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黑泽优一自认在感情上没遇过什么挫折。或许是拜这张
据说是偏差值A的外表所赐,至今交往过的对象都是由对方先告白的。再加上他有个
一样颜面偏差值前段班、个性又强势的姐姐,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听过数不清关于姐姐
对男友的抱怨:这样不懂女人心啦、那样又太不绅士啦…怎么和女孩子相处,可以说
无形中受了不少姐姐的薰陶,也让他在感情世界中更加一帆风顺。
但是,至今有过的恋爱经验却仍旧都以分手收场,讽刺的是,也总是由对方提出
分手的。
女孩们最初告白时羞怯又掩不住兴奋的样子,与提出分手时、黯然失落的样子重
叠在一起,让他感受到不真实的困惑。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自己也努力回应对方,
做了许多对方希望的、或者会喜欢的事情。记下每一个重要节日、精心规划每一场约
会、在对方明示暗示前就主动夸赞看起来不经意但其实花了好几个小时吹整的发型或
是新买的洋装。那些所谓让对方感觉到细心的、备受重视的细节,他都有牢记在心,
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女孩们也总是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不过该说幸运的是,那些分手的理由既不是劈腿也不是对他的批评,分手之后没
什么负评传出,如果说那就是他所做的努力终究有点回报,那么也就该释怀不过是结
果不尽人意而已。因此在每段感情结束之后,他大多能很快地就回归日常生活,没有
太多遗憾地。
这样的经验甚至成为自己与他人拉近距离的好方法,每当被周遭的人们揶揄长得
太帅又完美,一定是个大情圣,至少可以自嘲其实自己都是被分手的那方,让自己与
他人都觉得这样比较像个人。
—是啊,比较“像个人”。
想到这里,黑泽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扎了一下。
那是一个他不曾对任何人诉说过的想法,关于自己的“外貌情结”。一如他从小
就意识到的,因为长得好看,在很多场合与人际往来中都算是处在优势的一方。“优
一长得这么可爱,其他部分一定也很优秀”是自小周围的大人们给予他的评价,而每
当被这样说,一旁的母亲总是会谦逊地掩嘴:“是您们太夸奖了。”但从黑泽小小的
眼中望去,那藏不住的笑意写满了母亲的眼睛。
于是他知道他必须努力地让自己的“其他任何部分”都配得上“那张脸”。
努力读书、努力练习棒球或任何运动、努力更多才艺、努力与人和善、努力让自
己“够好”—来弥补一但不够好,被“那张脸”所赋予的期待之后伴随而来更巨大的
失望。
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个他人眼中“完美的人”。
讽刺的是,外在的评价却不曾因为他的努力而朝希望的方向改变,甚至有了更大
的落差—“真不愧是黑泽君,又帅又能干!”“外表和能力都满分,根本是完美的榜
样!”虽然背地里认为他的成就都是“靠脸”的风声也不曾少过,然而他把接受这些
声音当作成为一个得体的“社会人”应该学习面对的问题、学会适时地揭露一些必定
会被允许的小瑕疵,比如自嘲恋爱经验的话题,来换取更贴近人性的“够好”,以确
保永远不会真正令他人失望。
总结来说处于胜利组的顺遂人生,无论他人或自己都认为“这样就好了吧?”的
同时,对于回想到每段感情为何总以分手收场这件事,也往往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压下
的疑惑。
这样的黑泽却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在感情中陷入挫折的一天。
事后回想起来,事情的开端,是在一次失败的应酬之后。因为自己的失态惹怒了
客户,又无意间听到前辈与上司对自己“搞不清楚只是个卖脸的脚色定位”的抱怨。
毫不掩饰的言语像是一把利刃,笔直地划开结痂的表面,剜出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
结。对于让别人失望这件事,以及就算努力了这么久,自己依旧无法顺从地扮演“他
人眼中的自己”的失望。太多的不甘心,意识到的与没有意识到的,一起顺着过量的
酒气从胃里翻腾出来,化作言语,倾倒在那个临时一起被拉来应酬的同期,安达清身
上。
事实上,话才刚出,他便后悔了。对一个不熟的人说这些能怎样呢?不胜酒力被
搀扶到公园躺椅上的黑泽尽管暂时失去硬撑著身体的力量,意识却仍旧清晰:“抱歉
啊,忽然跟你说这些…”
没想到对方却这样回应了他。
—为了这次的应酬,你事前不是努力地做了很多调查吗?
—黑泽一直都给人很完美的印象,会这样示弱感觉很新鲜呢。
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却牢牢地把在那个当下已经碎掉的自己接起。
安达看见了那个在外表之下付出的努力,看见了他一直以来渴望被看见的部分。
过去因为那张脸,在自己与他人评价之间反复拉扯,越是想证明什么,却越是把自己
困住。
一想到这里,黑泽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胃里蔓延开来,掐住了胸口。似乎是
看到他皱起了眉头很难受的样子,安达伸出了手轻轻抚著黑泽的胸口,一遍又一遍。
脑袋闪过小时候生病发烧而难以安睡的夜晚。母亲总是陪在床前,像这样轻轻地
抚摸他的头直到沉沉入睡。酒精的作用让黑泽连意识都开始有点恍惚,不自觉地把对
方掌心传递过来的温度和频率,与记忆深处的童年时光交叠在一起。“呜、”那股抑
制不住的热气一路窜上脑门,黑泽连忙伸手掩住泛红的眼角,以及差一点就要溢出的
眼泪。
那夜,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真正地像一个“人”。并且,就算这个身为人的自己碎
掉了,也依然没有被嫌弃。
在那之后,黑泽便对这个不起眼的同期有了好奇心。一开始,只是单纯地好奇为
什么跟自己从入社以来都没什么交集的安达,能一眼就看见自己那个渴望被看见、却
没被人看见的部分,这人到底是有什么魔力?
然而随着自己点滴累积的观察,安达逐渐变得不再只是“不起眼的同期”,当自
己意识到的时候,目光已经离不开那个总是驼背、带着睡乱的头发,眼神老是看着地
面的身影。
安达清,是个总是以周遭的人事物优先,把自己放在最后,非常体贴的人。
虽然不太发表意见,但总是能将分配的工作做好,而且很少出错,非常地细心。
但是不太会拒绝,老是被占便宜而显得有点笨拙。
吃到喜欢的食物,比如甜的玉子烧,就能笑得好像再也没有烦恼一样,像小孩一
样纯真。
还有看到路边的弃犬,宁愿把伞搁在箱子旁边自己淋雨回家,很有同情心。
…忽然意识到再这样“观察”下去好像会出事,把黑泽瞬间拉回了现实,却也终
于发现到自己对于安达,已经在意到超越了一开始的“只是好奇”。
如此在意一个人,对黑泽来说或许是从来没有过的。交往过的女孩们又浮现眼前,
但此刻,他却发现记忆中的那些面容竟是如此模糊不清。过去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关系
中也有投入感情,如今却连记忆都背叛了他。原来真正喜欢一个人,会让自己变得不
认识自己吗?
“等等、喜…欢?!”黑泽被冷不防从思绪里冒出来的词汇吓了一跳。
—喜欢、我喜欢安达?!一个跟自己同样性别的、男性?!我是脑袋坏掉了吗?
被自己吓到的黑泽捏了一下手臂,些微的疼痛感让他认知到现实,不是作梦也不
是脑袋坏掉。尽管理智的声音很吵,脑海中却挥不去安达的身影,那个笑起来眼睛都
会弯成细线,缺乏日光洗礼略显苍白的脸,竟比过去交往过的女孩们的脸更加鲜明。
最初,觉察到这份过去未曾有过的情感,让黑泽陷入很长一段时间的迷惘。试着
把这份心情和自己身边的同性好友做过比较,“或许,我只是错把这样的情感当作喜
欢或许我只是蛮欣赏他的,想跟他当好朋友也说不定?”但这样的想法很快地就又被
自己推翻—
就连多年来的好友们,都没有看见自己那个真实的部分。如果他的长相是普通或
以下,说出他的外貌的情结这件事或许还能被理解,但已经被外界归类为胜利的那组,
再多说什么也只会惹来反感。而一直以来身边也自然而然地,聚集的大多是对外貌相
对有自信的人们,让他更无法吐露这份矛盾。就算身边不曾少过陪伴,却总是感觉像
被困在那份矛盾的真空里。
然而那晚安达对他说过的话,像是闯入真空世界里发现快要窒息的自己,并温柔
地给予了氧气。
一旦被闯入那个真空世界,就再也不可能“只是朋友”了。不但想要了解对方的
一切,更希望对方更多看自己一点,希望对方能给予更多氧气以外的东西。那样的心
情,是不会对普通朋友产生的。
过去那些跟他告白过的女孩们,又都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来到他面前的呢。
有的被他拒绝了,有的被他问过理由,也有的顺利交往了,这些在以前觉得好像
都是很自然的事,一旦自己成为了先喜欢上的那方,竟是如此地不知所措。
于是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女孩们最终都离开了。
与他相处时隔着的真空,让对方也感受到寒冷与寂寞,就算理智上以为那些体贴
的举动,其实也都只是在满足自己“不想让别人失望”的需求。未曾好好地看着眼前
的她们,也难怪会想不起长相。
“我真是个差劲透顶的人啊…。”一想到至今的顺遂,其实反而是伤害了许多人
而来,黑泽便感到后悔不已。
就算如此,他依然渴望那份从真空世界的裂口流泻进来的氧气。
但是安达不仅跟自己毫无交集,最大的症结就是同性。光是想到这点,“告白”
这个选项就从来都不在清单里,更不用去想该怎么缩短彼此间的距离了。
“没有结果的恋情,还是早点放弃得好哦!”每天上班前习惯打开电视听着晨间
新闻的黑泽,被这句话拉回了思绪。电视里美丽的女主播,正在播报本周星座运势单
元。
“怎么可能放弃啊。”他不甘心地一边低声反驳一边穿上西装外套,一想到今天
又会看见那个顶着一头睡乱的黑发,驼著背飘进公司的身影,他便会忘记放弃两个字
怎么写。那是自从他的真空世界被安达闯入以后才明白的一件事,原来有了喜欢的人,
就算只是与他呼吸著同样的空气,就觉得是一件珍贵到接近奢侈的事。
靠着这份奢侈,喂养著黑泽在单恋的道路上继续前行,一走就是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