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影之八
一直到家主的影笑着觑他一眼，拍了拍手，身着黑衫
的人影自内室转出，遥遥出现在重帘之后，他都没有
实感。
他的影的身影一如梦中之人，劲瘦挺拔，大约比他
还高一些。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黑衫人无声走到近前，沉默地
跪在了重帘之后，伏下身子，对他叩首。
满室静寂，仅有咫尺近处，重帘之后，那道沉默的，
花离去之后，默默伴他甚久的身影。
就像光投注影的时候，总是没有声音。
确实是这样的，影总是低伏于地，不经意隐在人的身后，
就像在梦中的时候，冬日冷峭的日光削落枯枝，默默
铺开了满地浅淡的剪影，云来时隐去，云去时，它仍然
在那里。
他神态自若，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隐在袖中的手心
发凉，有点抖。
家主的隐含笑看他，轻声说道：
“去吧，看看他，莫揭帘便是。”
“这个家里头争得凶狠，可专出痴情种，你呀莫怪你爹，
日后若有万一，也……别学他。”他甫站起身，对方又
补了这样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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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探向重帘之时，他能听见身后，站在家主的影身后，
神态冷肃，始终沉默不语的黑衫老者似乎便要出言制止。
然而他也不在乎，他仅只是想用手去描摹对方的身影。
人的手确实有些奇怪，想抓握住一样东西，或者留住
一个人的时候，指骨会高高隆起，甚至青筋毕露，只有
放手任其离去，垂落平摊之时，手上的线条才能平缓
下来。
眼下他的手则介于两者之间，他伸手触碰眼前的帘幕也
仅是不想让自己发抖。
“抬起头来。”他努力稳住声线，轻声说道。
然而帘后之人直起身子，就著跪姿抬首望向他的时候，
他的手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只因为他看上去，真的很像花，特别像梦里的花，长大了
之后的样子。
也不知是否夜梦缠身，又或重帘阻碍，他看花了眼。
“你喜欢吃什么？”他忍着眼泪轻声问他。
帘后之人始终看着他，目不稍瞬，将他近乎失态的模样
默默收在眼底，良久才低声说道：
“花糕。”
“第一次尝……在哪里？”他不敢继续看他，只微微仰头，
试图把噙在眼里的泪花给眨去。
“幼时于花丛深处，有人相赠，至今……不敢或忘。”
他的影的声音清清冷冷，就像梦境里头冬天的阳光，可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有些低哑，许是说完这句话，
他又再度伏低身子，对他伏首，听上去有些发闷。
“可有名姓？”此时他已然放弃克制自己，如果眼泪流
下来，也许他还能把帘后之人看得更清楚一些。久未
相见，他真想能像眼下这样，一直看着他。
“影……原无名姓，求主上赐名。”他的影，或者说，
他的花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缓声说道，其中仿佛有
说不尽的苦涩。
“影的规矩是铁牌缴回，便再无此人。”家主的影轻声
提示了一句，随即低咳起来，今日天寒，听闻他昨日
还病了一场。
“我叫你风，可好？”他含着眼泪低头看他，脑海之中
蓦然闪出了隐在花丛之中的小小少年那对平静而明亮
的眼；以为他回不来的时候，书阁之外，因为他让他滚，
而微微晃动、随即灭去的灯火；那枚笼罩在温柔日光下
的永不凋零的木花；雪白的月光之下，缘他一问，窗纸
之上悄声掠过的那道浅淡的剪影；受罚之后带着血腥气
的无声的缄默；他坚持不肯收下，去而复返，至今仍
存放在他床畔暗格之中的有续命奇效的丹药；那颗上头
刻着不气，他不时要摸两下解气的圆滚滚的石头；每逢
他归来，必定会响起的孤悬在他居所簷下的风铎；还有
历经考校之后，带着允诺的一点朱红，终于返家的小小
木船；还有午后刚刚睡醒，他弯身为他批衣，挨得极近
的那一刻，当时他仅只是小心翼翼的一拢他的发，仅能
令他感觉到他掌心的余温，便即松手而去。
“好。”他的影低声应道，这也是他第一次亲口对他
说出他的允诺。
他好像也没驳过他的话，始终常相左右，未曾远离，
只是他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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