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彭育章后来也没有出门。他吹干头发,钻进了被窝,背靠在枕头上。他戴起耳机,捧住手
机看影片。我松口气,不然他来聊天,总有些尴尬,好像接不下去。他在旁边,虽然仿佛
不关心我和周稚河这里,我也感到侷促,无法随便说话。我和周稚河就靠着床头各坐在一
边,我和他各自玩着手机游戏,一面传讯息。电视机持续播著新闻,房间里不是完全静悄
悄的。偶尔我们说话,也还是低声。
我低低地伸出一手,示意周稚河猜拳。他赢了,我传出讯息:‘你赢了,你先洗澡。’
周稚河:‘谁理你。’我:‘你理我。’
周稚河:‘刚才你没说猜拳要干嘛。’我:‘好,重来,输的人先去洗澡。’
周稚河:‘可以。’
再次猜拳,周稚河出布,我出了剪刀。我得意洋洋向他看去,他无语,不过放下手机起身
。他拿了衣物,便进去浴室。突然我有些尿急,连忙下床,正好他要关门,我拦了一下:
“等一下我要进去!”
周稚河默默地看来。我忸怩著道:“先让我上厕所。”
周稚河道:“哦。”
我道:“干嘛?”
周稚河道:“没有。”
我走到马桶前,回过头:“你不要站在这里。”
周稚河道:“为什么?”
我道:“你在这里,我怎么尿?”
周稚河道:“要教你吗?”
我翻了个白眼:“谁要!”
周稚河抿了抿嘴,转身出去了。他关了门。过了一下子,我打开门,他就靠在对面的墙壁
站着,两手抱在胸口。我才注意到,刚刚他便把外衣脱了,上身只有一件短袖上衣,他手
臂皮肤冒出点点的小突起。房间只有冷气,温度调高了,也还是比较冷。
我别扭地道:“那个,我好了。”
周稚河放开两手,点了点头。他进去就关了门。我走回床边,彭育章依然躺在床上看影片
,只是他眼皮已经在打架。我重新拿起手机玩游戏,突然有人打来电话。是曹凌隽,我接
了起来,听见那头闹哄哄的。他的音量有些大:“你住几号?”
我道:“九一二,怎么了?”
曹凌隽道:“我们想去购物中心,一起去?”
我看看时间,道:“那边快关了吧?”
曹凌隽道:“还有一小时。不然,我们去找你?”
我瞧了一眼彭育章,他看起来几乎是睡着了。我道:“我们这边有人睡了。”
曹凌隽道:“这么早就睡了?”
我道:“嗯。”
曹凌隽道:“不然你来我们房间,王俊为蔡秉豪他们也在这里。”
我感到懒散,就道:“其实我也想洗澡睡觉,今天早上太早起来了。”
曹凌隽沉默了一下,才道:“好吧,那明天……算了,明天见吧。”
我道:“嗯。”
那边挂断了。我并不觉得曹凌隽有什么不高兴。也没有放在心上,我记起还没有告诉父母
亲已经进了饭店,昨天母亲提醒了许多次。我和母亲传完讯息,躺回床上继续玩着手机游
戏。新的战斗游戏,对战方式是出牌,我没有想好,不小心就浪费了好几张卡牌。
不知道多久,周稚河从浴室出来了,头发湿漉漉的,他把一条浴巾搭在肩膀。平常在学校
,我不可能看过他头发湿透的样子。一年级上游泳课,当时不熟,也不会有印象。他前额
头发的湿气仿佛渗进了他的眼睛睫毛,有些润泽。
周稚河像是要看来,我连忙道:“换我去洗了。”
我放下手机,立刻下床。我匆忙从大背包中翻出衣物。从他身边经过,我感觉他整个人都
带着滚烫的水汽。也不知道为什么紧张,不敢看他。他并没有叫住我。关上浴室的门时,
听见吹风机嗡嗡的声音。我把东西放在干燥的台子上,照着镜子,浴室的光线昏黄,镜子
里的我的脸皮也有些黄晕晕的颜色。我心想,还好不是脸红。我平复了心跳,脱光了衣服
,进到淋浴间。
等我洗好了,周稚河头发早已干了。我走出浴室,他坐在窗帘前面的沙发上,拿着手机,
手指在上面划著。电视机仍旧开着。彭育章不知何时真是睡着了,他的耳机没有拿下来,
手机丢在床边的桌子上。周稚河仿佛不知道我已经洗完澡,他不看我,也没有说话。我也
不出声,自顾自收拾东西。我打开吹风机,随便吹着。吹风机的声音吵,彭育章也没有醒
来。
我的头发不长,几下子便用好了。我向周稚河看去,我们视线相对。
我一顿,周稚河开了口:“要睡觉了吗?”
突然我觉得别扭,脱口:“我,我看一下电视。”
周稚河表情不变,他道:“那我先睡了。”
我默默地点头。周稚河起身,上了床。我拿起遥控器,站在床尾,把电视频道换了又换。
没有一个节目有趣。越看下去,越好像尴尬。我关了电视,转过身。周稚河躺在靠近窗帘
的那头,他没有睡着,半靠着枕头,拿着手机看着。我愣了一下。
突然他看来,我就道:“要不要关灯?”
周稚河道:“嗯。”他直起身,关了床旁边的立灯。
可是床上方的灯泡还是非常亮,还有墙壁的灯。开关在门口,我全部按掉,房间立刻整片
漆黑,就连浴室的灯都灭了。陈进德也还没有回来,就又留下浴室外面走道的灯。床的那
边没有什么光线,几乎摸黑前进。我回到床边,周稚河又躺着了,他背对着。双人床只有
一件被子,我拉开另一端,躺了进去。莫名地小心翼翼,不敢随便。周稚河始终不动。我
眼睁睁地对着天花板,仿佛心不在焉似的,好像有什么想法冒了出来,但是一下子又不知
道飘到哪里了。隔着一张小桌子,另一张床上的彭育章持续呼呼大睡。我想了一想,侧过
了身。
我低声道:“你睡着了吗?”
周稚河没有回应。我看着他的背脊,发呆了一下子,忍不住伸手触摸那一排突起的骨头。
他立刻翻过身。我呆住,看了清楚他的目光,毫无睡意。他不说话。我就道:“刚才我叫
你,干嘛不回答?”
周稚河开口:“我说我要睡了。”
我道:“但是你又没有睡着。”
周稚河不语。我道:“我没有跟别人同睡过,除了我爸。”
周稚河就说:“哦,愿意叫爸爸了?”
我白了一眼,他隐隐笑了。突然我的脚碰到了他的一只脚。我吓了一跳,立刻翻身躺平。
他不出声。我一阵窘,瞥了瞥他。他躺了回去,看着天花板。他没有闭上眼睛。我不知道
他为什么不说话。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有种紧张,不自在。我觉得不要乱动,不然我
们的脚或手又要撞在一起。霎时有个声响,一下又一下,充满整个房间,全都是彭育章的
打呼声。他本人毫无感觉,翻过了身,继续发出重重的鼾声,没有停止的迹象。
我转过头,周稚河也看来。我扯了扯嘴角,道:“也太大声了。”
周稚河道:“嗯。”过了一下子,又说:“要不要换位子?”
我一愣:“啊?”
周稚河道:“我跟你换,你睡这边。”
我道:“那你也不好睡,反正只是一个晚上。”
周稚河只道:“快点。”
我只好爬了起来。我以为周稚河要我直接从他身上跨过去,他挪过来。没想到他也要起来
。床垫太软了,我没有踩稳,跟他撞在一起。他往后倒,我也就往前摔在他身上。我的下
巴和他的下巴碰在一起。
我低叫道:“好痛。”
周稚河无语。我抬头看去,他面无表情,但是他的眼神仿佛流露出两个字——白痴。
我一时讪讪,连忙摸摸他的下巴:“没事吧?”
周稚河拉开我的手,道:“不要乱摸。”
我堵了一下,道:“会不会痛?”
周稚河道:“那你会不会痛?”
我道:“痛啊。”
周稚河便不说话了。我憋了口气,就要起来。他把我按住。道:“干什么?”
我道:“我要爬过去啊。”
周稚河抬起眉:“你要怎么爬?”
我瞪着他:“不是要换位子?”
周稚河无言了一下子,才道:“你先躺回去不要动,我起来跟你换。”
我无话可说。是我误会了。
周稚河下了床,我连忙挪到里头,他才又躺上来。我睡在他刚刚躺过的位子,床单上仍有
余温,仿佛也有他身上的气味。其实我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都是饭店沐浴乳的香气,可
是,还是忍不住心痒痒的。
我翻过身,看了他一眼,不禁道:“这上面有你的味道。”
周稚河就道:“不要乱说。”无声了一下,又说:“你又不知道。”
我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对上他的目光,霎时顿住。我觉得不敢看他,不是害怕,
刚刚那一阵窘、又紧张的情绪回来了。
周稚河道:“为什么不说话?”
我垂下眼皮:“说什么?”
周稚河不作声,他在被子底下伸出手来拉住我的手。我向他看去:“干嘛?”
周稚河道:“紧张什么?”
我道:“哪有。”
周稚河道:“你的脸很红。”
我抿了一下嘴,道:“哪有。”
周稚河微笑起来。
我哼了哼,道:“你最好看得到,这么暗。”
周稚河道:“那我靠近一点。”
他的脚碰到了我的脚。我微微闭眼,他的嘴唇贴紧了我的嘴。他搂着我。他和我接吻。我
仿佛觉得听见了他的心跳,噗通,噗通。我睁开眼,忍不住摸他的脸颊,有些热。他目光
低垂,我就抱住了他。我和他的腿勾在了一块。
突然,打呼声停了。
我睁开眼,僵住。周稚河翻过了身,可是他在被子里握紧了我的手。我瞥见彭育章从另一
张床上爬了起来,他像是恍恍惚惚的,慢慢地走向了洗手间。听见几丝动静,一会儿,他
上完了厕所,走了出来。他仿佛朝我们这头看看。我急忙闭眼。过了一下子,听见他打鼾
。
我松口气,睁开了眼睛。周稚河侧过头来,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都不说话。我和他一
只手仍旧握著。我感到他手心的温度,现在我和他这么靠近,可是,一点也没有前面那样
子的不自在。
我们安静地躺着不知道多久,彭育章的打呼声渐渐沉重又响亮。我用小指头挠了挠周稚河
的手心,他马上扣住了。我问道:“几点了?”
周稚河道:“不知道,很晚了吧。”
我道:“陈进德还没回来。”
周稚河道:“嗯。”
突然我想到了,就道:“你以前有跟别人同睡过吗?”
周稚河道:“有。”
我道:“哦——”
周稚河看来:“你自己要问的。”
我撇了撇嘴,就道:“什么时候?”
周稚河道:“国中毕业旅行。”
我道:“噢。”
周稚河抿著嘴笑。我横了他一眼:“笑屁。”
周稚河道:“那你国中毕业旅行自己睡吗?”
我道:“我没有去。”就告诉他,当时感冒发烧,学校叫我待在家里。看他点头,又问:
“你们也这样睡?”
周稚河无语。我道:“干嘛?”
周稚河道:“没有。”
我道:“那时候你跟谁睡?”
周稚河道:“还可以跟谁睡?当然是国中同学。”
本来我真是随口问问,听了回答,突然就记起来,他说过,一年级他被人四处宣扬他是同
性恋,因为讨厌他的人看到他和他的国中同学——怎么样呢?当时他没说下去,我也没问
。其实,我也曾经好奇,他是怎么确定?他跟我一样吗?在那种尴尬又慌张的情况下对男
生有了反应。
他国中毕业旅行和他同睡的同学,会不会就是……
我没有问,因为有人开门关门。陈进德回来了。我和周稚河不再说话。大概陈进德看见灯
关了,动作轻微,他走了进来,仿佛往我们这边看来。我侧躺着,立刻闭上眼睛。周稚河
隐约动了一下,他仍然握着我的手。
浴室的门关上了,一会儿传出了水声。在房间里,彭育章的鼾声隐隐约约似乎减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