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南西最后决定扮演梦魔。礼拜六一大早她便与父亲忙碌地准备，艾文替他缝了一件黑色的
外衣，不过并没有太多的技巧可言，就只是将黑色的被单缝成适合南西的大小，最后在脸
的部位开了两个大洞和一个小洞。
“完成了。”
试穿被单的南西：“……”她小声地问：“艾文，你确定这样可以吗？彼得……所有人都
说万圣节必须被认真看待。”
“我很认真看待，南西。”艾文歉然地微笑，“我只是……做得不好。”
“噢。”南西低声道，“我很感谢你艾文。我不是……我不是有意的，只是——”
艾文说：“我会陪你一起要糖。”
“艾文？”南西一脸惊喜。
“你会没事的。”他说，“很快就会结束。”
很快。
叮咚。门铃响了。
“走吧。”艾文说。
穿着黑色被单的南西看不见表情，她抱着南瓜，被艾文牵着。打开门，外面是一个长得很
美丽的男人：橘红色的的发丝，绿色的眼睛，身材修长，看起来很有自信。
“你好啊，小南西。”那个人说。
被单梦魔被艾文抱了起来，艾文说，“嗨，欧狄斯，久等了。”他说。两人好像已经相识
已久，很亲密的样子。
“不，没事。”欧狄斯说。
艾文万圣节打扮显得有点随便，他戴着廉价的笑脸面具，披着白色的床单。欧狄斯接过艾
文的面具，那是一张哭脸，用的是廉价的蓝色的颜料。
“这个？”欧狄斯好笑地看着手中的面具。
“戴上吧。”艾文只是说，“你知道的，万圣节。”
小镇的人像是前头有个魔笛手，大人带着小孩，小孩手里拿着空心的南瓜，逢人就说：不
给糖就捣蛋。
人们大多都遮著脸，所有可能裸露的肌肤都用服装包裹着，欧狄斯反而显得有些突兀，只
戴了一个面具。他此时才有些不安：“我是不是该买个什么吸血鬼服装。”
“没事。”艾文说。
欧狄斯非常自然地把自己的手塞进艾文手里，南西揪著艾文的衣领，她远远地看见邻居们
，一个金发蓝眼，高大俊美。另一个有着黑色的头发，驼背很严重，看起来畏畏缩缩。金
发的那个打扮成吸血鬼，驼背的那个却只戴了一个面具，上面是一片黑，甚至没有眼睛鼻
子等部位。
距离太远了，南西无法和他们打招呼。
欧狄斯看见了，松了一口气，“幸好我不是唯一一个只戴面具的人。”
艾文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
一群人浩浩荡荡，这里有一座小山丘，他们都像是被吸引那般，整齐划一地前进。但在那
之前，他们在山脚下的空地停了下来，人们围成一个圆圈，中心有几个宗教打扮男人，两
两三三的人穿着黑色神父袍，胸前挂著金色的十字架。唯独一位，年纪看起来很大，皱纹
明显，身穿礼服、红色披风，头戴高冠，手拿权杖，脸色惨白，巍巍颤颤。
他驼背很严重，高举着手，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气氛诡异，戴着面具的人们望着中心的
人，就连被布包裹的婴儿都不会啼哭。
“魔鬼就在你们之中。”老人的声音像是坏掉的手风琴，每一下都耗尽全力。“但上帝会
保佑这个小镇，我们必将帮助你们。”
众人还是一片静默。
所有的神职人员都面色紧绷，老人再度道：“请带领我们，被魔鬼迷惑的你们。我们必会
帮助你，上帝与你们同在。阿门。”
神职人员们低道：“阿门。”
周围的人们几乎是同时发出咖咖声，好像嘴巴一开一阖脱臼的声音，只发出了类似“阿”
的音，声音嘎然而止。
有个年轻的神职人员捏紧胸前的十字架，面色凝重。众人寂静一会之后，开始缓缓地往山
上走，零星的“不给糖就捣蛋”此起彼落，与几分钟前没两样，好像方才老人发表的宣言
无人在意一样。
穿着神服的人们跟在众人之后，神色紧张。
南西在人群之中，她非常困惑，刚刚的老人是谁呢？“阿门”是什么？为什么大家复述了
“阿”却没有说完呢？艾文只是一直沉默，旁边欧狄斯的“阿”还卡在喉咙，发出了好像
要呕吐的声音。
山路非常崎岖，渐渐地，人群里忽然有人在说：“是不是觉得很热？”爬坡让许多人满身
是汗。那人问：“要不要脱下面具？”
人群里独自一人的小孩停下了脚步，南西认出那是班上的霸凌恶棍鲍比。鲍比长得比同龄
孩子壮些，圆滚滚的肚子从树妖的衣服露了出来。
和他说话的是一个打扮成狼人的大人。他的声音温和，颇有说服力。“来吧，脱下吧，一
会而已，没事的。”他又问，“你的爸妈呢？”
鲍比结巴，“到隔壁镇的农场……帮忙。”
“噢，小可怜。”那人的声音听不出来是男是女，“我陪你吧。”鲍比的脚步停了下来，
那人牵起他。“脱下吧。”
鲍比被说服了，脱下了树妖的脑袋，露出了乱糟糟的金发，满脸雀斑的脸上尽是茫然。那
人和鲍比落在队伍最后，在他们完全消失在南西视线之前，她似乎看见鲍比被带往旁边的
树林。
“艾文……”
“没事。”艾文的声音很小，确保谁也听不见，“那是妖怪，捉弄他而已，不会有事的。
”
“……”
南西也看到了玛丽，她的打扮成大脚怪，非常精致，浑身毛茸茸，一点也不可爱。她的脚
很大，走得一拐一拐，幸亏她的母亲坚定地拉着玛丽，安全地在队伍的中间。
十月的最后一天，天黑得很快，不到六点的太阳便完全没入地平线，人群在黑暗中不知道
为什么越来越少，茫然地摘掉头套或面具的人落在队伍最后，越来越多，渐渐地消失。
“我没有看到彼得。”南西小声地说。
“嘘。”
南西连忙闭嘴，她感觉到父亲在颤抖。欧狄斯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率先想要安慰艾文，但
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地转而向南西说：“没事的，小南西。”好像是提线的木偶，操纵他的
人逼他安抚小女孩而不是父亲。
南西心想，欧狄斯并没有说服力，看起来也并不从容。她搂紧艾文的脖子，将脸转过去一
边，不想看见欧狄斯。
神职人员坚定地跟在后头，有人揹著年迈的主教，一开始还会阻止被迷惑的人，后来人数
越来越多，他们确定那些人不会有生命危险之后也就放弃了。
最后，队伍里只剩下被大人牵着的小孩，落单的几乎没看见。
他们在一棵大树旁停下，南西想要尖叫，被仿佛预料到的艾文捂住了嘴巴，来不及叫出来
。
“艾文。”欧狄斯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尽管面具下的绿色眼睛疯狂颤抖，平板的声音还
是说：“我，保护，你。我。保护。保护。你们。”牙关打颤，咖咖咖、咖咖咖。
彼得竟然坐在上面的树干上。
他的小腿一晃一晃，穿着血色的披风，没有戴上帽子，露出一半的大脑，定睛一看，彼得
的脸上居然逐渐浮现疤痕，从左边太阳穴延伸到右脸颊，又从右脸颊延伸到左边嘴角，好
像曾经被什么人嘶咬成碎片似地。
他扭曲著脸，“没想到还来了这么多稀客。”
年轻的神职人员已经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圣经，谁知道坐在地上粗喘的老人低吼：“一群
白痴！不是他！不要浪费你们的体力在这种小怪上面！”
彼得神色一歪，张开血盆大口，仰天大笑。下一秒，手指著玛丽，玛丽松开了母亲的手，
女人直挺挺地站着，动弹不得。
玛丽走向老人，大脚怪毛茸茸的脸上在嘴巴上开了一个洞，她走近老人，身旁的男人并不
确定，也因此慢了半拍。
玛丽手脚敏捷，竟然忽然扑向老人，嘴巴一张就咬下的他的耳朵。
“啊——”老人撕心裂肺地喊著，反手一巴掌把玛丽打在地上。“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
其他的神职人员反应过来，连忙去拉玛丽，听见了咀嚼的声音，最后像是恶心那样呸地一
口吐出来——那是老人烂掉的耳朵。
玛丽的母亲格格地笑，彼得得到了报复的快感，他的喜悦借由人类女子表现，非常诡异。
彼得说：“我闻到了很香的味道。”他舔过嘴唇，“人类的味道——驱魔师的味道……还
有同类的味道。”
他又伸出手，这次指的却是欧狄斯。欧狄斯开始剧烈颤抖，他抽出手，想要从艾文身边抱
走南西，但体内好像有什么在压制，他反复地说：“保护。保护。你们。我。我。露。露
。路。”
彼得握紧拳头，欧狄斯瞬间便噤声了。他不再颤抖，伸长了纤细的手臂，但目标不是南西
，而是艾文。他掐著艾文，力气并不大，但仍一点一点地夺走艾文的氧气。
艾文没有放开南西，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不允许她受到一点伤害。
“不！”南西尖叫，想去推开欧狄斯的手，“不要！艾文！艾文！”
一直以来都沉默的驼背男人啧了一声，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不。路易。吸血鬼装扮的男人低喊，但却无法劝阻他。路易士扯开了身上的床单，背发出
劈哩啪啦的声音，不再驼背，身材修长，脸上覆蓋一层的墨汁从脸上滑下，露出了一双深
绿色的眼睛，漂亮的脸上充满杀气。
他一把按住欧狄斯，后者的手松了开来，被狠狠地压在烂泥里。露出真面目的路易士身上
满是黑气，这次化为了四个铐镣，限制了欧狄斯的四肢。后者吐了出来，抽搐了好几下才
停止，昏了过去。
“就是他！”老人摀著耳朵几乎是惨叫。
其他神职人员打开圣经，动作非常一致，对着路易士喊：“现出你的原型，魔鬼！”
路易士的黑气越来越厚，眼珠子深得像是黑色，喉咙发出声音，像是威吓。
彼得看到机会，抓紧时机便指向南西，在所有人来不及反应之前喊：“愚蠢的女孩，把那
糟老头的另一只耳朵咬下来！”
南西抱头尖叫，吓得直往父亲怀里钻。
半秒钟之后，彼得不可置信地喊：“这怎么可能——”
因为南西竟然没有任何动作，也未有冲突的挣扎，只是像个普通小女孩，因为被惊吓而恐
惧得瑟瑟发抖——她并未受到残想的控制。
艾文一只手抱着小南西，另一只手飞快地甩出了什么，一闪而过的亮光——彼得的胸口没
入一把小刀，刀身有象征宗教的十字架，彼得叫也叫不出来，发出了仿佛被噎住的声音。
“不……”
彼得的身体拉长，逐渐枯槁，四肢好像缩水了，和满地的树枝没有两样。脸上满是皱纹，
没有嘴唇的嘴巴张开，鼻子的部位只剩窟窿。
他说：“为什么……”
艾文低声说：“别张眼睛，宝贝。”
南西死死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忙不迭地点头。
周围身穿神父服装的人还在朗诵，老人不顾一只流着血的耳朵，他也打开圣经，诺曼想去
咬死其中一个人，但却被路易士阻止。
“你疯了！”诺曼说，“你会死。”路易士没有说话，诺曼转而看向艾文，几乎咬牙切齿
，“人类，他会因你而死——这就是你说的‘爱’吗？”
老人张开了手，中气十足，甚至带着几不可察的兴奋：“现出你的原型，梦魔！我将上帝
的慈悲献给你——路易士！”
说出口的瞬间，一阵风撞来，像是无形的墙壁腾空出现，震得所有人都趴在地上。
路易士最后还是忍不住，看了艾文一眼。
艾文的嘴型在说：露露。
老人的脸上露出满足的喜悦，谁知道下一秒，无形的墙弹开——竟是往老人的方向弹。
老人吐出鲜血，眼睛和鼻子也流下泊泊的血液，尖叫声因为满口的鲜血而卡住，惊恐的脸
上还有错愕。
“为……什……么……”他直直地看着艾文，嘴巴的鲜血因为说话而流得更多。
艾文已经把路易士挡在身后，脸上的面具已经因为方才而掉落，他没有笑，反而有些疲惫
，怀里的孩子还摀着眼睛，一直叨唸著：妈咪、妈咪。
“因为他已经接受了我，他的体内也有类似人类的东西。”艾文淡淡地说，“驱魔师不能
对人类出手，否则会遭到反噬——这正是原因。”
老人气得浑身发抖，好像想就地咬舌自尽似地。
“你这个……叛徒……你……”他咳出了一口血，“八年前……你明明承诺了……杀死梦
魔……我便赐予你所想的……死亡……咳……该死……该死……”他又看向艾文怀里的孩
子，怨毒的脸和怪物竟没有两样。
老人当时并不知道路易士和艾文结合，更不知道路易士接受了艾文，多了人类的特质，还
有了人类和妖怪的子嗣。那时艾文拒绝了杀死梦魔的提议，彻底与教会决裂，梦魔逃得太
快，而艾文也不愿意用梦魔的核心帮助他们。
至此，他们便失去了梦魔的踪迹，这几年一直在寻找。
路易士在艾文身后屏住了呼吸，手指被艾文悄悄地握住。
“……怪物……那小鬼……是……怪物……怪……”
艾文说：“这是我的孩子。我和他的孩子。她不是怪物，她拥有‘爱’。”
远远地，好像听见了马蹄声，穿着神父服的年轻男人们吓得跪在地上，双手交叉祈祷：“
上帝保佑我！上帝保佑我！上帝保佑我！”
诺曼啧了一声，远方的天空只看见一个骑着马的身影，靠近的时候才看清楚，那是一个扎
著高高马尾的女人，眼角有一点细纹，看起来凛然不可侵犯。她穿着黑色紧身风衣，驾着
黑马缓缓从天空落下。
那是布兰达。
她说：“我终于找到了，万圣节的残想。”
被小刀刺中的“彼得”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但胸膛仍旧上下起伏。
不死的念想。
她下了马，走到彼得身边。看起来冷酷的她竟然用慈悲的口吻说：“时间到了，死亡属于
你。”
“不……”彼得想要挣扎，却被布兰达遮住眼睛。
死亡是不可逆的，而且公平。
彼得没了呼吸，几秒之后化为灰烬，但艾文的小刀还插在土里。布兰达拔了起来，还给了
艾文，并且走向几乎奄奄一息的老人。
“你要来……带走我……吗……死神……”
布兰达说，“不。你的时间还没有到。”
年轻的神父们都跪了下来，布兰达已经习惯了，死亡总是让人恐惧。
“你的信徒正以上帝之名制裁著同胞，这是你的责任，你必须让这一切停止。”她说，“
你让我太过忙碌，许多寿命未尽的人因为制裁而死，上帝并不高兴。”
老人张著嘴，眼前一片漆黑。
旁边仅存的村民被黑烟抚过，三三两两地都倒了下去，胸膛起伏，鼾声此起彼落——原来
睡着了。
艾文抱着南西，轻声地说：“宝贝，看看妈咪。”
路易士想要瞪艾文，但在那之前，他舍不得从艾文手里抽出手指。
南西慢慢地睁开眼睛，先是半瞇，然后是才小心翼翼地眨呀眨，眼前男人的脸终于清晰—
—这果然是一张很漂亮的脸，南西心想。
她说：“勒斯。是你吗？勒斯。”
路易士几乎是马上心软，用另一只手捧住南西的小脸，软着声音说：“你不能被残想控制
，也不会被我蒙蔽双眼——我早该知道了，亲爱的孩子。”
他很骄傲，梦魔的孩子可爱又强大。
南西小声地说：“艾文和欧狄斯牵手，但我知道他不是我的母亲。他不是。”她伸出手，
被路易士抱了过去。
“南西。亲爱的南西。”
南西觉得很安心，鼻尖被点了点，睡意袭来，她含糊地问：“你就是我的母亲对吗？勒斯
。”
“是的。”
南西打了一个喝欠，脑袋一歪，靠在路易士肩膀上，半秒钟之后睡得香甜。
艾文去牵路易士的手，后者为了不让南西掉下去，一开始有些抗拒，但在看到艾文紧张的
脸之后，他放松了力道，让艾文牵着自己，一只手还要小心地托著南西。
“路路。”
路易士觉得这个称呼太过亲暱，但他无法把目光从艾文身上挪开，嘴里也吐不出一句斥责
的话，胸口闷痛但又能感到瘀血褪去的舒适。
艾文亲吻路易士的手，“对不起，路路。”
路易士沉默了一下，过了两秒钟才忍不住倾身，终于在几年之后亲吻拥有自己内核的人类
，疼痛的心脏得到抚慰。
“我爱你。”艾文说，“我一直思念着你——我发誓，我绝不会再背叛你。”
路易士终究还是妖怪，妖怪本身不存在“爱”，尽管全身上下都因为这句话而舒服得打颤
，他依然对艾文的立誓感到不解。
“艾文，妖怪没有未来，我们只有‘现在’。”顿了顿，他又说，“不过，我喜欢你这个
誓言，艾文。”
艾文不敢呼吸，深怕打断路易士接下来的话。
“我接受你的誓言。”
两人都在微笑，死神骑上她的马，血族也吐出一口气，翻了个白眼。天居然开始微微地亮
起，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早晨，他们并没有感觉到时光的流逝，仿佛只是数十分钟却已经天
明了。
黑雾蔓延了整个山坡，强大的梦魔夺走了对于人们来说太过恐惧的万圣节夜晚，作为代替
，他给了他们一个荒谬的梦。
路易士满足地抱着南西，稍微分神地说：“你早就识破我的暗示了？”
艾文小心翼翼地说：“是的。”
“那你还让他牵你？”
艾文苦笑，讨好似地亲吻路易士的唇，旁边的教主看见了，恶心地几乎又呕出来，但布兰
达在旁边，他只能别过脸。
“晚安，南西。”路易士亲吻南西的眼角。
艾文则捧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上路易士的唇，南西在他们中间睡得安稳。
“早安，路路。”艾文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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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啦。
原本想写点后日谈or番外……但之后有空再说吧XD
谢谢陪伴我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