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日本落地,还没出海关,三人就被机场的专员接走,直接从快速通道入境。机场专
员将三人护送到几个保镳模样的大块头面前便离开。
接着由保镳们开著名车护送,前后还有车队开道、随行,阵仗大却低调,伪装得日常
感十足,混在马路街道上,和一般民众无异。
但一路静默让君酌显得太过焦虑,始终紧紧挨着身边的前辈,还因此被采铎取笑“只
有这个时候才知道可爱”。
凌霄像是独自与世隔绝一样,文风不动。君酌记得前辈懂日文,但任何要求全是采铎
转告翻译员,再由翻译员传达给保镳们,就连采铎说起话来,也是掩著嘴轻声细语、不疾
不徐,君酌焦虑了好半晌才发现,他们的工作早就已经开始。
接着三人被接到和服店铺,店家来引导入店整装,那一票保镳才没跟着。
穿着精美和服的女店员领三人先去看新制好的,即将要穿在主角凌霄身上的十二单衣。
偌大的和室里早架起了一件件衣裳,由外到内层层明艳,织染绣工皆无比精致,一眼
望去九层之多,看得君酌头皮发麻,偷眼瞧瞧采铎,竟也是满目忧郁,别的不说,就光说
穿完全套里外上下要花多少时间,就足够让人晕厥。
因主要的唐衣是牡丹色,且采铎要穿的唐衣配了水浅葱色,凌霄帮临时才加入行程的
君酌挑选了萱草色唐衣,就用店里现成的五件式,款式与采铎相同。
店员终于领着他们三人分别更衣,采铎和君酌着装完成后再到侧厢和室去梳妆预备,
整理好从荟萃堂千里迢迢带过来的茶品茶具茶点。
君酌发现涂在脸上的不是铅白也不是白粉条,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欢呼……幸好被大腰
小腰缠着跳不起来,否则真的会被凌霄抽死。
总之等到大前辈终于整装完毕后,太阳也下班了,难为外头的保镳、司机们等到此时
此刻,三人终于重新出发前往真正的目的地。
在车队护送下,三人终于来到目的地,果然是一幢相当气派的日式建筑,十分宽敞,
在东京能拥有一处包含前庭后院,又聘雇多名保镳、佣人的私人住宅,主人的身分与财力
皆可见一斑。
在主车驶近前院之前,也许由于已被告知过,所以撑累了身子而稍微转头略作活动的
君酌,看见姜聿星出现在保镳群中时,并不惊讶。
他也没时间细想,三人便被接出车,迎进屋内。重头戏正式登场。
宽敞明亮的和室里,一身正式黑色和服的老先生已经坐在里头,尽管已高龄重病,仍
坚持正襟危坐。
管家将纸门推开,门外月色衬著一位宛如曼珠沙华的艳红丽人。
凌霄踏着洒落在榻榻米上的月光缓缓前行,身后两名侍者各捧著琵琶、漆木盒随后,
直到凌霄停在月光落进室内的尽头。
管家将纸门拉上,将外界的一切再度隔绝。
老先生的眼神有如寒樱逢春,生命的光芒再度从枯槁的身体中绽放开来,凌霄迎上这
样的眼光,步步趋前,到了老先生面前三尺处的茶桌,才小心翼翼地跪坐下来,身后的采
铎从左旁一一布上茶具,又退到侧边去以烧水壶取来主人家早先准备好的热开水。
抱着琵琶的君酌跪坐在凌霄右后方,眼观鼻、鼻观心的,一声不响。
这次荟萃堂专门准备了双人茶具,形式简约但更为精致,成套都是老师匠亲制的景德
镇陶瓷,青白釉、无纹无花,特别素净高雅,也更显茶汤色泽。
首先须温壶、温杯。凌霄缓缓向老先生行礼后,从十二层衣袖里露出的青葱雪指,提
起烧水壶将热水浇入茶壶中,飞泉如练,水烟如雾。凌霄左手扶起右手的宽袖,露出手腕
来,将热水从水壶中注入茶海中,再以茶海注满前方两个斗笠杯,从容缓和的节奏使得手
与彩袖像飞在云端的祥瑞鸟。
温过壶与杯后,凌霄再将茶海与品茗杯内的热水弃置在水方内。
凌霄拿取茶罐轻轻旋开,彩衣与纤指覆在脂玉色的小罐上,仿佛看着就能尝到醍醐的
香甜;接着又拿起茶则舀出罐内的乌龙茶茶叶,层层墨翠生出阵阵清香,足可为心神增添
一袭悠然清凉。
冻顶乌龙是老先生第一次参加苏慕的茶会时,凌霄为他冲泡的第一壶茶。
茶叶撒入茶壶,舒爽的沙沙声响如双耳良伴,烧水壶倾倒出的热水宣告正式要熬炼出
一壶好茶。
茶的第一冲用于舒展与清洗茶叶,在二次温杯后弃置,但这一冲在覆上壶盖时会让茶
水自然漫出,所以壶身也沾满了茶水,凌霄提起茶壶时老先生突然动了动,凌霄停下,老
先生从身上取出手绢,采铎一瞬间就懂了老先生的意思,但仍然保持着完美的席间礼仪,
捧著漆案,缓和而优雅地接过那方折叠得一丝不苟的西阵织手帕。
手帕上的图样与凌霄身上的唐衣相同。
“给凌霄君拭壶。小小心思,不成敬意。”老先生以日文简单叙述,但即便只是几个
字,也说得十分辛苦。
凌霄拿起手帕,报以温润而清浅的笑容。擦拭壶底的手巾向来是茶具组的一部份,但
老先生的心意还是十分细腻的。
因此凌霄取用了手帕,右手执壶,左手垫着手帕托住壶身,将茶水再度温过茶海与茶
杯,然后倒入茶具下方的双层茶盘内。
这一冲让真正的茶香弥漫而出,幽幽浮动,热气也蒸散,一股清彻暖香带动了茶的灵
魂,如仙人飞升。
第二冲的热水备妥,采铎再将烧水壶的水注入茶壶中,西阵织手帕拂过壶身壶底,将
茶水注入茶海,再倒入杯中。
琥珀色的茶汤在纯色的杯中清澈明亮,一见明心,凌霄总不禁对如此的清香与色泽展
露出最温婉的笑容。
“比雪花更洁白,比月色更矜贵,比溪水更清澈,比茶香更温润。”老先生落下眼泪
,像吟咏和歌般说道。
凌霄将茶杯轻轻拾起,置于茶托:“这是在下为先生特地拣选的茶叶,万里寻一,承
蒙先生喜爱,在下喜不自胜。”
“我这一生遇见的人太多,珍贵的仅只三人,唯独凌霄君无法成为我的寄托……凌霄
君终归是月宫之人……就算老夫寻到真正的蓬莱玉枝,也无法留住你……。”
凌霄不回答,只缓缓起身,慢步走到老先生面前,先跪坐下来,再挺起身体倾身向前
,将自己怀中练色的手绢取出,为老先生拭去泪痕。
“先生若说凌霄是月宫之人,那么在月之国的车马来临之前,就让凌霄陪在先生身边
吧!”
“生命似如滴露,如幻似虚,相逢既相知,逝不足惜。”
(命やは 何ぞは露の あだものを 逢ふにしかへば 惜しからなくに)
老先生吟诵完这首和歌,泪珠恰巧落在凌霄手指上,渗入了手绢中。
“今收先生一泪,凌霄以一曲还之。”凌霄将手绢收回,揣入怀中,又退后两步,朝
身后微微招手。
“年月如逝水,还愿时光能覆返,只冀时逆溯,能带过往吾龄者,共归复得青春在”
(逆样に 年も逝かなむ 取りも敢へず 过ぐる龄や 共に归ると)
凌霄回咏和歌时,君酌已起身将琵琶送到凌霄手中,再退身等在两步之后。
凌霄左手按弦,右手弹拨,圆润饱满却清澈的弦音铮𫓩而出。
这是前不久凌霄才为老先生作好的新曲;苏慕收到了老先生派人跨海送来的请帖,连
夜与他商量,知道是老先生临终心愿,虽说他在荟萃堂从没应谁的邀出过门,但这次没怎
么考虑就答应了下来,并着手为老先生作一首曲子,也是对两人相遇相识的纪念。
弦音交错,如雨如珠,既有传统的典雅韵味为根基,又有新曲的活泼力道作张力,悠
扬平缓之中能寻见力道。
老先生生平三起三落,激越且精彩,不负他活过一遭,尤其是他初恋的女子与他的发
妻,更是戏剧性的经历,两个女人成为他心灵的寄托,然而五年前丧妻后,老人突受政治
对手的痛击,险些一蹶不振,幸而偶然受邀到苏慕的茶会,才有幸遇见凌霄。
老先生与凌霄一见如故,引为知音,那一日之后老先生便成为荟萃堂的座上嘉宾。他
知道眼前丽人实为男儿身,但为知己而澎湃的心绝不假,这也是他晚年时为名誉,重新插
手政坛拚搏一场的力量来源。
音韵渐收,婉转不绝,若有余香袅袅旋绕,能以忘情。
“老夫想起了当年初见凌霄君时,仿佛重生的心境。”老人在曲终后露出笑容,又有
些自嘲意味:“凌霄君见笑了,当初和那些年轻人一争高下,虽说是为自身名誉,但的确
是凌霄君使我心胸激动,也请代老夫再向苏慕君道谢吧!没有她的帮助,老夫也不能痛快
的赢一场。”
凌霄此时还抱着琵琶:“凌霄受伏见先生垂爱,心中甚是感激。伏见先生的心意凌霄
一定亲自转告苏慕。”
“凌霄君,请再为老夫弹奏一曲吧!
“搔暮天昏闇,愿自天降零如此,春雨使天闇,濡君着衣滞路险,留驻君足不令行。”
(搔暮らし 如は降らなむ 春雨に 濡衣着せて 君を留めむ)
“君今欲归去,吾人惜别不令还,妍哉也樱花,请散缤纷埋道路,直至户惑失归途。”
(强ひて行く 人を留めむ 桜花何れを道と 惑ふ迄散れ)
凌霄再度拨弄丝弦,奏起了他们茶会初次相遇时,老先生听了又听的那一首歌。
三人离开大宅时,天色已逐渐泛白。保镳的车队护送他们离开,君酌诧异地发现姜聿
星居然还在院外保全队当中,他们这一趟说白了是来给老人“送行”的,没有明定离开的
时间,所以姜聿星说不定就这样在院外站了一宿等了一宿。
上飞机前老先生的管家传来消息,说他们家主已经安详离世,死时手中还紧紧握著与
凌霄互换来的手绢。
头等舱里采铎正准备小睡一觉,没想到后辈又窜了进来,本来宽敞的舱位瞬间又不宽
裕了。
“你不累吗?去睡觉!”采铎开始觉得这后辈不可爱了。
“累死了!坐着不动比端盘子还累。可是我睡不着,我就问问,姜聿星怎么回事?我
到荟萃堂一年,看他这人偷偷摸摸,简直跟踪狂一样,默默跟着凌霄一年,变态吗?”
“啧!他这样缠着凌霄,都半辈子了!”
“这种私生饭不用报警吗……嘿!采铎你也是共犯耶!”君酌想到眼前这位前辈,就
是每每挑些凌霄的小东西偷偷传送给姜聿星的人。
“你这什么大惊小怪的三姑六婆心态?”采铎翻过身,摆出不理人的态度。
“前辈前辈,”采铎努力不懈的蹭上去:“你偏帮着姜聿星,表示这人还是不错的,
他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采铎又叹一口气:“你现在是想撮合他们两个吗?”
“这是你在干的事吧!他们一个崔莺莺一个张生,你就是那个不请自来的小红娘。”
“这比喻不好,唐版坏兆头,元版太俗艳,你再认真想想。”采铎笑得玩味,又翻过
身,枕着手在脑后,直直看着君酌。
“我跟他们接触得又不多,刘默暄知道又不讲,我怎么会知道?”
“呵呵呵……上个礼拜有个水墨大师的茶会,记不记得?”
“嗯,他还有一个跩得二五八万似的,可是后来天天来找你的儿子。就那位大师
吧。”君酌一想起就差点翻白眼。
“大师本人的点评倒是不错,还记得他怎么说凌霄吗?”
“……”君酌还记得当时当场的景况,只是分不清那位大师究竟是称赞还是贬抑,所
以特别在意:“大师本人说,凌霄就像桃花源里的人,近在咫尺也远在天边,可及不可触
、可遇不可求,画皮难画骨。”
“You got it! 重点记下。”采铎又想到什么似的快速坐起身来:“昨天晚上伏见先
生也说过,凌霄是月宫来的人。你知道辉夜姬吧?”
君酌点点头:“这岂不是更坏兆头?”
“但是没比这更传神了。有一次,没有第二次,不同世界里的人终究不可能在一起。”
采铎说著又躺了下去,真的疲惫不堪了似的。
君酌总算稍微明白了一点,叹了一口气:“那姜聿星是图个凄美吗?都不累不哀伤啊?”
“就是说啊!看得我都重新相信爱情了。”
“……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跟Evan只是炮友?”
“回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