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陌千翠醒来的时候怔了很久，才确认自己还“活着”。
　　……为什么他还会醒来？
　　愣愣地盯着看了数日已经熟悉了的东宫屋顶，陌千翠在心里纳闷著。那毒发作得又快
又狠，他怎么可能没死？
　　耳边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陌千翠勉强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正好看到心月一面揉
眼睛一面朝他走来。当心月看到陌千翠睁着眼睛看她时，她愣了愣，又揉了揉眼睛仿佛怕
自己眼花看错了，才调头跑向门口，大喊：“大人醒了！冬秦！快去通知殿下跟御医！”
　　……好像前几日也听过这句话。
　　“……咳！”陌千翠想开口，喉咙却一阵刺痛，让他难过地呛咳起来。
　　心月又咚咚咚地跑了回来，着急地对他道：“大人您先别开口，您的喉咙伤得厉害，
我把药茶温一温再拿来，您等一会儿，我很快就来。”
　　陌千翠看着心月匆匆忙忙又离去的身影，脑袋还有些混乱，除了喉咙隐隐作痛外，四
肢也使不上力，不晓得是毒药的后遗症还是前一次风寒还未养好的关系。
　　心月很快端著药茶回来了，药茶不似前几日的药汤那样又浓又苦，除了无法掩藏的药
味，还有一股茶香，喝起来颇为顺口。陌千翠慢慢喝完了一整杯，身体似乎也稍微暖和了
起来。他把空茶杯还给心月，正想询问自己昏迷多久，才一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人，您伤著了喉咙，暂时不能说话。”心月赶紧道：“在伤处复原前您都不能开
口，而且您的体内还有残毒，这段时间您需持续饮用药茶和药膳，才能痊愈。”
　　陌千翠点点头，即使心里还有满腹疑问，也只能暂时按下。
　　不一会儿御医来了，细细替他把脉后交代了一堆事情，陌千翠听着听着越来越发昏，
幸好心月在一旁一字不漏地记着，陌千翠便放心地走神。御医留下一张药方和食膳的菜单
，心月让冬秦来顾著陌千翠后，便亲自准备膳食去了。
　　冬秦和心月相反，极少主动开口，陌千翠也不期待能从他口中听到什么，便躺在榻上
闭目休息，一面想着等等楚云天来的时候会对他说什么，他又该如何面对楚云天。
　　然而他从天还亮着的时候醒来，躺在床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到入夜后玉轮高挂天
空，都没有等到楚云天。
　　陌千翠每次醒来心月都会让他吃一些温热的药膳，他身体太虚弱，一次吃不了太多，
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吃。到夜里他醒来时，听到打更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惑与不安
，拉了拉心月的衣袖，以口型无声问她：‘殿下呢？’
　　心月猜都不用猜陌千翠在问什么，她心里也很纳闷楚云天为什么迟迟没有过来，只得
道：“殿下他……您刚醒的时候我就传消息过去了，可能……可能殿下还在忙……我去问
问东宫的姊姊，看殿下回来了没。”
　　小姑娘很快去了又回，表情不太自然地告诉陌千翠：太子今夜在别的地方休息，没有
回东宫。
　　陌千翠脸上写满失望，躺回榻上把自己埋在被褥里头。
　　心月不知所措地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陌千翠应是睡了，才转身把睡前的一些工作做
完后，窝进房间角落她的小床榻里休息。
　　她方才向陌千翠说了谎，她不擅长说假话，自己都觉得刚刚她并没有骗过陌千翠。
　　她以前待过东宫，宫中还有不少她认识的人，她刚才出去找人探问消息时碰到以前和
她感情不错的宫女，宫女告诉她，楚云天一个时辰前就回宫了，听到陌千翠醒来的事也没
有说什么，直接回了寝殿休息。心月怕如实告知陌千翠会难过，扯了一个谎瞒混过去，但
似乎并没有比较好。
　　心月心中的纳闷不比陌千翠少，她也很想知道楚云天为什么不赶快来探望陌千翠。
　　几日前陌千翠失温昏迷的时候楚云天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一听到他醒来，马上抛下
手边的事情过来看他。而这次陌千翠服毒自尽，毒性甚强，危险性是之前的数倍，那日发
现他服毒时楚云天整个人都快崩溃了，大半夜疯了似地把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找了过来，
在御医抢救的过程中一直站在旁边，好不容易御医宣部陌千翠脱离险境后，楚云天才放下
心里的大石头，却一言不发便转头离开，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她有听到宫中的人在讲，太子出征在即，这几日不是在枢密院就是在军营，心月也不
知确切是哪天要出发，心中暗自替陌千翠担心不已。
　　第二日陌千翠的食欲变得很差，药膳吃没几口就摇头不吃了，药饮也喝没多少，镇日
躺在床榻上休养。心月犹豫了好半天，请东宫的宫女帮忙传话，替陌千翠央求楚云天来看
看他。
　　太阳下山后，她终于盼到楚云天来到陌千翠的寝房。然而楚云天脸上并不是心月以为
会看到的忧心忡忡的表情，而是冷若冰霜，令人不寒而栗的表情。楚云天和陌千翠相处时
一向都是带着温暖的笑颜，心月已经很久没看到楚云天这样严峻的脸色了，不禁有些害怕
，把陌千翠从床上扶起来后便退到了门外。
　　她忍不住开始怀疑，是不是事件有了完全相反的发展，比如她家大人真的与清尚通敌
被太子殿下发现……
　　不，不可能。心月摇摇头，把这个想法驱逐出脑袋。
　　她家大人宁死也不会背叛太子的。
　　想到这里，心月却又一顿。
　　难道，陌千翠吞毒自尽，就是这个原因……？
□
　　房内，楚云天站在床榻前，陌千翠已经被心月扶起来坐着，然而他只看了楚云天一眼
就低下了头，楚云天脸上是他未曾见过的严峻表情，他不敢看，心虚地躲开了投射而来的
视线。
　　陌千翠无法出声，楚云天也没有开口，房内一片寂静，令陌千翠更难受了。他忍不住
又开始颤抖，头低得几乎快贴到膝盖上。
　　楚云天看着陌千翠，终于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陆修已经伏诛了。”
　　“！”陌千翠浑身一抖，更不敢抬头了。
　　“吾不知道为什么你宁愿自尽也要保他，但吾不可能留他的命，这点你早该知道
的。”楚云天又道。
　　陌千翠没有反应。
　　楚云天突然抓起陌千翠的衣领，强硬地把他拉了起来，逼他看着自己，此时脸上已不
是严峻的冷脸，而是充满怒意，双眼中仿佛有火在燃烧：“你明知道吾爱你，知道吾花费
多少心思保护你、照顾你，为什么，你却这么轻贱自己的性命？”
　　陌千翠第一次见到楚云天盛怒的模样，全身发抖，却只能懦弱地移开视线。
　　“宫中险峻，如果可以，吾也不希望让你入宫，但时间无法倒转，为了让你平安，吾
费尽了心力，再累吾也甘愿，只要看到你平安的样子……你来自清尚一事，吾也摆平了，
陆修的身分吾早就晓得，只是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等时机成熟时一网打尽；好不容易走到
了这里，不是为了大仪，是为了你……吾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却在吾面前服毒自尽…
…你若死了，吾的努力都成了笑话，你为什么要这样？吾一度以为你真的还心向着清尚，
故意以死来打击吾，但吾知道你不可能背叛吾，吾说过相信你，就永远相信你。但你……
你……”楚云天的怒气突然消了下来，他的话断在半途，声音变弱许多：“吾已经不知道
该怎么做了，吾只希望你平安活着，你却想死，你会怪吾把你救回来吗？千翠，你究竟想
要什么，吾真的不知道……但是吾求你，别死好吗？只要你待在吾身边，吾所想要的只是
这样而已……就连这样你都不愿意吗？”
　　楚云天的手松开了陌千翠的领子，陌千翠跌坐回榻上，他想开口喊一声云天，却忘了
喉咙的伤还在，才动口就一阵刺痛，让他忍不住按著喉咙干咳了几声。
　　楚云天被咳嗽声唤回了理智，很快收敛失控的情绪，转眼又是原本温文儒雅的样子，
拿起放在床边的茶杯递给陌千翠：“喝一点，喉咙会舒服些……”
　　陌千翠沉默地接下茶杯，慢慢饮下杯中早已凉透的药茶，喝完后就抓着杯子，低垂著
头，不知道能怎么面对震怒的楚云天。
　　楚云天已经冷静了下来，在陌千翠身旁坐下，轻声道：“你服的毒药性极强，要不是
你一直有被喂毒，你撑不过这次。”
　　陌千翠一怔，不自觉地抬头看向楚云天，却在四目相交的瞬间又移开了视线。
　　“知道什么是‘喂毒’吗？这是宫中常用的一种自保的方法，从很弱的毒药开始固定
服用，让身体自然产生抗毒性，再慢慢增加毒性，这样一来身体就会越来越有抗毒性，要
是被下了什么剧毒，也可以延缓发作的时间，就像这次。”楚云天解释：“喂毒需要很长
的时间，大部分都是皇子年幼时就开始。你入宫后没多久，吾就要求膳房开始在你的食膳
里掺毒，从毒性弱的开始，慢慢培养你对毒物的抵抗力，因此这次才能勉强挡住你饮下的
剧毒，差一点……要是再慢一点……吾就再也看不见你睁开双眼了……”
　　楚云天的声音在颤抖，这是陌千翠第一次见到楚云天这副模样，他是太子，从小心高
气傲，总是充满自信，不畏天不畏地，从未露出弱势的样子。陌千翠有点怔愣，终于体认
到他这次真的吓坏了楚云天。
　　他怯生生地伸出手拉着楚云天的手掌，用手指在他的掌心写字：‘对不住’
　　楚云天看懂了他写的字，没有说话，半晌才叹了一口气。“你好好休息……吾会再来
看你。”
　　陌千翠点点头，默默收回了手。
　　他还想问楚云天何时出发，但楚云天没说，他也提不起勇气问。
　　应该没剩几天时间了。他心中暗忖。
　　也许是他饮下的毒药药性极强的关系，即使救回一条命，身体也变得很虚弱，成天躺
在床上，不是起身喝药就是迷迷糊糊地睡觉。他一直做梦，点了安神的薰香也没用，有时
梦到还在清尚的学堂唸书的事情，有时梦到他和楚云天初识的情境，也有时梦到楚云天战
死在战争中，再也无法见面的情景。身体状况不佳、精神又相当低靡，让他的气色一直很
差，心月担心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等再见到楚云天，是三天后的事。
　　楚云天的脸色也不如以往精神，陌千翠猜想，大约这几日军务忙得他焦头烂额吧。
　　“千翠，”楚云天在床边坐下，轻轻握著陌千翠的手道：“明日吾便要挥军北上了。
这一去快也要三、四个月……吾不在的这段时间，吾想让你去墨大人府上。”
　　陌千翠闻言，睁大的双眼写着惊讶与疑惑。
　　“你继续待在东宫也并非不可，吾可以加派此地护卫，但吾担心这会让你成为明显的
标靶。毕竟你已成为清尚的叛臣，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除掉你。”楚云天解释：“而且你
一个人待在这，只有心月与冬秦陪着也很无聊吧，你若去墨府，一来可以安心休养，二来
吾也较能放心，若是身体好转了，还可以跟着墨大人学习，吾认为这样对你是最好的安排
。”
　　陌千翠听了也觉得不无道理，便点了点头。
　　见他答应，楚云天也终于放下心头最挂意的事，松了一口气。“既如此，吾一会儿便
去吩咐。”
　　陌千翠轻轻拉来楚云天的手，在他掌心上写道：多谢。
　　楚云天在陌千翠的右手收回去前将之握住，神情严肃道：“你要好好爱护自己，不要
再做傻事……才是对吾最好的报答。”
　　陌千翠只能点头。
　　“不要让吾在北方还要挂心你。”楚云天又道。
　　陌千翠依旧点头。
　　出兵前夕，本应有说不尽的话要对陌千翠说，此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默了片刻，
楚云天只道：“去到墨大人府上，有什么事尽管告诉他，不要再逞强。如有要事联络，也
可以透过他传信到前线给吾。”
　　陌千翠乖巧地点头，又抽出手，再次在楚云天的掌心写：务必平安。
　　以指比画，手上明明没有任何墨痕残留，楚云天却忍不住盯着陌千翠的手指画过的地
方，舍不得移开视线。他慢慢将手握拳，仿佛这样就可以将陌千翠所写之字揉进手里，刻
在心底，永不消散。
　　他俯身凑近陌千翠的脸，张口吻了那双暂时无法言语的唇。
　　这是他们这数日来最亲密的接触，陌千翠心中有些激动，忍不住伸出双手紧紧抱住楚
云天。
　　这个吻没有很久，四唇分开后，两人仍紧紧拥抱，谁也舍不得先放开对方。
　　“吾会让你毫无后顾之忧地留下。”楚云天低声道：“吾发誓，不会再让你遭受任何
危险……”
　　楚云天的誓言传进陌千翠耳中，他缓缓闭上双眼，将楚云天的誓言藏在心底最深处。
　　隔日清晨，天还未亮，楚云天亲自送陌千翠上了墨荆臣安排的车轿，经过多日休养，
陌千翠下床走动已经无碍了，只是喉咙伤得厉害，仍旧无法出声。左右站着几名宫女，楚
云天不能有太过亲密的动作，只再次叮咛陌千翠安心休养，便替他关上了马车的木门。
　　为了尽可能掩人耳目，楚云天没有让陌千翠坐皇宫的马车，随行侍卫也是墨府的人，
心月和冬秦暂留东宫，隔一日才会前往墨府。
　　目送陌千翠的车辇离去，楚云天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才转身进入东宫。
　　抵达墨府时，墨荆臣人不在府中，陌千翠猜想他应在宫中为准备开拔的军队送行。墨
府的侍仆待他相当敬重，领着他到墨荆臣为他安排的房间，房间相当宽敞，家俱一应俱全
，柜上还有不少书籍卷轴。一名年纪与他相仿的婢女留下，在心月到来之前负责照顾他。
　　陌千翠不习惯与不熟的人单独共处，以纸笔托他定时送来药茶，其他时间都不必待在
房内。婢女应诺后便退出了房间。
　　当日入夜后墨荆臣才回到府邸，稍作休息后便往陌千翠的房间而去。远远便见婢女站
在门外，墨荆臣招手示意婢女靠近，低声问：“陌千翠到府后动静如何？”
　　“回大人，陌大人整日都没有离开房间，奴婢每个时辰送一次药茶进去，都看到他在
看书。”婢女回应。
　　“饮食如何？”
　　“三餐都有吃，但吃不多。”
　　墨荆臣点头，打消了见人的念头，转身便离开了。
　　来到墨府后，不只第一日，陌千翠几乎从没有离开过厢房，每日的食膳及沐浴都有人
送进去。御医每三日也会亲自来为他做一次检查。
　　心月到来之后就由她照顾陌千翠，陌千翠起初让她待在房中，后来又怕她无聊，毕竟
在此也无甚要事，取得墨荆臣的同意后，便让她可以自由在外走动。
　　休养的日子约莫过了半个月，这段时间，墨荆臣只来过一次，简单关切了几句便离开
了。
　　一日晚膳时间过后，陌千翠坐在窗边遥思远方之人，突然叩门声响起，转头一看，来
人却是墨荆臣，陌千翠赶紧上前行礼。
　　“放轻松坐吧，此地没有外人。”墨荆臣主动在房间中央的桌案前坐下。案上备了笔
墨纸砚，供陌千翠笔谈时使用。
　　“吾听说你来此后都没出房门一步，不无聊吗？”待陌千翠也入座后，墨荆臣问。
　　陌千翠摇头。
　　“如果有什么需求，不用客气尽管提出。”墨荆臣道。
　　陌千翠点点头，并深深俯首表示谢意。
　　看着陌千翠的模样，墨荆臣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没有打算询问他的身体状况，每次御
医检查完后都会向他报告再离开，所以他已心知肚明。再开口，却是陌千翠始料未及之言
：“你是莫二娘……莫梅华的孩子吧。”
　　乍闻这个名字，陌千翠目瞪口呆地抬起头，脸上写满惊愕。
　　“吾的父亲以前是莫家的管家，吾自小被父亲送去私塾读书，虽没在莫家作家奴，但
曾受二姨许多照顾。”墨荆臣解释道：“你没见过吾，但应记得吾父青定泉。”
　　陌千翠用力点头。青管家，他记得的，瘦瘦高高、皮肤有点黑，虽然看起来很凶，但
说话非常亲切，常常偷塞甜酥饼给他吃。他知道青管家的妻子是府中的灶娘，还有个儿子
，但从没见过。
　　墨荆臣既然是青管家的儿子，姓氏怎会……
　　“莫家遭逢巨变时，吾本该随父母一同被发配边疆，前往北方，然而莫家有人助吾逃
了出来，后来吾一路往南，来到了仪国。于是吾改头换面，改了名字，因为惦念莫家过去
的恩惠，所以取了同音的墨为姓。第一次见到你时，吾就认出你了。”
　　陌千翠听到这里忽地一颤。
　　墨荆臣早就发现他的身份了。
　　他知道多少？为什么都没跟楚云天说？
　　还是其实……楚云天也早就知情了……
　　“在那之后，吾就调查过你的来历，发现你确实是清尚莫家的后裔，你的身份文牒全
是假的。”
　　陌千翠怯懦地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墨荆臣。
　　“这件事，吾没有告诉任何人。”墨荆臣继续道：“吾不曾告诉太子殿下，连龙霄也
是直到前一阵子才知情。莫家对吾有恩，因此只要你没有作出危害仪国之事，吾就会继续
帮你隐瞒下去。”
　　陌千翠依旧低着头，双手微微发抖。
　　“殿下相信你，吾也相信你。”墨荆臣道：“不要让吾们失望。”
　　语毕，墨荆臣便起身要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半回身道：“对了，吾查探你的来历
的同时，也试着去查莫二娘的消息，但杳无回音，二娘恐怕凶多吉少。”
　　陌千翠惊愕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墨荆臣转身离开，留下陌千翠石化般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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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一下再三章结局
一定会是HE放心！
谢谢有在看的各位（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