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情书这种东西照理来说应该不太流行了,毕竟现在有LINE、有脸书的messager,再不济也
有短信这种东西,亲笔写下喜欢对现代少年们来说非常新奇。
——以上,蔡廷宣在打开置物柜的瞬间,脑内迅速地进行感想发表。在井然有序的课本和
讲义之中有一封粉红色的信,上面没有属名给谁,但因为妹妹的缘故看过不少少女漫画的
蔡廷宣,第一眼便推测这是情书。
……不,等等,他收到情书的机率也太低了。先不论他不突出的颜值,情书这种东西居然
还会出现在2020,这简直是一种奇观。
迟疑了半晌,蔡廷宣已经和这封情书深情相望有了五分钟,没来得及拆开,早晨的教室终
于又多了一个人。
“早——阿宣?”
蔡廷宣被女声吓了一跳,看清来者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你在干什么?”
来者叫做蔡廷萱,跟他同姓差点同名,是个女生,结尾是草头萱,同学从二年级开始就质
疑他们是不是有血缘关系,否认了便调侃他们可以结婚了,甚至有谣言他们在交往,闹得
似真似假,只有他们知道彼此只是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名字关系,他们意外地挺合的,在质疑男女生有没有纯友谊的高中生里独树
一格。
蔡廷萱放下书包,好奇地走近教室后面的置物柜,因为蔡廷宣正蹲在那里,神情严肃。他
不禁觉得庆幸,幸好今天他是值日生负责开门所以来得早,而同样是值日生的蔡廷萱是第
二个看见情书的人。
“你为什么蹲在柜子前?”
不是每个班级都有置物柜,他们班是用班费在教室里买的,里面通常都是抽屉摆不下的讲
义课本,外面整齐划一地贴著自己的名字。他的柜子靠近后门门口,上面用新细明体写着
三个字:蔡廷宣。
“……我好像收到了情书。”他愣愣地说。
蔡廷萱张大了嘴巴,过了三秒钟才重复:“情书?”
蔡廷宣只好将粉红色的信封拿高,让蔡廷萱看个清楚。她说:“这个时代还有人写情书?
”
蔡廷宣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他长得和蔡廷萱差不多高,在男生里面就显得矮小,运动不
怎么在行,自然也没多少肌肉。虽然说长得不丑,但绝对也称不上帅,就是非常普通的高
中生而已。
他看了眼情书,再看了眼蔡廷萱,好像知道了什么:“写给你的?”
他的推测有理有据,因为蔡廷萱虽然名字和他相似,但以少女漫画来说,主角可能性与他
截然相反——长得漂亮,身材纤细,在女生之中显得高挑,90%以上能是主角。
蔡廷萱皱眉,没有第一时间接下去。
但很快地蔡廷宣便又困扰地说:“这可能是刻板印象……但信封是粉红色的。”会用粉红
色以机率来说的确是女生的可能性大一点,会写给自己(男)的可能性也稍微大一点。稍
微而已。
见蔡廷宣呆愣的样子,蔡廷萱又问:“写的人是谁?”
蔡廷宣反复观察,前后都看了一遍才说:“没有写。”
“……你不拆开看一下吗?”
蔡廷宣尴尬地搔了搔头,嘴巴开阖了半天才说:“万一不是写给我的怎么办?”
“……但是它在你的置物柜里啊。”她说,“你的义务跟权利都可以看看吧?”
蔡廷宣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屈服地打开了信,里面飘散著好闻的味道,原本只是满腹困
惑的蔡廷宣都不免得开始紧张,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
里面的内容并不多,只是写了四个字:“我喜欢你”。
“哇喔……”连蔡廷萱都不禁惊呼。
末了,给了一个时间:放学后,地点是学校的某个穿堂,那里无论哪个年级的学生都要穿
过长长的走堂才能抵达。这个穿堂曾有个后来被拆除的独裁者铜像,取而代之换成了师生
阅读的雕像。
因为很隐蔽的缘故,学生们绘声绘影,不过不是关于灵异的,而是“在那里告白的人都会
成功”这种青春的传说。
蔡廷宣不可置信地重看了两遍,信纸上的字迹优美,他的脑中想像著这是由一个高冷的女
孩子写的。
蔡廷萱也瞪大了眼,好像要把纸张看穿一个洞。
“属名?”
回过神,蔡廷宣佯装镇定又重看了两遍,每一次那“我喜欢你”都让他晕眩。
“还是……没有写……”
“你要去吗?”
这句话让蔡廷宣更焦虑了,他不安地眼神飘移,捏著信纸的指腹都湿了,掌心因为汗水而
冰凉,紧张就流手汗的生理反应让他很懊恼。
“我……我会拒绝她。”
如果说五分钟前蔡廷萱的眼神还因为有趣而放光,此时就显得非常严肃,打量了信纸数次
,心情复杂地说:“你还不知道是谁就要拒绝?”
“……嗯。”他纠结了一下才道:“怎么可能有人喜欢我嘛。”
蔡廷萱无奈地看着他。
“是说,为什么今天早上我来的时候门已经开了?”
#
于是放学后,蔡廷宣便穿过走廊,在雕像之前静静等待。他没有躲起来,他要堂堂正正地
面对,不想让写信情书的女孩子更委屈。
高三学生放学得早,学测过后有一半的同学更是提早自由——他和蔡廷萱便是其中两个。
蔡廷萱没有八卦跟来的意思,只说了明天告诉他结果,神情从严肃转为困惑,挥了挥手便
回家了。
他将手背在身后,紧张地等待写信的人,脑内还不停混乱地推测:高三学生放学得早,所
以写信的人一定不是高三的,难道是学妹?
放学钟打了有十分钟过后,当蔡廷宣等得脑袋从混乱的漩涡变成了黑洞,所有的推理和揣
测都变成一团浆糊时。
此时,远远地,有一个修长的人形出现。
“!”
他立刻立正站好,掌心又溼漉漉的,纸张几乎要被他捂湿。
但随着人越走近,蔡廷宣的紧张转为错愕。
因为来的竟然是个男生,身材修长,衬衫解开了大半,里面穿着T-shirt,手插在口袋,
见到他时也露出了十分惊讶的表情。
蔡廷宣的脑中瞬间又炸裂了,嘴巴没有发出声音,内心却不停地想着:难道他还记得我?
谁知道少年脱口而出:“我放错了?”
蔡廷宣呆了两秒之后才意识到,少年要给的对象的确有误会,不是“蔡廷宣”,大概真的
是“蔡廷萱”。
“……蔡廷萱?”他问。
“……嗯。”少年下意识地用拇指摸了摸嘴唇,眼睛瞇起,长长的浏海遮让他看不清少年
的表情。
“你放错了。”蔡廷宣说,“我跟她的名字很像。”
少年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蔡廷宣觉得少年的表情很可怕,不是懊恼,而是满心
怀疑,说是发怒也太过了,比较像是竖起毛的狼。
他忍不住想:难道是怀疑我?他立刻坐立难安,忍不住慌张地说:“我们柜子在靠近门口
那边,她的则是靠内侧。”
他尴尬地看着不说话的少年。
过了好半晌,少年才说:“……嗯。”神情从敌意转为冷淡,眉头深锁,但很快便松了开
来,勾起了嘴角。
情绪转变太快,蔡廷宣都看傻了眼。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态度诚恳,虽然制服穿得不符合校规,但礼仪还是有的。
“不、不会……”
“我原本……是要给蔡廷萱学姊的。”“蔡廷萱”这三个字被咬得很精准,连带名字同音
的蔡廷宣都觉得耳尖一热,还以为在说自己。
“喔、喔喔……”
少年说:“我是高二十九班的李翌贤。”
蔡廷宣心想,自己终于知道了少年的名字,心里默念两遍,觉得心跳又加速了。
李翌贤低头看了一下蔡廷宣,可惜他今天穿得是运动服,上面只有学号没有姓名。他连忙
说:“我叫蔡廷宣,宣布的宣。”
李翌贤微笑点头,发出了像是“Huh”的声音,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蔡廷宣都想拿出学
生证证明给他看了。
“所以这是……误会。”蔡廷宣说,“我和她的名字很像。”
相较起蔡廷宣的紧张,明明是放错情书的李翌贤却显得冷静,只是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冷不防地,李翌贤竟问:“学姊有喜欢的人吗?”
蔡廷宣惊了一下才说:“据我所知没、没有……”
李翌贤又发出那种不知道是怀疑还是相信的声音,蔡廷宣觉得寒毛都竖了起来,学弟仿佛
在反复咀嚼“据我所知”这四个字。
“男朋友?”
“……没有。”
“啧。”
“……至少就我知道是没有。”
李翌贤突然又绽放了笑容,一扫方才的阴冷,笑得灿烂,对着蔡廷宣说:“谢谢学长,是
我误会了。”
蔡廷宣吁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的汗,手指在发抖,将收到的粉红色信递了出去,冰冷的
掌心让他很尴尬,希望李翌贤没有注意到上面的污渍。
李翌贤过了两秒钟才接过。
“对不起,”李翌贤竟诚恳地又道歉了一次,“刚才是我误会了,我请你吃晚餐吧?”
“……不,不用了。”
李翌贤手插在口袋,对着他伸出手。
“不这样的话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
“学长?”
李翌贤不知道注意到了没有,他的脸色又变回方才充满侵略性的样子,很难让人拒绝。蔡
廷宣纠结了一下,他也很在意,不过是无关情书的事,所以考虑两秒钟便答应了。
“好吧。”他缓缓走近李翌贤,与他齐肩。
李翌贤垂下眼帘,看着比自己矮小的学长,伸出的手收回,竟环住了蔡廷宣,冰冷的手指
捏了蔡廷宣的肩膀一下,将人往自己那边带。
蔡廷宣还没有回过神李翌贤便放开了。
他仓皇地抬起头,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脸红了。李翌贤又露出笑容,瞇起了眼睛说:“走
吧,学长。”
蔡廷宣忍不住说:“你……”
谁知道李翌贤马上问:“学长认识我吗?”声音冰冷冷的。
蔡廷宣反射性地说:“不……不……”有点结巴:“我不怎么认识学弟妹……”
“哦。”李翌贤看起来也不是真的在等他的回答,随意地道:“那走吧。”
因为方才的动作,蔡廷宣靠李翌贤很近。他原本想要拉开距离,但只要稍微有这个意图,
他便觉得丝丝冷意从旁边传来,只好作罢。
他们一起坐上了学校旁的公共汽车,往市中心移动,一路上蔡廷宣都在想:他不记得我了。
#
虽然蔡廷宣活到十七岁人生都是平凡无奇的,但那夜的确能称为是他人生中最波澜起伏的
一次。
那时是学测前夕,他从补习班回家时已经晚上十点了,街道很黑,他被书包压得喘不过气
来,心想过几天自己就要解脱了,恰巧走上穿越河川的桥,这里除了偶尔的机车引擎以外
几乎没什么人。
他叹了一口气,揹著背包继续走,每一步都很沉重。
走到一半时,他才发现昏暗的灯光旁有一个人,似乎正坐在桥上,他只能看到背影,心想
这太危险了吧。
缓缓地经过那个人时,蔡廷宣忍不住放缓了脚步,脑内闪过社会案件,越走越慢,突然一
个机灵,像是有电流通过后背,从下而上地抖著。
他直觉地回过头,看见那个人竟然已经站了起来。昏暗的灯光下他确定那人穿着和自己一
样的制服,只是他好好地扣著扭扣、穿着制服外套,那个人却不羁地敞开着。
规则容不下的人——他想到这个形容。
几乎是瞬间,他揹著足以压垮成人的背包便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那个人的腰,将他拖下
来。
“什、”
他感觉到那人身上精实的肌肉,若不是趁其不备,他没把握自己有足够的力气可以把人拖
下来。
“你、你冷静一点!”他颤抖着声音大喊,两个人双双摔在地上,重量不轻的背包反倒成
了助力,他躺在地上,上面压着被自己扣住腰的人。
那个人挣扎着,这他看清了那人的脸,很年轻,被称作少年很合适。浏海很长,睫毛也很
长,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看起来不羁的少年会想从这里一跃而下。
“你干什么?”少年脸一歪,揍了他一拳。
“呜!”
“放开我!”
他死活不肯放,“你、你先冷静!”
“关你什么事!放开我!”
他想少年不是故意的,但挣脱的时候还是朝他的脸和腹部揍了几下,失去了冷静,像是逐
渐狂暴的动物,被束缚的滋味令他发怒。
“妈的,放开我!”
“你、你先冷静!”
“你是谁啊!”
这真是个好问题。脸被拐了一下,蔡廷宣痛得哀号,但少年没有放手,他仿佛多了怪力,
又或者是一直以来沉重的背包救了他,他只是忍住痛,地心引力和束缚自然让少年动弹不
得。
“冷静——”
少年好像杀红了眼:“去死!”他想要杀死的对象似乎从自己转移到了多管闲事的家伙,
冷不防地掐住蔡廷宣的脖子,牙关磨得他都听得见。
“唔!”他抽了一口气,但鼻腔再也吸入不了空气,张大著嘴巴垂死挣扎,手却还死死地
扣著,不让少年走。
少年的力道没有减,但也未增,两人像是僵持,原本被动的少年掐住了他的脖子,额头冒
出青筋,手颤抖著,满腔怒气,怨怼从想一跳了之,转而扑向突然阻止自己的陌生人。
一瞬间,蔡廷宣知道少年很“恨”,恨所有的一切。到底是什么让这个只小自己一岁的人
,恨得可以对陌生人说“去死”这种话呢?
生存的本能让蔡廷宣松开了一只手,本能地四处摸索,背包的拉链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
,掉出了只喝了一口的宝特瓶。
“滚开!”少年咆哮,听起来却像在哭泣,不知道说给谁听。
冷意从头顶落下。
少年愣愣地看着眼前嘴角肿了一角的人,这才发现他和自己穿着一样的制服,眼神倔强、
恐惧,又坚定,如此相悖的情绪复杂地交织,真是不可思议。
那人竟然将宝特瓶的水倒在他头上。
垂直的瓶身里什么液体都没有,只剩瓶口一滴一滴缓缓落在头顶的水珠,每一下都像是小
小的冰块砸在脑袋上。
少年打了个冷颤,冬日的夜晚冷得怒火都灭了,只能愣愣地看着那人。
“你……呼……”蔡廷宣气喘吁吁地问:“冷静了吗?”
少年挣脱了腰间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后,最终也跌坐在地上。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蔡廷宣,
冬夜冷得快,仅仅只是几分钟,他便冻得脑袋无法思考。
那人的脸除了红肿以外,水也沾湿了头发,看起来也是只落汤鸡。视线往下,纯白的衬衫
湿润,勾勒出锁骨的形状,和扣子扣到最顶的克制气质相反,看起来古怪又让人挪不开目
光。
三年级的普通班,不过和他同样是三类组。一个已经要考学测的人还这么多管闲事?少年
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笑了出来。
“你……”“疯了吗”三个字还没说出来,蔡廷宣的背包又“咚”地掉出什么。
两双眼睛齐齐去看。
……从背包开口掉出来的,竟然是一本粉红色封面的漫画,上面是眼睛水汪汪的女生。
蔡廷宣脸颊发烫:“不——”
“噗。”少年没有忍住,“太白痴了。”说完竟扶著脑袋笑了出来。笑声并不洪亮,冷水
让他只能虚弱地笑出来,液体从眼角滑下,冰冷和温夹杂。
“……你冷静下来了吗?”蔡廷宣弱弱地问。
少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上竟多了点痞气。他一边将湿润的浏海拨上去,一边皮笑肉
不笑地说:“冷得不能再冷。”双关意味,水珠从脖子滑到黑色T-shirt下面,什么也看
不见。
“我……”蔡廷宣支吾,书包的重量让他像只乌龟仰倒。
少年俯视,垂着眼帘看着他,眼珠子和月光一样冰冷。
蔡廷宣想说什么,桥下面却传来声音:“阿宣?”
少年动了动嘴唇,单肩揹起放在地上的背包便迈开步伐。
“等、”
伸出的手抓不住少年,他扑倒在地上,只听见少年留了两个字。
“真蠢”。
刮过骨髓的冷风卷走了少年的话,他牙关打颤。
蔡廷萱扶起他的时候,少年已经跑下桥,往反方向走。
“那个人……”蔡廷萱的话没有说完,被蔡廷宣大大的喷涕打断。
“哈啾!”
这便是蔡廷宣对少年、也就是李翌贤的第一印象。
他在校园里见过少年几次,但他没有试图知道他的名字,一方面是他背包里的属于妹妹的
少女漫画让他感到羞耻,一方面是,他并不认为少年希望自己这么做。
擅自打断了一个人做下的重大决定,对此他感到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