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无法压抑的难堪,宇文巽的胸腔溢满了痛楚,只能任由眼泪滴落。他揽著司徒离
火的颈子,埋在其中,慢慢地哭泣。
“师尊回来了。”司徒离火轻抚着他的脑勺,用脸颊蹭著怀中的人:“别怕,有师尊
在。”
宇文巽泪流满面,他赶紧用手臂擦干眼泪,红着眼眶对司徒离火说:“师尊,是徒儿
不好,守不住玄临,害得师兄弟们流离失所。”
“你并没有错,你们都是我最得意的门生。”司徒离火温柔地摸了把宇文巽的脑袋。
宇文巽仍是流泪不止,司徒离火的样貌不同以往,原本如朗星般的眼眸成了妖异的红
瞳,憔悴了许多,他端详了师尊一阵,摸摸夹杂着灰色的长发,替师尊勾至耳后。上辈子
被人称为天纵之才的宇文巽,手握神剑苍霄得到的世人的崇敬,转眼间就失去了他最想保
护的东西。然而到了最后,却又盼到了故人归来,他的心中既是痛楚又是激动,那股酸楚
又漫上鼻尖,百感交集,眼泪不争气地再度掉落。
看着他的眼泪,司徒离火仿佛离魂似的任由宇文巽摆弄,眼神直直地望着他的面容,
好一会都没移开视线。最后他抬起指尖,慢慢地抹掉宇文巽的泪水,平静地说:“是我把
你们教得太好了。”
宇文巽愣了愣,微蹙起眉头,没琢磨过来这句什么意思。霎时间一名金渊宫男修持剑
朝司徒离火攻了过来。此人身形宛如青竹消瘦,但拿着的那把剑却沉黑如铁。司徒离火抱
起宇文巽飘然躲开,对方怒火攻心不断追击,此时一旁的宋朗立即拔剑迎战,然而对方实
力与他旗鼓相当,顿时陷入胶着。
“张淳冈住手!”宋朗使用玄临的剑法,奋力地逼退对方:“三神阁主岂能对我师尊
不敬!”
“宋朗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张淳冈气急败坏,口沫横飞,鬓边的发丝散乱纠结
,“司徒离火早就死了!那歹人害死宫主大人!金渊宫待你不薄,你这么做对得起宫主大
人与赵师妹吗!”
方才妖鸟一役早已耗尽他们的体力,两人激战许久,难分轩轾。司徒离火安然地盘坐
在一颗巨石上观战,手里还抱着宇文巽,看得兴致盎然。虽说宇文巽的模样是个孩子,还
有些干瘦憔悴,但里面的灵魂好说歹说也是活了一段岁数,起码是个成年人了,老大不小
的被人抱在怀里还真有些难以适应。
“师尊……”宇文巽埋在司徒离火怀中有些不大好意思,悄悄地闷声说道:“能放我
下来吗?”
司徒离火挑眉,接着露齿一笑:“你小的时候我不也这样抱你?那时你还不肯下来,
动不动就哭,还老要我安慰你。”
小时候的糗事被拿出来说嘴,宇文巽有些委屈懊恼,脸颊发烫,只想找个地洞钻。司
徒离火貌似心情极好,一边看着别人对战,还会哼著歌。宇文巽视线环顾四周,此刻才看
清楚周遭,瞬间心头如遭震撼,金瓦之城此刻断垣残壁、水剩山残,还有一只死状悽惨的
东海妖鸟尸身。
“师尊……这是怎么一回事?”宇文巽愕然地说,“金渊宫怎变成这等模样?为何…
…这里怎会有东海妖鸟?”
“喔——是赵知谦被人下了咒,化成了妖鸟。”司徒离火轻松地回应,仿佛是不关己
。
宇文巽又见宋朗与张淳冈两人互斗,顿时急得如热锅蚂蚁焦灼地说,“师尊!二师兄
跟三神阁的主人打起来了!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可能要问她吧。”司徒离火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了阴霞镜。铜镜上雕著云
雾、双龙与双剑,奇特的是这面铜镜通体乌黑,连人影都照不出来。司徒离火凝视著幽黑
的镜面,镜面上慢慢了浮出了赵贞娘的倩影,镜中的她发了狂四地奔驰,不断地回首,彷
彿背后有猛兽追逐般的奔跑。
司徒离火朝镜面轻声说:“赵贞娘。”
赵贞娘随即化成一道青烟从镜中窜出,最后化成人形跌落在地。赵贞娘长得极美,百
年来的容貌不变,依旧如霞裙月帔的仙女。但此刻的她神色惊慌衣着紊乱,露出了颈项与
胸口的一片雪白。司徒离火瞧着手中的法器,心满意足地收入怀里。
宋朗与张淳冈瞬间停下动作,双双讶异地看着赵贞娘,就连宇文巽也同样不知所措。
赵贞娘看见了躺在地上昏厥过去的宋霓,脸色一白,赶紧扑过去查看她的状况:“霓
儿!霓儿醒醒!”
“赵师妹!”张淳冈率先收起剑,从怀中拿出丹药递给赵贞娘。宋朗阴著脸,撇过了
头,死紧地握着手中的淬青剑。
“你不说点什么话吗?”司徒离火打趣地揶揄宋朗。
宋朗朝着司徒离火双膝下跪,抱剑回答:“师尊,三师弟,宋朗来世再报。”说完就
拿起淬青剑准备往脖子一抹,宇文巽大声一喊,然而司徒离火更快他一步,指尖弹出碎石
将淬青剑击落,宋朗失去支撑跌落地面,虎口阵阵发麻。
“别急着死,先把话说完。”司徒离火毫无情绪波澜。
气氛有些尴尬,宇文巽想替宋朗求情却有些难以开口,他最后还是艰涩地说了一句:
“二师兄,我并不怪你,你这就……”
宋朗瞬间就涨红了脸,脸上青红交加。
赵贞娘听到他们的对话惊讶得脸色苍白,她双唇颤抖,浑身跟着战栗不已。
“怎么了?你怕了吗?”司徒离火单手抱着宇文巽,支手托著下颚:“你父亲可是把
阿风的尸骨綑在这地底下,难不成你不清楚吗?”
“司徒前辈,贞娘并不知晓您被困在这封天塔底下,还望前辈原谅。”赵贞娘泪如雨
下,抱臂痛哭。一旁的张淳冈心急如焚,不懂是要先拿帕子擦泪还是先安慰人,只能愣在
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曾告诉我,”宋朗咬著牙,眉间聚拢著阴霾,“三师弟手中的神剑苍霄,因死前
灵能爆散断成了三节,说他的尸身也毁了,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你说你和赵知谦
每个月进去封天塔,为的就是稳固神剑苍霄的灵脉,不让这把剑再次损毁。”
“我说的是真的!”赵贞哭掩著面痛哭。
“你少骗我了!”宋朗流下了眼泪,怒火燃烧了他的眼眸:“那天,我听见了赵知谦
的诳语……赵知谦得意洋洋告诉你……离间我与宇文巽这事情做得很成功,你明明知道这
一切……三师弟被诬陷成杀死大师兄的凶手,到后来……他离开了人世……你明知道我的
心
意……却顺从了赵知谦的命令。”
白头偕老的诺言只是一场谎言,宋朗撕心裂肺吐出了真心话,满是青筋的双拳捏出了
鲜血,多么难堪。宇文巽模糊了眼眶,他从不知道二师兄的这份心思,宋朗向来隐藏得很
好。
司徒离火突然开口问:“所以你知道这把苍霄剑是假的,才会闯进这座塔?”
“徒儿并不知晓。”宋朗颓然地垂下脑袋,眼泪流入了苦笑的嘴唇:“只是自从听见
了赵知谦的话,我才渐渐对赵贞娘的行径起了疑心,后来我偷了赵贞娘的玉髓,偷偷地跟
随她踏入了封天塔……那时我才知晓她会代替赵知谦强化那些灵气线丝与咒术,将三师弟
的尸骨重新稳固在悬崖上……当我看见三师弟的尸骨,就大概能猜到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害
怕了……赵知谦害怕师尊,害怕司徒离火再度从那地底起来,但这百年来师尊就是不忍伤
害三师弟尸骨……”
赵贞娘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说:“是父亲……要我这么做的……”
地上的宋霓颤抖身躯偷偷哭泣,她早就醒过来了,只是没想到竟会亲耳听见自己母亲
的忏悔,她替父亲感到痛苦,同时也为母亲的无情感到痛不欲生。一旁的张淳冈抿著嘴,
面有难色,他缓缓地将丹药与帕子收入怀中,退去一旁。
司徒离火端著下颚琢磨了一阵,冷静地问:“萧凌怎么死的?”
“师尊离开玄临之后,因为四子病了,大师兄就去了白寒峰取药,”宇文巽低声说:
“那时,我人刚好在罕无人烟的北郊岭,因为那里出现了化神的妖魔……后来,玄临的其
余三人都收到了大师兄身上的纸鸟缄,等他们到了白寒峰时大师兄已经……”
司徒离火讶异地问:“其余三人?这么说来你没收到吗?”
宇文巽摇摇头,一阵苦笑,他看了一眼宋朗,宋朗表情痛苦不堪,并没有答腔的意愿
,宇文巽只好继续说:“大师兄身上只有一处剑伤,就在心口上。”他顿了顿,咬紧牙说
,“心口上的伤,正巧是苍霄剑火生相的灵气痕迹,然而从这个伤来看……就只有我的剑
法办的到……”
“这么说来。”司徒离火换了个姿势抱着宇文巽,举起断剑反复在月下端详:“做这
把假苍霄剑的人,和杀死萧凌的凶手,可能是同一人囉?”
“徒儿也不知,”宇文巽凝下神色,低声说:“后来四子无端失踪,过不久慕阳师弟
也死在七野原之役……二师兄发现他身上也是苍霄剑的伤,而且慕阳师弟手上握着我的玉
坠。”
“那你呢?”司徒离火笑了笑问他,红瞳在月光下闪著奇特的光芒:“怎么跟他们解
释?”
“我只能说不是我做的,”宇文巽苦笑说:“众人皆说是我拿着苍霄神剑所以走火入
魔,但……我没办法解释,因为我也不晓得为何会如此。我并不想杀伤他们,所以只能逃
走了。”
司徒离火突然哈哈大笑,一把抱起宇文巽像哄孩子似地摇晃:“真的苍霄剑就这么一
把,就在你身上,不信你信谁呢?”
宋朗眼眶发红,低垂著头羞愧不已,恨不得以死谢罪。他为了不让赵贞娘蒙羞,反而
让她蒙蔽了理智,如果当初他选择相信宇文巽,就不会让各大门派在坟山将军冢逼死宇文
巽,或许事情就不会落得如此后果……如今是再多的后悔也挽回不了。
“善与恶之间,哪个才是正确?”司徒离火瞇起眼,红瞳暗暗闪动,咧嘴一笑:“行
善之人,难免遭逢恶意,唯有遵守正道,铲奸除恶……除恶,什么是真恶呢?那些正道之
人,真的分得清善恶吗?”
“师尊,这个问题徒儿并不知道。”宇文巽垂下眼眸回答他,“徒儿只知唯有端正自
己的心。”
不要违背自己的道,仅仅是如此地单纯。司徒离火愣了愣,慢慢地轻抚着他的发梢,
低声地说:“阿风,我的好孩子……让你受苦了。”
宇文巽摇摇头,他环著司徒离火的肩悄声说:“二师兄也是受苦了,如果是我爱的人
要我信他,我也是信的……他没有错。”
司徒离火挑眉,哈哈大笑说:“是呀,若换成了为师,也是信的。”如蛇般的眼眸扫
过了眼前的众人,那是一股充满压迫性的威胁,他接着说:“我想我得亲自走一趟锻铜谷
,问问段愚弱,究竟是谁做出了这把假的苍霄剑。”
“宋朗,拿起你的剑,”司徒离火将那把断剑收回腰侧,平静地说:“走吧。”
宋朗赶紧抹抹眼泪,从地上捡起淬青剑收回腰间,跟随在他们身后。宋霓见状从地上
翻了起身,两颊皆是泪水,朝宋朗大喊了声:“爹!”
前方的人并未回头,只有宇文巽靠在司徒离火肩上,遥遥地回望了一眼。
赵贞娘望着他们的身影,双目垂泪,滴落的眼泪竟成片片雪花:“与宇文巽的婚约也
是父亲作主的,我究竟何错之有?”
“爹!”宋霓拿起自己的佩剑,头也不回地直奔而去,只剩下赵贞娘一人,在那一片
火光的残垣中独自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