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他朋友

楼主: moongurl (昨天)   2020-11-13 17:24:58
泽良这礼拜六要带朋友回来,说是没看过萤火虫的城市小孩,想要来乡下看看。
阿慧很开心,这个小孩上了大学以后很少回乡下的家。毕业后更忙于工作,大半年才见一面,平常就靠讯息不冷不热联络,连贴图都不爱用。
这小孩很乖,没让阿慧操过心,但也就是太乖了,让阿慧不免有些担心。怕他太老实,在外面被欺负也一声不吭。

泽良到四岁都还不会讲话,只用摇头或点头表达情绪。她曾担心泽良是不是戆牯(傻瓜),带去市区给大医院的先生(医生)看。那位先生说没问题时,她还十分生气,觉得对方只是想随便打发她这个乡下人。
在那之后不久,泽良终于开口说话了。

阿慧记得泽良开口的那一天。
那天她跟前夫大吵,吵什么不记得了——反正是跟钱有关的事。前夫甩门而出,而她开始收拾行李回娘家。泽良正在叠积木,他睁著黑亮的眼睛紧盯阿慧。
“妈妈。”
四岁的泽良第一次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楚。
阿慧听见泽良又喊了一次“妈妈”,她那因争执而怒红的双眼,瞬间就掉下眼泪。

阿慧在第二个孩子诗盈出生后不久便离婚了,她带着年幼的泽良与诗盈回乡下三合院的娘家,开始三代同堂的生活。
这两个孩子没让她担心过,尤其是泽良,成绩一路以来相当优异,阿慧才真正放下心。
泽良其实还是很聪明的,只是个性使然,从小沉默寡言。

这是泽良第一次带朋友回家——如果不算女朋友的话。
阿慧想起泽良在念研究所时,某次带了一个说是学妹的女生回家,叫晓净。果然是长得白白净净好秀气,怯生生喊著:“阿姨”,那叫得她心花怒放。
后来阿慧总有意无意问起那个女生,泽良说只是学妹,不愿多说的样子,她也就不敢再问。阿慧有种直觉,再问下去,泽良可能更不想回家。
她就把那漂亮女生晓净放在心上,时不时以寄东西的名义,“顺便”放些客家米食请泽良“顺便”交给晓净。

阿慧先听到家犬小黑与小花忽然对山路吠叫,接着汽车引擎声从路那端由远而近。她立刻放下手上洗到一半的米,湿漉漉的手擦擦围裙,快步走出。
一辆银白色休旅车从产业道路驶上他们家的坡道,而后停在三合院中央。泽良从驾驶座下车,阿慧便迎上去说:“客房已经我整理好了,看看还缺什么。”
此时,副驾车门打开,一个开朗的声音说:“阿姨好!”
一名年轻男子从副驾下车。阳光下,他的咖啡色短发闪著暖光,穿着粉色衬衫与休闲短裤,袖口随意扎起露出壮硕的手臂肌肉线条。阿慧看着眼前英俊男子,竟不自觉害羞起来。
“哎呀,你好你好......”
男子从后座拿了一盒滴鸡精,热情的说:“阿姨,这个滴鸡精对身体很好喔,送给妳。”
阿慧拿着看起来昂贵的礼盒,用探询的眼神望向泽良。
泽良回:“钟子悦,叫他子悦就好。”
阿慧笑瞇瞇地说:“子悦很得人惜。”
听不懂客语的子悦一脸困惑,泽良则面无表情说:“说你讨人喜欢。”
子悦展开一个帅气的笑容,让阿慧这个妇人看得也面红红。泽良看起来想说什么,但还是沉默的去把行李搬到客房。

阿慧拿出手机LINE还在念大学的女儿诗盈,问她几点的火车。等了几分钟都没读讯息,索性打电话过去,得到无精打采的口气。
“我刚刚在睡觉啦,还要再一小时才会到。”
“那我叫哥哥去载妳,妳就不用等公共汽车了。”
“哥哥回来了?他开车?”
“对啊,他朋友开车跟他一起回来,他那个朋友很帅耶。”
电话那头“咦”了声,诗盈说:“没想到哥哥有朋友。”
“什么话,你哥只是比较内向啦!”
得到诗盈抵达时间后,阿慧挂上电话去找泽良,泽良正在房间,隔着房门她听到子悦兴奋的说话声:“你家是传统的三合院!酷!”
她敲了敲门,而后推开门说:“泽良,等等去火车站载你妹。”
泽良点点头,环视很久没用的客房,犹豫了一下后说:“妈,这客房很旧了,而且没冷气。我想让子悦睡我房间。”
阿慧觉得不妥:“我是觉得你那间很小又是单人床,最近也不太热......”
子悦连忙说:“阿姨没关系,你们方便就好....”
泽良看了看子悦,有些强硬的说:“我打地铺,子悦睡我的床,这不就得了。”
阿慧纳闷:“一人睡一间房不是更好吗?干嘛非得要同一间还打地铺......”
不过,听得出来儿子话语中不容改变的决心。阿慧想想也就算了,去仓库拿出泽良大学时的宿舍床垫。

晚餐时分,泽良的外婆被大舅载回来了,老人家今天到市区看诊。大舅把母亲送回家后,又返回市区的家了。
外籍看护推著外婆到餐桌旁,外婆今年八十岁,有严重的失智症。基本上已经记不起来他们是谁,围上兜巾乖乖地等人喂食,像个孩子。
一群人围坐一桌很是热闹,阿慧一边帮母亲弄菜,一边吩咐子悦跟诗盈多吃些。
“我前两天特别请市场卖土鸡的阿钦帮我留一只,这个桔酱是用后山的橘子做的,没有农药,吃吃看!”
“是阿姨手工做的桔酱耶!”子悦很捧场,吃得油光嘴滑,不断大力赞赏美味。
诗盈鼓著嘴说自己正在减肥,吃不下了。
泽良依旧沉默,但都挑骨头比较多的边边角角啃。
阿慧失笑:“你就挑腿肉吧,特地买给你们吃的。”
泽良夹起最饱满的腿肉,撕成一半,放进她碗里:“我也差不多饱了。”
这孩子......她吃著碗里的肉,内心涌上暖意。
外婆微笑地看着他们,一粒米沾在嘴角上,看起来格外可爱。
另一方面,子悦剥了一堆虾,笑嘻嘻地把虾放进泽良还有阿慧碗里。
阿慧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唉呀,怎么让客人剥虾!”
“没事的阿姨,我是剥虾小天才!”
当子悦问诗盈要不要吃虾时,诗盈傲娇的“哼”了一声,说:“不用了谢谢,只有男朋友才可以帮我剥虾。”
泽良冷冷开口:“公主病。”
诗盈反唇相讥,泽良恍如没听见般兀自吃著碗里的虾,让诗盈气得跳脚。
阿慧一边说:“哎呀,惦惦食饭!”,却也被餐桌上久违的热闹逗得乐不可支。

洗碗盘时,阿慧看着泽良在水槽前专注地把泡沫冲洗掉,自己则接过碗盘,用干毛巾擦干。
阿慧看着高大黝黑的儿子,厚实的大手熟练地洗碗。她问:“泽良,你上次带回家那个学妹啊......”
泽良手上动作一顿:“嗯?”
阿慧说:“下次也可以请她来乡下这边看萤火虫啊......”
泽良停下手中动作,看向阿慧:“她不是我女朋友。”
阿慧愣了一下,久久才说:“喔。”
看着泽良又继续不慌不忙地洗碗,阿慧却忧愁起来。
那次跟晓净回来不是好好的吗?
这个孩子是不是太憨傻,女朋友被气跑了?
“妈,”泽良低沈的声音即时打断阿慧,“妳不要胡思乱想。”
“没有啦......”
“我有交往的对象了。”
阿慧手中的瓷碗差点掉落,而后嘴角慢慢上扬:“这、这样啊......下次带她回家看萤火虫啊......”
她好像听到泽良叹了一口气。

那两个孩子去看萤火虫回来后,气氛有点怪怪的。
一群人坐在客厅看着娱乐节目,吃著今天刚采的橘子,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著。泽良帮外婆剥橘子,将每一瓣中的籽与白丝仔细的跳掉。
子悦还是讨人喜欢的笑脸,泽良一如以往的沉默。但阿慧总能从那沉默中读出一点不一样的什么,就像她做鸡酒一样,用闻的就知道米酒比例对不对。
看完萤火虫后,泽良的心情似乎就不太好。

“萤火虫超美的!”子悦拿起手机给阿慧看照片,阿慧凑上前看,连赞拍得好看,跟子悦聊了一会儿。才第一次见面,她是真心喜欢这孩子。虽然看起来是有钱人家,却没有娇气,十分温柔细心。
“子悦,你跟泽良是怎么认识的?”
“就,一群朋友出去玩,刚好就认识啦。”
“哥有一群朋友?”一旁玩手机的诗盈发出质疑的声音。
“你哥只是内向。”阿慧看看诗盈一脸不感兴趣的模样,接着问子悦:“子悦啊,你有女朋友吗?”
泽良出声:“妈。”
子悦愣了一下,微笑说:“没有喔。”
阿慧听到回答,精神都来了:“那你觉得我们家诗盈怎么——”
“我有喜欢的人了。”子悦抓抓头:“抱歉啦阿姨。”
诗盈翻了个大白眼:“妈,我有男朋友了!”
“哎呦问一下而已,你看子悦那么帅......”
“尊重一下我好吗?”诗盈气呼呼的起身回房。
泽良帮外婆擦擦嘴,而后起身收拾桌面,接着也回房。
阿慧无措地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觉得泽良的反应很莫名。她对子悦叹息:“现在的小孩,讲一句都不行。”
子悦依旧笑笑地回:“他们不会放在心上的。”

才晚间九点,山城已是一片静谧。阿慧关了主屋的灯、落了锁,从侧门回到自己房内。她这房插座比较多,诗盈正在一边充手机电一边看影集。
阿慧擦乳液时,说:“泽良今天跟我说,他有交往对象。”
诗盈心不在焉“喔”了一声。阿慧早已习惯女儿爱听不听的态度,迳自说著:“他28岁,也差不多该结婚了,对方会不会嫌我们家乡下又是单亲......”
“吼妈,”诗盈说:“妳不要那么爱脑补好不好。”
“妳哥什么都不跟我讲啊。”阿慧委屈的说:“我连他分手都不知道”
诗盈一边用棉棒掏耳朵一边说:“我是觉得,哥跟上次那个女的只是普通朋友。”
“可是他都把女生带回家了。”阿慧强调:“带回家里给妈妈看。”
诗盈回:“他也把子悦哥带回家了呀。”
“说什么,当然不一样!子悦是男生ㄟˇ。”
诗盈拿起手机准备回房:“我要睡惹,妳不要想太多啦,船到桥头自然直。”

做父母的,怎么可能不想。
阿慧走到母亲的房里跟她一起睡。母亲自从失智后,偶尔半夜会惊醒起来走动,阿慧不放心,大多时候在母亲房里陪睡。
她听着老人家均匀的呼吸声,想着洗碗时泽良的表情,越想越睡不着。
她起身翻出当年母亲给自己的嫁妆,一条样式朴素的金手炼,翻来看去觉得益发沈重。
阿慧喃喃自语:“阿姆(发音ㄚˇ ㄇㄟˊ),这个应该要给泽良的铺娘(妻子)。”
她收好金手炼,更多问题从脑中迸发:“可是,泽良的女朋友会不会嫌我们家单亲啊......”
“我是听淑芸说——就是我国中同学,也离婚的那个啦。她说,她听到自己儿子的女友跟儿子说:‘我爸妈反对我跟单亲家庭的小孩交往’。然后他们就分手了,本来要结婚的欸......”
“淑芸都躲起来哭,不敢让小孩知道,怕小孩更难过。”
“阿姆,当初妳反对我离婚,是不是怕会变成这样?”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母亲可以回答这些问题。阿慧望着母亲熟睡的脸庞,想着也许现在的她也不用为孩子熬白了头发,心里又酸又苦,有些哽咽。
伴随着老人睡去的呼噜声,一个个问题像投入黑暗的虚空之中,问著问著,困意终于如浪潮般涌上。

星期日早晨六点,阿慧一如其他日早早起床帮母亲准备早饭。她知道孩子绝对起得晚,没打扰他们。
没想到小白与小黑跟着一个身影,从坡道上跑来。
一身运动装的子悦,脸上淌著汗,朝气十足的对阿慧说:“阿姨早!”
“子悦你好早啊!昨天有睡好吗?”
“有!睡得很好!”子悦伸个懒腰:“乡下空气真的超棒的,晨跑起来好清爽。”
阿慧看这孩子越看越顺眼,英俊、身体强健、又有礼貌。
可惜有喜欢的人了,真的可惜啊!
“你先跟外婆一起看一下电视,早餐快煮好了。”
“好!”
炒菜的时候隐约听到子悦说话声音,阿慧以为自己听错了,备好饭菜去叫人,发现子悦还真的在跟外婆聊天。
阿慧笑了:“在跟外婆聊什么?”
子悦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跟外婆说,这里很漂亮,菜包也很好吃。”
“菜包?”
子悦有一瞬间的慌张,很快笑回:“我是说昨天的橘子跟桔酱都很好吃!”
“你不嫌弃就好。”阿慧微笑:“一起吃早餐吧。”

稍晚,泽良与诗盈兄妹起床,拖磨一阵子,又到了午餐时间。
众人吃过午餐,看了一下新闻,差不多该北上了。
幸而这次有子悦开车下来,诗盈可以搭个便车一起北上。
小白与小黑像是知道主人要离去,发出呜咽声。阿慧无奈的丢了根肉骨头,两只狗立刻没良心的摇著尾巴津津有味啃起来。
泽良跟诗盈如出一彻,酷酷地说一声“再见”。
子悦真诚地说:“谢谢阿姨招待,阿姨再见喔~”
阿慧拍拍子悦肩膀,说:“有空多来玩,阿姨很喜欢你。”
子悦害羞地笑了笑。
这时外婆忽然“啊啊”的喊起来,众人回头,只见外婆比划著什么。
“妈?”阿慧困惑地上前,看见外婆指著孩子们。
泽良跟诗盈靠近,外婆把十块硬币塞进他们各自手心。就像小时候,外婆经常偷偷塞零钱要他们去买糖果那样。
有些事情,老人家总不会忘。
诗盈红着眼眶抱了一下外婆。
泽良用力握著外婆的手,说:“外婆,要身体健康,保重。”
外婆平静了一会儿,又“啊啊”指著子悦。
子悦一愣,随即靠近蹲下身体,绽开笑容说:“外婆再见,我会再来看您的!”
外婆朝子悦手心塞了一个东西。
阿慧说:“子悦你就收下吧,外婆觉得你也是他的孙子。”
子悦摊开掌心,是阿慧的那条嫁妆金手炼。
阿慧大惊:“阿姆妳什么时候偷拿的?”
诗盈盯着外婆:“外婆,妳认真?!”
子悦急忙的想把金手炼还回去:“外婆,这、这个太贵重,我不能收啊!”
外婆看着子悦,忽然笑瞇瞇的把泽良招来,将子悦与泽良两人的手叠在一起。
小盈用古怪的眼神盯着泽良跟子悦,接着别过头。
阿慧对母亲突如其来的举动惊愕不已,急道:“阿姆,子悦是细俫仔,毋系细妹仔!”(妈,子悦是男生,不是女生)
母亲是不是又记错人,把子悦认成那个女孩了?
然而母亲执著的不肯放手。
泽良忽然严肃的说:“外婆,恁仔细。”(外婆,谢谢你)
子悦俊秀的脸涨红,看着泽良,看看外婆又看看阿慧,不知该作何反应。
阿慧也是呆愣在旁,看着母亲如此执著,只得跟着说:“阿姆,恁、恁仔细......”
到底在谢什么,她也不清楚。
听到晚辈乖巧道谢,外婆才一脸满意地松手,回到平静无波的慈爱面孔,方才的执拗仿佛没有发生过。
这画面让阿慧的思绪飘到更久以前,自己结婚那一天,母亲也是用如此温暖的手,牢牢牵着自己与那时先生的手。
当时的母亲,与三十年后的此刻慢慢叠合。眼神跟今日一样温柔啊。

温暖的四月天,山里的空气中饱含潮湿的气息,像是正在酝酿小小的雨季。
阿慧望着休旅车消失在山林间产业道路的弯道上。临走前,小白小黑吵着要吃饭,在她身旁打闹不休。
她还在混沌的思绪,猛然一阵大梦初醒,就像是模糊的雾气被风吹散了。慌慌张张的回屋,却怎么也止不住还在颤抖的手指。
车子发动前,驾驶座的泽良,深深地看着阿慧,说:“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却给她一个极浅的微笑。
不知为何,那眼神让她想起泽良第一次叫自己妈妈的时候,很小声,却很清楚。
那一声“妈妈”,让心肝内好沉的愁虑,一下就被那双黑亮而温柔的眼神抚慰了。
心变得软软的、酸酸的,还让眼眶红红的。
她听见了,泽良的心里话。
End
作者: Antarcticite   2020-11-13 19:39:00
写的好温柔,喜欢!
作者: jessica86214 (莫柳)   2020-11-13 20:21:00
好温柔又暖心的故事QAQ
作者: ilovecat0310 (蛤蜊波特)   2020-11-15 07:5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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