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雾那么轻

楼主: moongurl (昨天)   2020-09-04 19:02:59
雾那么轻
36岁生日前一天,晚间十点,依旧准时挂上“营业中”的牌子。
十点零一分,第一位客人迟疑的推开门,一位穿着薄荷绿雪纺连身背心裙的短发女子,怯生生往店内探头。
老板背着身在冰箱整理食材,声音宏亮:“欢迎光临,菜单在桌上,慢慢看喔。”
女子看着吧台空位,还是走到吧台旁的两人座,拉椅坐下。当老板再度回身,与女子视线对上,营业用的温和面孔像是被按下停格键。
对望的视线中,沉默凝结几秒钟,女子的嘴张张阖阖,像是有什么滚动,最后终于吐出四个字:“好久不见。”
老板愣了一下,笑着回:“嗯,很久不见了。”
那笑容不是他善于摆出的好好先生面孔,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所以看起来有些苦涩。

短发的她俏丽有精神,正端详著哈扣设计的手写菜单,她看得很慢,像是细细阅读上面每个的手写字。
连假期间的东区上班族返乡,街上清冷。此时店里只有他们俩。
上次见到她,好像是阿婆过身的时候。
眼前的妹妹,身影在关东煮蒸腾热气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奇怪的是,烟雾缭绕仿佛也把往事吹来,就像一阵从家乡漂流而来的大雾。

那是一个丘陵地上的客家山城,因为地势靠山,冬春时节开车经过,雾气仿佛沿着山城边界设立国界。
可能才在上一个城市感受到日光晴好,一进入山城区域,眼前的灿烂阳光立即切换成大雾弥漫,有如进入幻境之中。方才的暖阳,像是一场错觉。
长年雾濛濛的气候,像一团浓厚的心事,笼罩着小山城。
他出生在夏末清晨,幸而当时乡下诊所,楼上多为医师住家,拍门便可唤醒医师。个头很大的他,宏亮的哭声让所有人都笑了。
爸妈在他出生后不久,得北上继续打工。
有记忆以来,都是阿婆带他长大。
据说阿婆生完孩子后,阿公便因病过世。年轻的寡妇咬著牙独自把三个孩子养大,现在养起孩子的孩子。
爸妈每次返乡都会带很多玩具给他,那些玩具中他最喜欢的是一个三角龙造型的娃娃。四岁的他喜欢摸著柔软的觭角,模仿著发出吼声。
然而爸妈总是在星期日下午离开,他抱着三角龙求他们留下来。
妈妈眼眶泛红,柔声说:“爸妈要赚钱啊,你要听阿婆的话,乖乖的喔!”
他隐约觉得,是这只三角龙让父母离开的。
他把三角龙丢到地上,哭着说:“我不要你们赚钱,我要你们不要走!”
妈妈脸色一变,用力的把他从地上抓起来,用力抓着他的肩膀怒视,过于激动以致声音在颤抖:“你这小孩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然后把他的三角龙狠狠扔进垃圾桶。
他吓到忘记哭泣,看着勃然大怒、脸色涨红的妈妈,忽然觉得眼前的女人好陌生,好可怕。妈妈抓的很用力,手臂留下红色指印。
爸妈离开后,他像饱胀的气球迅速泄了气,蹲在地上一抽一抽地哭泣。
第二天当他满脸泪痕睡醒,走到晒衣场,看到阿婆蹲在地上刷洗衣服,他的小三角龙娃娃挂在晒衣绳上,一身清洁地沐浴在阳光下对自己微笑。
后来爸妈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他们不再结伴返乡。妈妈都是周六下午独自来,睡一晚,周日下午匆忙北上。
妈妈买给他的礼物越来越多,但笑容越来越少,脸色枯黄而身形却日益吹涨。
某次,妈妈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妹妹回家。
看着这个会笑会动的小胖人儿,瞬间的不符合他那年纪的焦虑感四面八方涌上。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要被换走了?
当时,爸爸没有回来,已经好几个月了。

后来妈妈回来,爸爸没回来。
阿婆总是嫌妈妈管不住男人,“管不动,又没办法忍,讨这种心臼(媳妇)有什么用?”
妈妈通常静静的听阿婆碎念,从不回话,整个人都黯淡了,像陷入一团灰色纠结的云雾,浸透了周围的空气。
妹妹像是感应到那股气,因而忽然放声大哭,连他也忍不住泪意盈眶。
后来他才知道,那种无声无息的灰,叫做悲伤。

爱会消失的吧。
五年级时,他曾经热爱集邮,在家到处搜刮信封,剪下黏在信封上盖过邮戳的邮票。无意中在书房翻找到好几张爸妈的情书。
五年级认识的字不算太多,但读一封情书已经足够。
父母肩并肩展露笑颜,在泛黄照片里,他们充满光亮,神采飞扬。
他们必然是在很爱对方时诞下他,只是无法保证爱跟着他一起成长。
终究停格在照片的时间里。

妈妈说:“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顾妹妹。”
妈妈每次离家前,都会对他说,像一颗石头压在心口,连同自己也被压得小小的。
妹妹个性与他不同,非常活泼开朗,像装了劲量电池一样。
每当妹妹闯祸,阿婆常常边骂:“喊千夭寿子!(坏孩子)”拿着“竹修仔”(细长的竹枝)到处梭巡揪出那个躲起来的捣蛋鬼。
他会骗阿婆,随便指一个方向说:“妹妹跑到隔壁家了。”下场是两人一起被打。
当阿婆举起竹修仔,他挡在妹妹面前,他知道阿婆比较舍不得打他。等阿婆出完气离开,他会拿面速力达母,轻轻地帮妹妹擦药。他总是舍不得看妹妹掉眼泪。

他擦拭刚从冰箱拿出的,自己醃制的梅酒瓶身,问妹妹:“可以喝吗?”
妹妹点头:“だいじょうぶ!”
拿出冰桶时,妹妹制止:“不用加冰。”
“纯饮?”
“嗯。”
他看着妹妹的自信神情,笑着说:“在日本练起来的酒量?”
妹妹点头:“毕竟在那里混了快二十年。”
冰凉梅酒在杯身凝结细细的小水珠,清亮琥珀色的液体静置杯中。甘美梅香伴随酒米的气息,用闻的都要陶醉。
他问:“怎么会想回来?”
妹妹苦笑回:“是因为疫情的关系,走不了。”
她停顿一下,续:“这次回来,是通知几个朋友,我要结婚了。”

每当冬春之际,差不多是收成芥菜时,当大雾散去,客家庄会好好利用上午的阳光曝晒芥菜,他们家也不例外。
晒了两天后蔫软。而后添上粗盐搓揉直至出水,原本健壮清脆的一颗菜会变得水嫩柔弱。接着放入大瓮,一层盐巴一层芥菜层层叠叠,他与妹妹会洗净双脚踏入瓮中,赤脚踩芥菜,压制出水,让盐更紧密的渗入芥菜中。
溜滑的菜叶让他们必须抓紧彼此踩踏,偶尔其中一人摔倒另一人也遭殃,搞得两人都酸咸一身。兄妹俩会看着对方然后爆出大笑,笑声像是调料的其中之一,在每一瓮里加好加满。
整个下午他们都乐此不疲地大笑,有时阿婆会用不标准的国语碎念:“认真踩!不要玩!”
不过,两个孩子的重量太轻,封存前,通常由阿婆再上去亲自踩踏。他喜欢看他们三个人叠加在瓮上的重量,同心齐力的征服硬颈的芥菜,冒出一波波醃制的酸水很有成就感。
五岁的妹妹,十岁的他,六十几岁身体硬朗的阿婆,那些笑声都仿佛醃制入罐,一个月后取出晒至五到七天,成为风味独到的梅干菜。
梅干菜可以存放的时间比咸菜与福菜还要久,只是那一年的咸菜还没吃完,爸妈就离婚了。
每次都是这样啊,当他觉得幸福时,命运就会伸手,把仅存的幸福片段抽换掉。

那一年的某个周末,妈妈说只能带一个人走。当时的他小学六年级,人高马大少年模样,而妹妹二年级,依旧是只好动小泼猴。
妈妈为难的看着他跟妹妹,然后说:“哥哥你长大了,比较独立,妹妹还小,需要有人照顾。”
阿婆当然是不可能让金孙跟已被家族除名的女人走,誓死捍卫着他。对妈妈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平时听来温柔婉约的客语,却能瞬间变成最恶毒的诅咒。爸爸只是在旁冷淡的抽菸,像是漠视的路人。
妈妈没有回应,低着头匆匆收拾妹妹的东西。妹妹放声大哭,喊著:“我要葛格~~”
他想叫妈妈不要那么用力捏妹妹的手,她一定很痛。
但他说不出口,有个更沉的东西堵在胸口,使他的自尊被压得扁扁发不出声。
从宣布离婚到离开,妈妈从头到尾都没看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望着妈妈与妹妹离开的背影,妹妹的哭声从街头那端渐渐淡去,像是被雾吹散了。

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被选上过。

妈妈要了一笔不多的赡养费,月光族的爸爸却给不起。
这笔费用当然又落在阿婆身上。
阿婆总是很拼命、很认份的卖著菜,夏天晒萝卜干咸菜干,冬天做粿。其他时间卖著自己种的菜。
他去过阿婆的菜园,距离最近的水圳有段距离。阿婆得挑着扁担,一担担从田边的水圳挑水,一颠颠的倒入储水桶存放。长年挑担的双肩衣料总是最快起毛球然后磨破。
每当下雨时他便在内心默默感谢上天,替阿婆分担一日的辛苦。
当他高过阿婆时,拿着省下一个月的早餐钱,央求附近材料店老板装抽水马达。阿婆得知后臭骂他一顿干嘛花这个钱,气到叫老板把马达拿回去,还差点拿出小时候的“竹修仔”来修理他。
老板帮忙说情,你这孙子没白养啦。好说歹说,终于在菜园边加装抽水马达,还佛心的帮忙接好水管。
身为一个客家女性,永远永远家庭优先,从小为父兄停学开始赚钱,嫁人后为丈夫无怨无悔付出,为儿子省吃俭用,老来还要为孙子劳动积攒生活费。
把那么多东西背在身上,记忆中的她,难怪背总是越来越弯。
他像是阿婆真正的儿子,他曾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强壮到足以支撑瘦弱的她。

“这家店开多久了?”
“还没一年呢。”
“我在脸书上有看到媒体介绍,GOOGLE评价也很高。”
他笑着端上切好的甜不辣与黑轮,淋上关东煮酱。
看着妹妹举筷时无名指上的订婚戒,他问:“对方是怎样的人?”
“就......”筷子停在半空中,而后笃定回答:“认识很久的学长,一个很普通的人。”
他从那笑容里看见满意。
妹妹反问:“你结婚了吗?”
见他摇头,妹妹又追问:“那有交往的对象吗?”
换他含笑点头。
“对方是怎样的人?”
他低头把高丽菜卷从汤中拿出,看不见表情,却抵不住声音满是笑意。
“是一个,看他吃东西就觉得很幸福的人。”

雾散的时候,整座山城都在等待采集阳光。
趁著晴空浮现,他跟着阿婆一人一盆刷洗刚从菜园拔出的白萝卜,洗去泥土的白萝卜,像一节节饱满的白小腿。
接着,将新鲜的萝卜削皮切条,倒入大盆中加入盐巴翻滚揉捏至出水,逼出萝卜微醃制的咸香气息。
他会将萝卜干沿着红砖矮墙摆放,这个动作很伤膝盖,他抢著做。
那时的阿婆走路越来越慢,髋关节也不好了。还是持续的醃咸菜、醃萝卜、卖菜卖粿。阿婆像是把自己所有的人生都切片下来,储存在这个家的光阴里。
阿婆说:“等你讨铺娘(娶老婆),我就可以真正放心了。”
那句话很轻,却像压在芥菜上的石头,此后一直压在他已经变形的心上。
等他嗅到自身发酵的味道,才感知有什么部分已经腐坏,回不去了。

阿婆没想到,这个愿望注定此生无法达成。
他在国中时就意识到自己的不同,那些偶像剧与偶像团体,他的视线总是围绕在男主角上。
生平第一次对着想像中的男演员勃起,望着手上的液体,他对自己感到绝望。
他已经一无所有,为什么连“正常”的人生都是奢望?

他是到高中才知道这叫做同性恋。
那是因为同班同学捉弄长相阴柔的刘同学,常常要脱刘的裤子检查有没有“东西”。
说刘是娘娘腔、喜欢鸡鸡的臭Gay、同性恋。
某一次他们要抓刘去“检查”,他出声阻止。当时的他身高超过一百八,身型壮硕,没人敢动他,摸摸鼻子一哄而散。
带头那个觉得面子挂不住,喊著:“你是不是想干刘,好恶心喔!”
像一根有毒的细针,戳进他内心最深层的恐惧。
他出手揍了那个人,直到好几个任课老师驾住他。

幸而那个同学本来就是恶名昭彰,家里也管不动,加上他素行优良。否则他这样的揍法,两支大过跑不掉。
他在办公室下跪,求老师们不要跟他阿婆讲。
其实,就算那时候要他去跟那位同学道歉,他也能毫不犹豫的跪下。
无论是什么事情,都不要让阿婆伤心。

那次之后,被他“救下”的刘同学开始形影不离跟着他。
他忽然明白那双晶亮的眼睛背后,不只是单纯的感激,还有挡不住的爱慕。
然而他没感觉,客气的冷淡以对。
情人节,刘在他包包里塞了一盒进口巧克力,他转头就送给女生。
刘在给他的手工卡片里写:“你不要怕,我知道,你也是同类。”
他把情书撕个粉碎,手却微微发抖,像是看完一封恐吓信。

那些秘密只能放入心里无人知晓的角落,深深的深深的醃起来,最好从此不要打开。
尽管知道,那腐败的气息,将在此生如影随形。

他逃不走,留不下。
如果心可以更坚硬就好,可以冷如石头,离开山城,从此只为自己而活。
秘密越是压抑,欲望越是自暗影中蔓延滋长。越是压抑越是勃发,在躯壳与灵魂之间互相拉扯,每日每夜侵蚀着他,有什么已经回不去了。
他连想起男体都觉得非常羞耻。
总会想起天色微亮就出门搭公共汽车的阿婆,黑黑瘦瘦穿着破袖口的阿婆。在市场路边顶着艳阳卖菜的阿婆。在冬天手洗他的制服手冻得通红的阿婆。
无法抹灭的欲望,是最肮脏的背叛。背叛了阿婆对他的期望,他是不是跟爸爸一样不孝?
他越来越害怕回家。
他曾为了想“矫正”自己,强迫自己跟女孩交往。那些都是好女孩,很喜欢他。只是结局都一样。
他对她们没有欲望,就算在床上他得想着男体才能硬。后来他不再试,不想再伤害任何人。
后来勉强考上台北的二专餐饮系,白天上课晚上打工,过著半工半读的生活。毕业后,打工的烧肉店留下他当正职,薪水还可以。
烧肉店对面有间发廊,职员会轮番出来在店门抽烟。某次开店前,他在店门收拾垃圾,与其中一个粉金色渐层头的年轻男子对上眼。
对方像是对自己感到非常好奇,与他搭话闲聊,还给他一张优待券。
他只好礼尚往来给对方烧肉店优待券,对方直呼赚到。
“一盘雪花牛可是比精油洗发还实惠啊!”男子绽放笑颜。
那笑容太诱惑,他发现自己有点硬了。

空气里只有电扇吹送的声响。那些蒸腾的食物热气暂时虚掩上,在时光迟滞的时刻,店门开了。
一身黑衣男子背着包包走入,有些讶异只有一名顾客。
“你来了。”
“嗯。”
男子走到习惯的角落,从冰箱熟门熟路拿出自己的精酿啤酒。
他感觉有到目光在身上,来自唯一的客人,一位短发女性。
老板说:“这是我妹。”
男子愣了一下,向女子点头:“你好。”
女子还在思索男子与哥哥之间的关系,听见哥哥说:“这是我男友,哈扣。”
哈扣与妹妹都被手上那杯酒呛到,原本安静的空间,爆出连环的咳嗽。
哈扣尴尬的挑一首歌播放。温柔的钢琴前奏流泻而出时,他微笑。
“我很喜欢这首歌。”
夜是那么黑 看不清悲喜的界限
任谁都好累 青春只剩一滴眼泪

发型助理叫沈,小他九岁。
沈比自己来自更穷困的家庭,明明是过著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却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挥霍。想吃什么想买什么想去哪边玩,通通都不能束缚他。
就连想爱什么人也一样。
沈一边找他蹭饭吃,一边吃了他。
他与同性第一次性爱后,躺在沈的租屋处单人床上,仍有些恍惚。沈靠在床的另一侧,对他嘻嘻笑:“你很有做TOP的潜力欸,刚刚真棒。”
一阵反胃感没由来直冲喉头,他跌跌撞撞冲到厕所干呕,却吐不出东西。
他抱着头坐在马桶旁,觉得那深埋在身体里的酸臭四溢,为自己感到恶心。
沈抽了两张卫生纸给他,揉揉他的头发,淡淡的说:“会习惯的。”

八十几岁的阿婆已经有点失智症状,却还惦记着未娶的他。频频唸叨著:“美色无美德,好比花有刺。”要他找个有才有德的妻子。
他总会不合时宜想起沈,像小妖精般穿着露肩破洞衣,下半身短裤,翘著一双大白腿抽烟。
——如果沈是妻子,在阿婆心中应该扣到负分了吧。
想只是想,却只能口中应付阿婆说有在认识了。
阿婆兴高采烈地问:“什么时候带她转来(回家)?亻厓想做阿太(我想当曾祖母)!”
他像哄孩子那样温柔的说:“快了快了。”
如今的阿婆反而成为孩子,换他来守护。
阿婆还是会去菜园巡视,劳动是她生命中不能分割的一部分。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就在他考虑放弃台北的工作,回家乡照顾她时,阿婆猝不及防感冒。原本只是寻常的感冒发烧,却因高烧不退,迅速恶化成为败血症,没几天就过身了。
她走得太快,就连离开,也不想成为他的负担。

他一边洗著锅子一边说:“我没有让阿婆享到福。”
阿婆一生辛苦,最后也没能享享清福,是他最大的遗憾。
阿婆过身后,有一笔农会定存要留给他娶妻用,就算是最需要资金开店的时候,他也没有动,让最后一笔入帐存款停在那个日期,延续这份念想。
妹妹忽然说:“我想,那几年有你,她很高兴。”
他淡淡笑着:“也许吧。”
然后端上一盘切好的萝卜干:“这是她醃的最后一罐,尝尝。”

他们曾一起共度幸福的时光,虽然短暂,那也就够了。
他理解,有些秘密不说出口,也是一种爱。

而今人生来到前中年,看待世事更轻了些。
有些事他依然介怀,只能释怀。
他的前半生一直都在失去,年幼时,爸爸、妈妈、妹妹都离开他,然后是阿婆。
就连陪他度过黑夜的沈,也在去年抛下他。
那些抛弃与拾起,一丢一捡之间,拼拼凑凑也就成为此刻的自己。有过很多次的心碎,所以理解爱的残缺、爱的腐败、爱的短暂,以及爱带来的总总伤害与被伤害。
现在他看淡了,就像雾一样,看似能虚掩一切,然而只有直面内里那个被压得支离破碎的自己,与他握手言和,才是解开束缚,让往事随风自由。

妹妹盯着那深褐色的萝卜干,伸出筷子夹了一片,低着头咀嚼很久,肩膀微微发抖。
他喝起啤酒,想着:萝卜干啊,总是咸一点的。
转移视线,看到哈扣,他笑了:“你哭什么啊?”
眼下有着泪痣的男子,倔强的低头擦擦眼,然后用鼻音对他说:“生日快乐啦。”

他轻轻跟着副歌哼。
雾是那么轻 可以覆蓋一切
放过手的不是昨天明天你我
风吹过了雪 爱的记忆都融解
这一刻心为蝶 挣脱轮回
下一次再把罐子打开的时候,沈浸在时间里的这些那些,又会怎样的风味呢?
他居然有点期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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