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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个海湾之后,雷木思已经惨遭某种看起来像乌贼、动起来像蝴蝶、而且螫起人来像蜜
蜂的东西攻击。他还获得了一条用海带做成的围巾,而他的脚趾缝则不断地被沙蟹给填满
,而天狼星则遭受到了珊瑚的惊吓,两次,还有被一只愤怒的海鸥踩到,并且,目前正穿
戴着一条看起来很不开心的鱼。每个地方都是沙子。到最后,雷木思很肯定天狼星已经彻
底忘光了他的坏心情,进入彻底的探险家模式,汗流浃背,并散发出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
。这个味道也有一丝可能,是跟他目前身上的那条鱼有关。总而言之,当他们到达第四个
海湾的时候,天气热得极端异常,而且已经过了午后非常久了,早已远离了海滩正常且实
际上安全的部分。它看起来让人有不详的预感。“这看起来让人有不详的预感,”雷木思
悄声说。“我们一定要进去看看。”
“来瞧瞧我们能不能找到别只那种杀手乌贼,”天狼星答道。“我想要抓一只,然后训练
他。或者是让他来抓走我,把我带回去见他的老大。”
“大海是一个非常奇怪且非常深不可测的地方,”雷木思说。“而且也很不友善。”
他随着天狼星走进,潮湿的钩状墙壁远远传来滴落的回响。雷木思几乎就要觉得里面随时
会跑出一只带着怀表的鳄鱼从他们面前跑过去。在天狼星关于玩乐的概念之中,这一切都
是极好的行动。你只要用天狼星的方式思考,最后你就会以塞满裤子的沙子和沾满耳朵的
贝壳碎片告终,但至少在你注意到之前,一整天就打发掉一半了。
黑暗之中,有某个东西在急促地蠕动。雷木思出于本能地缩了一下,但天狼星已经开始前
进,带着强烈的决绝和热切。他的眼睛几乎就在闪闪发光。
“牠没办法当你的宠物的,你知道,”雷木思在他身后喊道,一边攀过一颗黏糊得令人不
快的岩石。“就算会的话,牠也只会把你变成牠的奴隶,然后逼你跟牠的母乌贼交配,来
确保种族的延续性。”
“你只是在嫉妒你没有我跟动物之间那种天生的亲和力,”天狼星说道,相当嗤之以鼻的
态度。这是事实。动物们害怕雷木思。有时候,坦白说,他也有点害怕牠们。“我要为牠
取名为‘猴子’,然后把牠放在碗里,然后——”他停下来——事实上,他是冻结了——
他的头抬向一边,身体的每一根线条都提高了警惕。
“你,”雷木思喘着气,追了上来,“你在做什——”
天狼星把手伸向胸口,也就是“不要再讲话了你这个大白痴”的宇宙通用手势。他的眼睛
来回闪烁,嘴角紧绷著,然后说,“那里有东西——我抓不住的东西。”
天狼星体内流着魔法的血液。真正的魔法。雷木思也是,他猜想,但跟天狼星的那种不一
样;布莱克家族作为巫师里的贵族世家是其来有自的。天狼星不需要书本,也不需要任何
道具。一旦有有趣的魔法,真正会让他全心投入的那种魔法出现时,会有一些事情在他身
上发生。仿佛是他将其吸入体内,仿佛是他将它缠住自己的身体,而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经
过精密的测量,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操作。他似乎变得更紧绷,更阴暗,轮廓更加清晰而
鲜明,仿佛是他周遭的空气变小了,抑或是他变大了一些,装进了更多的空气。
“别动,”天狼星悄声道,几乎没有高过一声呼吸。这样的他,有一点危险,出神,而入
迷。雷木思猜想,这就是为什么他大部分的时候都呈现一种丢三落四的状态;全神贯注的
他,几乎就要接近骇人的边缘。“就在边上了——我可以感觉到。”
“你确定,”雷木思不太确定地悄声说,“你确定我们不应该直接不管它吗?我是说,在
一个乌贼洞穴里到底能干嘛?我是说——那真的不关我们的事——”
天狼星腾出了片刻对他投以鄙视的眼神。“别当个傻瓜,月影。你会喜欢这个的。这就—
—像是,一个窗帘,之类的——很厚,而且——”他已经将魔杖握在手里,在他们面前的
空气速写一个微弱、白色的圆圈。有那么一瞬间,雷木思的眼睛仿佛被灼烧了似的,然后
又自己解体,整个洞穴似乎都在他的脚下移动——
接着,就在那个原本是圆圈燃烧的地方,就好像是穿过窗户一样,雷木思可以看见一些什
么。不太清楚,声音像是静电,形体如同潋灩的水光,但接着当魔咒淡下来的时候,他们
变得更强烈,更清晰。天狼星嘘声道,“我——!”但雷木思,他能嗅到胜利之舞即将来
临的气味,他绝望地用手摀住脸,天狼星往下踢了两脚。
当他们抬头看时,透过一团沙雾,和一个像隐藏舷窗的圆形小开口,一个大大的木头节疤
,只不过那是一个隐藏的舷窗或什么也不是的节疤,在空中,就在他们的鼻子前方。它小
到让雷木思立刻意识到他们不能被看见,就只是躲在一块大石头旁,大到足够挡住他们两
个人,脸和脸贴在一起,又湿,又黏,被沙子沾得体无完肤,去窥探。雷木思一只手指贴
著嘴唇。天狼星点点头。他们都好安静,一片静默之中,雷木思能听见天狼星鼓动的心跳
,贴着他的前臂,跳得欢欣而好奇。接着,从他们面前传来的声音,裹在魔法的笼罩之中
,穿过了他们的窥视孔。
“这没什么——只是擦伤而已——不要再走来走去了,你会——呃啊——”
“安静。别动。你会把它变得更糟的。撑著点,米奈娃会处理好。”
“嗯,我又不是治疗师,你知道。这不是我的专长。撑著别动,费边,不然
我就要让你没办法动了,你不会比较喜欢那样的。”
“叫他不要再走来走去了,这会害我很紧张——”
雷木思突然间一阵作呕。那是血的气味,总是那样清晰可辨,还有海水和魔法,全都混在
一起,还有像火和电和空中的雷雨的急切的劈啪声。他太清楚这些声音的主人是谁了;他
的脑袋一开始拒绝接受,直到天狼星转过来看着他,眼睛大大地撑开。他们盯着彼此。就
在他们面前,被施展得太快以至于变得有点令人费解的魔法,那是麦教授,普瑞兄弟,还
有他们之前遇到的那个叫开多的家伙。还有其他人,其他影子,一言不发,在外围潜伏著
。没有一个人看起来是特别愉快的。
“撑住,”麦教授说,“费边,如果你不撑住的话——”
“我觉得妳把它弄得更糟了,”费边说,他笑得非常不安。他声音的色泽听起来有些不对
劲。呼吸太重了,也许,或者是太轻了,嘴里说的话互相堆叠著。雷木思往那钥匙孔靠得
更近了一些,那被扯破的斗篷,还是随便什么别的东西,有那么一会儿,他呆呆地想着,
那是我见过最奇怪的刺青,然后他才发现那不是刺青,鲜明且不真实的红色蜘蛛网,横越
过费边的腹部。那是血,很多的血,多得超乎情理、不可思议的血。天狼星的手在他的衣
服上攥紧。雷木思现在只想吐。
“它不可能会再更糟了,”麦教授尖锐地说,“它现在就已经糟透了。开多,看在老天的
份上,坐下。阿拉特,可以拜托你抓住他的手臂吗?”
“米奈娃,稍微认同我一下好吗,拜托,我可以撑著不动好吗,我又不是七岁,”费边发
出了一个尖锐的嘘声,就像一声被截断的哭喊。猛男开多短暂地转向他,然后又转开,然
后又转了回去,双手无助地搔著头发。他的样子没有之前那么闪亮了。就连费边的头发都
看起来松垮而挫败。
“那是个陷阱,”吉昂开口说道,声音模糊地环绕在舷窗的边缘。他有点怪异地托住他的
手臂。“他们...进出得太快了,我几乎没办法锁定他们。那间屋子是个陷阱。我们进去
找尸体然后到处都是他们的人。”
“就像是兔子,”费边插嘴道。“就像是蚜虫——啊啊——”
“别说话,”麦教授说。“你显然已经神智不清了。”
“他们是像蚜虫没错,”吉昂说。他移出了视线。雷木思最后再瞥了一眼他弯曲得怪异的
手臂,看到那同样是覆蓋著鲜红的颜色。那有可能是费边的血,也有可能不是。突然间,
雷木思想要别开视线,但他做不到。这太令人作呕了。这太吓人了。他不知道究竟可能发
生了什么事,但无论那是什么,一定都比他可以想像得到的事情来得更加重大。他知道天
狼星也同样感觉到了。他呼出有生以来最缓慢、最安静的一口气,想着他的心跳是否如同
他想像中一样响亮。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会被抓到。他们不应该在这里看着这些。他们知道
,现在,他们必须要。
“我脑袋还没那么不清楚,”费边还在说著。“比方说,我还没错乱到会错过我肚子上的
那个大洞。真的得有个人来——做点什么——”
“吉昂,”米奈娃说道。“现在,我是在跟什么东西战斗?”
“就这样发生了,”吉昂答道,“发生得非常快。太快了。他们知道我们要来然后他们就
在那里埋伏,我甚至不晓得费边被打中了,直到他们消失不见——可能是以为我们已经死
了——哈,哈。”他发出了一个声音——至少雷木思认为他是在发出一个声音——就像是
太多的呼吸被挤压过一根非常细的芦苇。那听起来又粗又湿,濒临哭泣。雷木思之前只听
过一个成年男人的哭声,在他孩提时代记忆的最深处。那是他的父亲。有个冰冷的东西在
他的腹部绞紧。整个场面的重力在他的泳裤上方痛殴了他一拳,并像一团冰一样,在那儿
浮沉。
“我还没死,”费边说。
他听起来并不是非常肯定。
“而且坦白说,我非常的震惊,”麦教授说。她的声音听起来称职而可靠,坚定得就像只
是在处理一个不小心把自己变形成茶杯的学生。她握着魔杖的那只手绕着费边的身体,在
空中编织复杂的形状,她的另一只手则轻轻盘旋在损坏的皮肤上。沿着长长的血迹,蓝色
的光束正在绕着圈圈合流起来,仿佛丝缕一样。有那么一瞬间,雷木思对她仅仅是存在的
事实感到无法言喻的感激,她在这个地方真实的,瘦削的,坚定的存在。“你们连后援都
没有就直接跑进去了。你们根本就是盲目地在乱闯一通。我用一只手就可以数出来,在一
头栽进命案现场之前先做一点基本的检查,会需要用上你们几个脑细胞!”
“现在可不太算是我们的课堂时间,妳知道,”吉昂厉声喝道。“他们是为人父母的人。
他们可不像是下来打了一架而已!那时候他们就坐在餐桌前——那个男孩没在屋子里倒还
真是个奇蹟!”
“我不在乎那里是或不是三岁小孩的游乐场,”麦教授凶了回去。“这不是儿戏。你们又
不是没出过任务,而且你们的脑袋应该比这更灵光才对。费边,你还可以吗?”
“我的肚子上有个洞,”费边虚弱地说。“但不,不,我很好。实际上,我觉得它还满性
感的。我听说最近很流行肚环。”
“如果你活过来了,我会杀了你,”开多说,他仍然在走来走去。
“不用麻烦了,”麦教授说。“我会替你杀了他。”
“不要,”吉昂突然说,“那是我的错。现在不要开这种玩笑。”
“不然要等到什么时候?”费边指出。
“好吧,”麦教授说著,举起了她的魔杖。“我准备要拉缝线了。恐怕这会非常痛。阿拉
特?”
“抓住他了,”费边身后那个巨大而笨重的身影咆哮道。
“你把我的手肘折断了,”费边抗议。“我会弯得很怪——”
“妳来数吧,米奈娃。”
“好,”麦教授说道,声音里毫无色彩。“一——二——三——”
费边的身体拱了起来,发出了一个声音。那不是雷木思曾经听见过的声音。但他曾经感觉
到过,在他的骨头里,他的牙齿,在他的喉咙深处,当月亮动摇他的时候。它被啃咬下来
,被迫倒下,而那让情况变得更糟。它抓住了雷木思的肠子,然后把他拉到一旁。
但实际上抓住他的并不是那个声音,而是天狼星,那是当然的,他拽着他的手,拉着他离
开那扇窗,那些血,那道蓝光。雷木思不晓得还能做什么,就让他拉着他走。他们跑到外
面,然后狂奔,绊到光滑的石头和潮湿的海带还有沙子,直到他们猛地停了下来,远到他
们再也看不见那个海湾。天狼星看起来苍白而病态。他的手在他们逃命的过程中不晓得被
什么东西给割到了,而它正在沙子上安静地滴著血。在他们头顶之上,天空荒谬的蓝,太
阳荒谬的亮;海鸥盘旋并哭喊,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雷木思感觉头昏眼花。
“我,”雷木思开口,但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我不懂,”天狼星说。“我不懂。那是——”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没办法。我是说
。那实在是很。”
“请不要说酷,”雷木思静静地说。
“我没有要这样说。”一阵停顿。“严重。”
雷木思试着想要点点头。他的脖子感觉十分僵硬。他抹掉脸颊上的沙子和汗水,然后别开
视线,望向海面。这比他们所见过的任何事都要来得更严重,比他所能够量化的还要更严
重,严重到他无法用言语描述,只有一串杂乱无章的单词,叮叮当当地抗议着它们的谬误
,在他的口腔里变得酸涩。他的嘴唇干裂了;他其余的部份在汗水之下感觉寒冷。一阵微
风从海上飘来,荡漾起扫过他们脚尖的浪潮。雷木思终究是点了头。他感觉就好像自己的
生命正处于危险之中,来自他们刚才目击的紧迫感所带来的残差,但又比那更多了一些。
尽管麦教授的声音坚定而毫无动摇,但她的脸色是贝壳的颜色,太苍白。他以前从来没有
看过她那样毫无血色的样子。他用一只手摀住嘴,然后把头别开。
天狼星在他背上的手将他带回现实。“你还好吗?”天狼星问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紧绷,有一点太高亢。雷木思把胆汁吞了回去,然后转回身子。
“是那个味道,”他说。“那有点——太多了。”
天狼星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的眼神很紧张。雷木思尴尬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们该怎么办
?”天狼星问道。“我们不能——他们不能知道我们知道——但那里不安全。对他们不安
全。他们用的那些咒语,那——嗯,我刚刚才——被我戳穿了一个洞。任何人都可以——
”
“我觉得没有任何人会打算跑到渡假胜地的正中心来找他们,”雷木思缓缓开口。那些徘
徊不去的不明人物,就仿佛空气里的带电粒子。他摇摇头,打了个冷颤,然后突然间又觉
得没事了。强大。坚决。天狼星的嘴唇已经全无血色,而雷木思的胃已经掉到了某个比脚
踝还低的地方,但在面对生死的关头,好在不需要独自一个人去面对。
“我要坐下了,”他说,然后惊讶地发现他早就已经坐着了。
“嗯,”天狼星没必要地说,然后坐在他身旁。他赤裸的手臂贴著雷木思,在阳光里有点
冰凉,但就在那儿,存在着,实心着,纯粹著,天狼星,而雷木思傻呼呼地开心着。
“你还有一条鱼,”他突然间注意到。那是种令人难以置信而奇怪的安慰感,但就在这里
:那下垂的、可怜兮兮的尾巴从天狼星的口袋里戳了出来,为天狼星身上总是挥之不去的
刺激韵味增添了独特的触感。他就在这里,就在雷木思大脑的最前沿,在血和阴影中的人
物和神秘的死亡面前:天狼星,脏兮兮的,而且闻起来像条鱼。
“你还是有——”天狼星做了个模模糊糊的无礼手势,“——在你的脸上。”
“这有让你感觉好点吗?”雷木思问道。
“有,”天狼星说,低头检查他的双手。雷木思可以理解,于是他什么也没说。该来的总
是会来。他们终究会明白的。
(第二十一章B,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