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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
武雄骑着自转车回到米店时已经是黄昏,比平常要耽搁了不少时间。
今天送米到长官公署去时被夫人叫住问了几句话,几岁哪里人,有生小孩没有,他用
毛巾擦汗边用台语回答,无娶某佗来的囝(没娶妻哪来的孩子)。夫人喜出望外,说是在
公署里帮佣的陈嫂女儿也还未嫁,在国民学校做事,人很娴静能干,还讲了几个称赞女孩
子家的成语,夫人腔重,武雄听不太懂,只能一直陪笑。他本来还好奇夫人怎么突然有兴
致和他这个见了好几次的米行伙计搭话,原来是想作媒人。
我无娶,毋过有咧等的人(我没娶妻,但有在等的人)。待夫人将陈家的女儿从头到
脚全夸了一遍之后,武雄这么对她说。
什么人?这年头还有女孩子耽误时间不愿意嫁人的吗?你也是有个正经工作的好青年
,年纪也不小了,战争结束了,正是好好把握时间成家立业的时候……
是啦。若是会当,我会紧共带(tshuā)转来。(如果可以,我会赶快把人带回来)
夫人没再勉强,婚姻事不能强求,何况武雄说得那么恳切,如此专一痴情。临走前
她送到门外,还叫他别再耽误人家女孩子时间,赶快把人娶回家,不然她也能帮忙提亲
说媒。
夫人随长官在战后来到台湾,能不看轻他、有那份热心关心公署里的员工,除了亲切
热情,其实还是有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对于本省人与外省人日益加剧的冲突不知是真
的无知还是无视。他也没有多和夫人解释,笑着收回空米袋,在夕阳余晖中回到米行。
他庆幸夫人还能懂他说的台湾话,让他能巧妙地带过婚嫁的话题。
若是会当,我会紧共娶(tshuā)转来。(如果可以,我会赶快把人娶回来)
若是会当,我会紧共带(tshuā)转来。(如果可以,我会赶快把人带回来)
虽然伊已经伫南洋冬外无转来矣。(虽然他已经在南洋一年多没回来了)
战争结束之后,他几乎天天都会骑脚踏车到码头去,等待从南洋回来的船班,期盼那
个人能在甲板出现,回到他阔别已久的家乡。
他等了快两年,等不到任何音信。一封信,一个电报,一个口信都好,然而什么都没
有。许多被送去南洋打仗的台湾人在战争结束后就被丢在“祖国怀抱”,从此漂流异乡,
等待“国家”遣返,然而把他们送去南洋的“国家”早就不是他们的国家。
去年好不容易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听乡里头人转告的消息,和那人一起被调去南洋
当军伕的同庄人黄仔即将转回本岛,武雄随着黄仔的老母一起到港边等船到来,等了三天
,等回来的是黄仔的骨灰,原来黄仔早在战争中就“散华”,拖了两年多才由有能力回来
台湾的同伴带回骨灰。
武雄在港边听了好久黄仔伊老母那嘶声裂肺的哭声,自那天起,他便不再到港边去等
船。
他如今宁愿安慰自己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也许那人也和其他历劫归来的志愿兵一样,
因为被遗弃在战场而必须自力更生,在战火方歇的百废待举与社会的动荡不安中努力存活
,也许辗转多年能顺利搏得一张归乡的船票。
鱼网伤济空,勤紩就有望(鱼网太多洞,勤缝就有望)。这是那人以前常常说的话,
如今他用来勉励自己用乐观当缝线,捕捞一个稀微的希望,就算是自欺欺人,武雄也不愿
意轻易将那人在记忆中杀掉。
夜色容易让人多虑,武雄收拾今日被翻搅太多的心事,将自转车在店门口架好,才刚
拿起米袋,店里就冲出一个人,用力地抓住武雄,吓了他一跳。
“你哪会这马才转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武雄定睛一看,是街庄里的从小一起长大的囡仔伴(玩伴)一郎,平常这时他应该已
经在家吃饭才对,“今仔送了较晏,是按怎呢?(今天送得比较晚,怎么了吗)”
“阿英转来矣啦!”
阿英转来矣。
转来矣。
武雄差点脚软,他惊愕地看着一郎,艰难万分也仅能挤出一个字,“伊……”人在哪
里?或者……回来的是人吗?
“人伫厝啦,下晡拄转来,姆仔欢喜甲一直吼……”
(人在家啦,下午刚回来,伯母开心得一直哭)
武雄顾不上其他,牵起刚停好的自转车再次上路,往街庄的方向奋力骑去。
我明仔载就欲出发矣,你阁毋佮我讲话哦?
(我明天就要出发了,你还不跟我讲话哦?)
……是欲讲啥?
你嘛莫这个面,是去做军夫,抑毋是欲去死矣。
(你也别这张脸嘛,是去做军伕,又不是要去死)
你莫乌白讲话!啥物死毋死……
好啦,我知影你是咧烦恼,毋过代志就按呢矣,总是爱去的。
(好啦,我知道你是在担心,可是事情就这样了,还是得去的)
你是欲去相战,阁是去南洋,你若是……
袂。我共你讲,袂。我会转来,规欉好好转来。你等我。
他每天都在等。睁开眼的瞬间,吃番薯签糜的时候,骑车送米经过每个有他们回忆的
地点时,闭眼进入梦乡后。
鱼网伤济空,勤紩就有望。七八百个岁月,他将思念与害怕专注地搓成丝线填补网目
,不敢看还漏了哪里,只是等待。
只是等待。
远远地就能看见阿英家门外挤满了人。大多是相熟的街坊邻居,来去进出,高声贺喜
,还有些热情的妇人提着刚做好的饭菜来,让王家能与捡了一条命回来的儿子好好说话,
不用再担心这一顿晚饭。
夜完全黑了,月亮爬升到半高的位置时都还有邻家奔走相告而来。他们出来时都带着
唏嘘的表情,为了子弟能披着日本的旗子出去相战还归来高兴,也为身为台人无法选择命
运而无奈。
“手去予磅甲一爿拢无去矣……”(手被炸得一边都没了)
“命会当抾转来就爱偷笑矣,无去一支手尔,天公伯仔诚保庇矣。以后有需要就加共
帮赞……”
(命能捡回来就要偷笑了,没了一只手而已,老天很保佑了。以后有需要就多帮忙)
武雄站在斜对面的树丛外听,眼泪一直流。但他不敢现在进去,连用囡仔伴的身分去
高兴阿英的归来都不敢,看到他的断肢,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他光是想像就心痛得
一直管不住眼泪,他怕自己无法控制情绪,在众人面前失态,也怕自己露馅。
他只能守在黑暗的街外,看着聚集的街坊缓缓散去,看着四周人家的灯火渐渐暗去。
阿英家的灯则整晚都亮着,他的家人想必都无法安睡,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吧。王家生了五
个小孩,只有阿英这一个儿子,他阿母从他收到赤纸开始眉头的结就没解过,今晚恐怕要
花很多时间才能平抚激动的心情。
他在下半夜才敢走近到门外听,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断续著,他老母,阿英的姊妹们,
还有阿英的。武雄透过窗子看见背对着门的阿英,比过去消瘦许多的身子将衬衫穿得有些
空,衣摆和左边的袖子随着动作飘着。
武雄躲到柱边不停地哭。
像是要将积攒了太久的眼泪都流出来,他又欢喜又难过,哭得不像个男人。
“好矣啦,哭了目睭拢袂疼?”(好了啦,哭得眼睛都不痛吗)
武雄猛地抬头,首先入目的是阿英即使脸色沧桑消瘦,依然熠熠含光的眼眸,在最深
的夜里,几乎将他整个周围都照亮。
阿英的笑容也和过去一点都没变,就像过去总爱说些打趣的话逗他那样稚气又开朗的
笑,还有不小心玩过头真的惹他生气后心虚无奈的笑。
他真的回来了。
“哎哟,你哪颠倒哭了愈害?你以前拢毋捌哭过呢……”
(你怎么反而哭得更凶了?你以前都没哭过)
阿英看似没变,然而当蹲到他面前时,因为少了一只手臂而不好维持平衡、歪斜了一
下身体,武雄像是被这个小小的动作触发,双膝着地往前猛地抱住阿英。
“武雄……”
“是谁讲规欉好好……规欉好好……”
“失礼啦,我无细腻的……”
武雄不是想说这些。战场上,连命都不值钱,他并不是真的想怪罪他,他只是很心疼
,很痛苦,他只是……
只是还不能相信阿英真的回来了。如果这次仍然只是一个梦呢?他睁开眼睛,日头再
次升起,一天又过去,又是一个毫无音讯的一天。
他只能紧紧拥抱面前的人,紧紧闭着眼睛,期盼他的网(梦)不是空的。
“无照约束的规欉好好转来,阁予你等遮久,歹势啦。”(没照约定完好无损回来,
还让你等这么久,对不起啦)阿英用他剩下的右手更紧更紧地回抱武雄,恋人掉在他肩膀
的眼泪,让他在外漂泊许久的灵魂终于得以归根。
阿英想起那年他搭上那班轮船,代表的是日出之国的战士,但是日头凋落,他们在异
乡陷入永夜,在战败的同时成为战胜国,卡在外地处境两难,幸运如他能安然归来,但更
多的是回不来的故人。
看见武雄时,他知道他们都读见彼此眼中的释然与痛苦,他的心同时死去也同时重新
活过来,他们都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太累了。
曙光在浓重的黑夜中崭露,天色微微转青了,夜晚过去,岛屿新的一天即将开始。阿
英枕在武雄肩上,让旭日照在他脸上,终于能够安稳地放下他的心。
“我转来矣。”
Fin.
*文中“带”(tshuā)这个字的台语用字BBS无法支援,这里用中文表意。
我能想到表达对一首歌的喜爱最好的方法
就是写一篇文给它了
11月文章的推文回完了,很抱歉拖到现在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