多。
  “抱歉。”普拉西多遵照现在已经没什么人用的礼仪对我鞠躬,身体压得很低,“是
我害你受伤了。”
  我摇摇头,连忙用通讯器打道:“我是斥侯部的一份子,你不用这样。”
  “这不是想把我拉下来的人干的。”普拉西多揉揉眉心,“是支持我的派系唆使的。

  我愣了一会,突然恍然大悟,也难怪会派出这么蠢的家伙。
  一切争端都始于联盟内部的两大派系,发展派以不同文明的保护留存为首要任务,更
着重文明幸存者的救援,以及基地自身的发展;主战派以击败商团为首要任务,不愿将联
盟的人力和物力“浪费”在对联盟战力没有帮助的事情上。斥侯部和普拉西多本人自然是
前者选定的代表之一,后者一直想把普拉西多拉下台,借此改变斥侯部的任务重心。
  就如同我之前猜测的,他们想利用这次机会质疑普拉西多的适任性,同时要求联盟重
新衡量未来的走向,这阵子煽动了不少人,闹得斥侯部不得安宁。支持斥侯部的高层因此
利用了主战派中较为激进的成员,让他们亲自送把柄到我们手上。
  普拉西多一听到消息就过来找我了,在医院外头碰上了正要过来找我的赛璐,之后一
个从正门闯,一个从外头爬,赛璐先一步进了门,前来拯救成为两个阵营交火处的我。
  其实我倒是没有什么怨言,就算是事先知情我也愿意配合,毕竟受点伤就能解决这个
问题,很划算。
  “接下来就真的没有你的事了,我向你保证没有人会再来打扰你。”普拉西多的语气
很郑重,眉间的皱褶比平时都要深,“之前柯洛做的事情虽然和主战派没有关系,但因为
同样牵扯到赛璐,发展派的人一定会拿来作文章,用他来宣传搜救任务的必要跟成效,同
时抹黑主战派的形象。我会想办法让他们不要公布赛璐的身分,但这两次事件都有目击者
,赛璐被认出来只是迟早的事。”
  他转向赛璐,“很抱歉,在你能为自己的人生做出决定之前就让你卷进这样的纷争中
,未来无论你是想留下,还是离开基地到其他地方展开新生活,我都会尽力帮你争取。”
  赛璐摇摇头,拍拍我的手臂和我借用通讯器──他到了现在还是没有养成随身戴着的
习惯──回答:“没有其他地方。”
  普拉西多掌心贴在胸口,对我们又鞠了个躬,踏着沉沉的步伐转身离开。
  “那个,等等,老大。”我跳下床,普拉西多其实比我要矮,但在他面前我总是觉得
他才是更高大的那个,“在我这里没有人比你值得追随。”
  普拉西多的眉头还是没有松开,伸手像是想拍我的肩膀,因为突然想到我的伤而悬在
空中。我弯下腰,他一边叹气一边拍了拍我的头。
  “好好休息,沃兰特,需要什么就和我或维努尔说。”
  我咧起嘴,说:“爸爸再见。”赢来他无奈的微笑。
  〔爸爸?〕在普拉西多离开之后赛璐困惑地问。我咳了声,向他解释我只是在开玩笑

  〔这次还是要谢谢你,你今天……很帅。〕
  你今天很帅?沃兰特你八岁吗??
  赛璐没有在意我贫瘠的用词,像是普拉西多刚才那样拍拍我的头,之后亲了下自己的
拇指,贴上我因为骨折被固定在胸前的手。
  我知道他指腹带来的热度只是来自他偏高的体温,但还是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下。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赛璐想了想,〔把生命分给你,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我学着他亲了自己的拇指,贴在他心脏敲击著胸腔的位置上。
  他的笑容温和得让人心碎。
  
  *
  
  病房里的设备很齐全,有一只手不能用没有太大的影响,但赛璐还是担心,主动说要
留下来照看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以前是哥哥的关系,他很擅长也很习惯照顾人。
  应该说他有点太习惯照顾人了。
  从吃饭(我只是不小心手滑,不是真的需要人喂)到换衣服(我及时阻止了他跪下来
帮我脱裤子的举动)到洗澡(我自己洗头的时候都没那么仔细过),我这辈子还没有体会
过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不习惯的同时又忍不住沉溺。说实在我这次受到的伤并不算
严重,但他可能是有点低估了人体的坚固程度──虽然我的手确实是被卡尔托一不小心折
断的──整个晚上都没有把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过。
  我怀疑赛璐这是把我当妹妹照顾了。
  虽然有那么点怪,但我没有抱怨的意思。
  少了一件事情需要烦心,也没了需要遮遮掩掩的必要,我终于能够放心地把注意力都
放在唤醒利托上。由于利托的智能──或者应该说是意识──根基于电子脑的物理结构,
唤醒它比起程式除错要更接近机械维修和人体手术的综合。我得找到核心程式冲突留下的
阻塞点,像是去除血管栓塞那样疏通,现在只有一只手可用不好进行后半的程序,但我可
以先把阻塞点全部找出来。
  这个过程没有什么诀窍,也和技术没有什么关系,需要的只有对电子脑构造的了解,
以及很多、很多的耐心。
  〔你刚刚说会留下来。〕我一面追踪人造神经中的电流一面说:〔你有计画吗?〕
  赛璐缝补衣服的动作停顿下来,〔我能做什么呢?〕
  〔是你想做什么。〕我回应,〔你很厉害,身体跟脑袋都是,个性也好。如果你想加
入联盟,很多部门都会要你,如果你不想加入,基地也有很多需要人手的工作,动植物保
育也好,治安维持也好,我相信你都能做得很好。〕
  然后我大概是脑袋短路了,接着打:基地现在也开始流行拍一些娱乐或教育的短片,
你长得这么好看,大家一定会喜欢你的。
  〔像是《我永恒的你妳祢》?〕
  我脑子空白了一瞬间,〔你看过?〕
  〔我的引导员推荐我的。〕赛璐露出疑惑的表情,〔你们谈感情都是这样的吗?〕
  “这样”指的是分分合合藕断丝连不时打乱交往组合,最后大结局来一场耸动的多人
床戏,超越古早年代三个人彼此相爱的正三角形,达成六个人──不同物种、不同性别、
不同年龄──每个角色都爱着另外五人的“完美”大结局。据说整出戏的宗旨是想要推动
星际不同物种的和谐相处,互敬互爱,但我在艾丝特拉的强迫下一口气看完时,只觉得脑
细胞因为各种狗血情节的摧残死了一半。
  〔那是效果。〕我连忙澄清,〔我不这样的。〕
  谁问你了,沃兰特?
  我低头掩饰自己扭曲的表情,这几天我的嘴巴真的愈来愈不受我控制,不是把脚放进
嘴里说错话,就是大脑的过滤功能失效,让不合时宜的真心话脱口而出。难不成我还没从
之前的全身麻醉恢复过来?还是手术有什么预想之外的副作用?
  如果利托醒著,它肯定会说我只是因为血液没往上面的头流而变傻。也不能怪它不懂
感情,毕竟它只侦测的到我发情的时候,观察不到我动情的迹象。
  再跟利托多混个几年,我都要忘记“谈恋爱”这个词怎么说了,整天发情来发花痴去
的。
  ……我想它了。
  〔总之你不用想得太复杂,想做什么就去做。之后联盟也许会把你营造成新居民的榜
样,希望你走上特定的路,但你不用管其他人,做会让你开心的决定就好了,也不一定要
是你擅长的事情。像我刚开始受训的时候表现也很差,现在探索员也做得好好的。〕
  我顿了顿,〔就是这次比较狼狈,以前也是有犯错的时候,这次──〕
  我下意识按著脖子上的伤疤,被赛璐扣住手腕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力道有点大,他也没
有说什么,只是坐到我身边,抓着我没受伤的右手让我握住他的膝盖,之后便继续补他的
衣服,口中吹出的音调不是话语,而是轻缓的歌谣,平静的旋律填满了整个空间。
  我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侧头看着他熟练的动作,修长的手指捏著细细一根针,红
色的缝线随着他的动作将布料上的裂口接合在一起。
  靠着机器其实只要几秒钟就能把这整件衣服补好,甚至可以补得看不出痕迹,但经过
他缝补的衣服看上去更温暖也更柔软了些,明明用料和剪裁本身没有变化,感觉却变得更
加贴合他。
  〔沃兰特。〕歌谣一开始转为语句时我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他的哨声听起来比平时都
要像是一段旋律,〔我在这里,只要你叫我,我会听见。〕
  说完他把缝好的上衣放在一旁,拿出平板开始看书,我注意到萤幕上方显示的书名:
太空物理学导论,从画面中的示意图我可以看出来他在读关于人造重力的篇章,巨大的反
差让我几乎笑出来。他是如此认真地在了解这个新世界,在过这段新生活。
  〔谢谢你,赛璐。〕
  他摇摇头,盖住我还没从他膝盖上拿开的手,捏了下之后没有再放开。
  我徒劳地试图压下自己的嘴角,低头继续标记电子脑中的阻塞点。
  
  *
  
  如同普拉西多保证的,一直到我出院那天都没有联盟的人来找过我麻烦,艾丝特拉一
早便带着满头情报上门,迅速帮我办完出院手续之后和赛璐一起送我回家,一路上絮絮叨
叨地和我分享联盟内斗的结果。好消息:普拉西多部长的位子坐稳了,之前来医院闹事的
几个人被同盟放弃,很快就要接受法院审理。不知道算不算是坏消息:攻击背后真正的主
使者没有受到任何惩处,还有武装部部长亲自对赛璐发出了加入他们的邀请,赛璐当场拒
绝了她。
  应该算是好消息:我的声音回来了。
  过去几个星期我都要忘了自己声带麻痺的问题,毕竟我照样可以和赛璐靠着哨声沟通
,鲜少觉得自己少了什么。现在声音回来了,我在和赛璐说话时还是不大习惯用说的,还
有几次对着艾丝特拉吹哨,看到她茫然的表情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回到家之后艾丝特拉非常不把自己当客人地打开我的冷冻柜,不用检查我也知道里头
满满的都是斥侯部提供的即食包,赛璐看到时愣了好一会。
  〔新鲜的东西怕放坏。〕我尴尬地解释,〔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出任务。〕
  〔食材也有冷冻的,不贵。〕赛璐回答得很认真,〔一直吃这样的东西心情不会不好
吗?〕
  〔吃我自己做的东西心情也不会好。〕
  〔厨艺不好?〕
  〔没有厨艺。〕
  “你们两个别讲悄悄话了。”艾丝特拉抱怨,“午餐吃咖哩怎么样?斥侯部的伙食也
就咖哩好吃一点。”
  午餐上桌之后艾丝特拉开了瓶阿斯加特产的杜拉姆果酒,这是维努尔送来的康复礼物
,他和普拉西多最近实在忙得抽不开身,就送了这据说值乌兹玛克一半身价的酒过来。虽
然刚出院的人似乎不大适合喝酒──从中午就开始喝酒大概也不大好──但特殊场合,赛
璐在征询专业人士的意见之后允许我喝个三杯。
  艾丝特拉可能没和他说清楚,酒精浓度二十以上的酒我根本喝不到三杯。
  清楚自己的酒量,我平时不大会多喝,但今天我的自制力大概是离家出走了,没能抵
抗果酒的诱惑。
  外头的光线变亮又变暗又变亮,整个房间晃动的感觉让我有点头晕,我推开座椅,改
为坐在地板上。双手贴着地面,只要我闭上眼,我就能想像自己身处在大海中。
  虽然我见过海,但我没有在海上航行过,太空船为什么叫做船呢?实际搭乘的感觉明
明完全不同,外表也并不相像。
  〔沃兰特?你还好吗?〕
  赛璐贴在我额头上的掌心有点粗糙,让人忍不住想蹭。这可能就和有些人喜欢被胡渣
蹭是一样的道理吧,微微的刺痛让身体的接触感觉更加真实。以前有个人就喜欢用胡子蹭
我屁股,啊,搞不好我就是那时候发现这个癖好的。
  〔沃兰特?〕
  有没有──我吹了几个字就放弃了,在这样嘴笨舌头重的状态,我怕他听不懂我的话
。“赛璐,”我改用说的,“你会长胡子吗?”
  我好像没看过他长胡子,应该说他身上看起来就没什么体毛,我和他离开埃弗星时一
起待了十几天,要是他有在刮胡子,我应该会发现。
  〔不会,我们不长胡子。〕赛璐露出浅笑,〔你醉了?〕
  我点点头,其他醉鬼都都不愿意承认自己醉了,但我是诚实的醉鬼。
  “你的酒量真的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沃兰特。”艾丝特拉对我比出三根手指,“这是
几?”
  我算了一下,“2.4。”
  “2.4??”
  “妳有五根手指,妳比了三根。赛璐有四根手指,四乘以五分之三是 2.4。”
  艾丝特拉发出像鬣狗一样的笑声,赛璐掩著嘴,对我比出两根手指。
  〔那这样?〕
  “是二。”我肯定地点点头,“在这个家,我们用赛璐标准单位。”
  艾丝特拉笑得更大声了,原本窝在赛璐腿上的乌兹玛克吓得从赛璐肩上掉下来,被他
一把接住。
  赛璐用指尖梳理过乌兹玛克的羽毛,每次这种时候乌兹玛克都一副很舒服的样子,是
因为牠是鸟才会那么舒服吗?还是因为赛璐摸起来感觉才会特别好?赛璐的手指指腹也长
著茧,我也想被他搔下巴。
  “你也可以搔我下巴吗?”我问,担心他会觉得冒犯,我加了句:“拜托你了。”
  赛璐眼睛瞪得圆圆的,抚摸乌兹玛克的动作停顿下来。
  “不行吗?”我有点懊恼,“可是我也是乌兹玛克。”
  不是说名字会决定命运吗?那么为什么我既不能飞,又不能像乌兹玛克一样得到宠爱
呢?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赛璐看着我,眼睛里面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但那是因为现在坐在他面前的只有我,他
只要转过去就变成艾丝特拉占据他的眼睛了。
  “我知道。”我把他的手拉到我自己的手上,“上次你都这样牵我了,虽然你也可能
是可怜我……你是可怜我吗?”
  〔可怜我的不是你吗?〕赛璐问。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就一开始。”怕惹他不高兴,我连忙拉着他解释,“我就是想
到自己了,我想让你开心一点,喜欢你不是这个原因……啊。”
  赛璐按了下我纠结在一块的眉头,〔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呢?我迟钝的脑袋在一瞬间想了很多,想到他好看的脸(谁不喜欢美的东西呢
),想到他说起过去时伤感但又幸福的表情(让我羡慕又嫉妒),想到他的哨声在偌大基
地里回荡的声音(我知道他其实并不是在呼唤我),想到他回应我的那声“我在这里,我
是赛璐”(像是属于我们两个的暗语)。
  想到他举著防护盾挡在我面前,眼中是我没有在他身上见过的怒火,像是我曾无数次
希冀会来拯救我的英雄。
  “和你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我在飞。”我摇摇头,努力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在太
空──在星星的家──我和你和太空船都在坠落,感觉起来却像是在飞。我一直……”闭
上眼睛,我还能看见好久以前吞没一切的火光,还能闻到手上曾经沾上的血,还能感觉到
喉咙被划开的那一刻,“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往下掉,尤其是在利托……但是你出现的时候
,我觉得自己像是飞起来了。”
  我期盼地看向赛璐,他摇摇头,吹道:〔我不是很懂。〕
  在我飘出来的心脏能摔成碎片之前,他扣住我的手指,另一手指著自己的胸口,〔可
是你让我这里少了一点痛,让从梦里醒来变得容易了一点。〕
  他的手指插进我的手指之间,虽然手指数量不一样,但他刚好可以把我每个指间都塞
满。“五根手指头有四个缝隙!”我兴奋地和他分享,“我以前怎么都没发现?你看,我
们的手本来就应该牵在一起!”
  〔你真的醉了。〕赛璐笑出来,接着露出担忧的表情,〔你酒醒之后还有记忆吗?〕
  我开心地点点头,“再丢脸都记得。”
  “他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录影了。”艾丝特拉突然开口,把我和赛璐都吓了一跳,“
咳,我也不是自愿当电灯泡的,谁叫你们这话题来得这么突然,刚才明明还好好的在喝酒
。唉,我说你这告白方式也太随便了,沃兰特,之后记得补赛璐几次约会啊,还有什么五
根手指四根手指的,你知道米立斯托人的手也是四根手指头,对吧?这样说来你和柯洛的
手也是应该要牵在一起的──”
  “艾丝特拉!”
  她笑嘻嘻地把通讯器的镜头往我脸上凑,另一手拍拍我的头。
  “等利托醒了我就把这给它看,让它和我一起笑你。”她捏住我的脸颊,“别担心,
它放不下你的。何况你之前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唤醒过它,还怕现在唤不醒它第二次吗?

  她听起来像是丝毫没有想过其他可能性,赛璐则是稳稳地握着我的手。
  该回家了,利托。我垂着眼敲击地面。我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你。
  
  *
  
  “万一……”
  “没有万一。”
  “可是……”
  “别再磨磨蹭蹭的了,沃兰特,我们没有一整天的时间。”
  在一百多个睡不好的日子、十多个哭到睡着的夜晚和几次通宵之后,我终于完成了利
托电子脑的疏通。艾丝特拉和维努尔都来了,一个站着一个坐在工作台上,就连普拉西多
也打了电话过来,让我们在维持通话的状态下唤醒利托。
  赛璐靠到我身边,捏了下我的手肘,〔我在这里。〕
  我点点头,把利托的电子脑装进它最喜欢的仿生鸟躯壳中,发出唤醒讯号。
  一、二、三。仿生鸟的单眼闪烁了一下,刚上了油的翅膀微微展开再收起,然后像是
下意识做出的举动,仿生鸟挺起胸口,高高抬起的头向右边一歪,后脑的金属片像是被吹
动的羽毛一样动了动。
  在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利托回来了。
  “怎么这么多人?你们在开什么派对?”利托的视线从左移到又再回到我身上,“这
段时间你没闯什么祸吧,沃兰特?我可不想帮你收拾──你哭什么?”
  “呜──你吓死我了!都怪你不让我改你的核心程式呜呜呜──”
  “要是改了你头都要被切下来了──”
  “我不管!就算要我戴护颈也无所谓!你不准再这样了!”
  “你真的是……哭就哭,别把鼻涕弄到我身上,不然我就要叫你半年的红鼻子沃兰特
!”
  “你这无情的家伙,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赛璐哭笑不得地稳住往他身上倒的我,一边捏我的手臂一边吹道:〔太好了,沃兰特
,太好了。〕我哭得更凶了,不顾利托心口不一的抱怨把它捞进我怀里,冰凉的温度和厚
实的重量让我担忧许久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我把脸贴在它的胸口上,眼泪和鼻水都流个不
停。
  “我爱你,利托。”我吸著鼻子说:“我交男朋友了,还有我现在会吹哨语了,你不
能再笑我像是一直漏气的锅炉。”
  “哇,那你好棒喔,想不想要一个奖励的星星?”它停顿了一下,“等等,你交男朋
友了?啊!你和赛璐在一起了?你怎么把他骗到手的?”
  “终于轮到我这段影片出场了。”艾丝特拉兴匆匆地凑到利托面前,维努尔也靠过来
凑热闹。我把利托往工作台上一放,拉着赛璐逃出工作室。
  从屋内传来的笑声我大概可以判断影片拨放的进展,我捏捏发烫的耳朵,和赛璐对视
了一眼,交换一个小小的笑容。那天酒醒之后我也不是没有撞墙的冲动,但赛璐似乎觉得
我胡言乱语起来很可爱──我还没有被人用可爱形容过──阻止我把自己撞到失忆。
  〔我知道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那时的赛璐拿着他的平板叫出他的教科书,像是
如此认真看待一个醉鬼说的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失重不是没有重力,而是所有东西
都在自由落体,感觉起来才像是飞起来了,对吗?〕
  我点点头,他继续:〔那个时候,你对我说你听见了也懂了的时候,我也有这个感觉
。〕他比了个升空的手势,〔原本压在身上的重量突然消失,像是飞起来了。〕
  我很丢脸地哭了,但那都是宿醉的错。
  “恭喜你,沃兰特。”普拉西多的声音从我手上的通讯器传来,“我是说利托的事情
,你和赛璐……你也知道探索员和搜救对象之间的关系比较敏感,不过你们想清楚了就好
,赛璐也很快就要成为我们的一员了。”
  “谢谢你,老大。”
  “谢什么?我得回去工作了,你帮我把维努尔也叫回来。”他的声音染上笑意,“下
星期一准时来报到,探索员沃兰特.多姆,受训学员赛璐.萨奇。”
  “遵命。”我咧著嘴说,赛璐也同时以口哨回应。
  我抹抹眼睛,拉着赛璐大步回到工作室中,“维努尔,老大叫你回去干活!妳也该去
上班了,艾丝特拉,八卦大会散会!”
  “我有六只手指头,沃兰特。”维努尔伸长了手,一本正经地说:“要不要握手?”
  我弯腰把他整个人抬起来往外头扛,赛璐好笑地替我分担一部份的重量,和我一起把
他送到门口,艾丝特拉则是一边压着声音喊“抢亲了!”一边跟着向外走。
  他们离开之后房里一瞬间安静下来,我可以听见利托落地时的声响,还有它金属的脚
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曾经我没有意识到它光是存在就能带给我多少安全感,直到我在太
过寂静的夜晚辗转难眠,直到我习惯性和它说话却得不到回答。
  我转过身,跑到他身边把它一把抱起来,像个傻子一样转了好多圈。
  “快把我放下来!”它用翅膀拍了下我的上臂,“我可不想被你摔坏。”
  “你回来了,利托!”我一边笑一边说:“你回来了!我想你了!”
  “肉麻。”它哼了声,接着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说:“我也爱你喔,沃兰特。”
  我在利托的抱怨声中亲了它好几口,回头对上赛璐含笑的眼睛,我们的手很快找到彼
此,然后他的四根手指头插进了我的五根手指之间,紧紧扣合著。
  像是我们的手本该牵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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