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阿太比他长一个年级。尽管在社团里有点胡来,他还是那个受到学弟妹景仰的学长、指挥
老师无奈却宠爱的学生。
阿卡会喊他学长,阿太却只叫他阿卡,搞得他毕业之前都被“阿卡”、“阿卡”地叫,就
连本名都被众人遗忘。
阿卡的琴弹得不算太好,一开始学也从未想过精进到哪里去。要不是高中强制参加社团,
他早就成为自由自在的海鸥社社员。
他喜欢看阿太拉琴。阿太的手指很漂亮,神情专注,是被众多人调侃的“唯一帅气”的时
候。
但这个“唯一”很快地,就在大家看见阿太弹吉他后被抹灭。
阿卡发现,更喜欢弹吉他的阿太。因为阿太会笑,露出一口白牙,弹不好的时候也只会哀
号地躺在他的大腿上,完全忽视他的抗议,喃喃著:为什么这个和弦总是按不好呢?
阿卡很喜欢这样的阿太。很帅。
阿太喜欢赖在他身上,时常逗弄这个学弟,但本人似乎不这么觉得,总一本正经地说“阿
卡来当我们的keyboard手好了”,令阿卡困窘到不行。
阿卡没什么突出的地方,钢琴弹得普通,只能偶尔伴伴奏,老师也从未过于严格地要求他
。阿杰听见了,在远处不带恶意地说:要也是小迪吧。
小迪是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身材修长,睫毛浓密,手指更是钢琴家里面最好看的,
笔直又纤细,但不显得孱弱,跳跃在黑白之间能感受到力量,也能感受到情绪。他还有着
一头又黑又卷的头发,眼睛很大,看起来像是只小绵羊,但很高,模样清秀,很受女孩子
欢迎。
小迪是天生的钢琴家,同时也是阿太的青梅竹马。他的身子弱,破例被允许不用参加社团
。阿卡想,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也轮不到他来伴奏。
“阿太,我想替你伴奏。”小迪说。
这是县市青年比赛,每个人都劝他参加。阿太已经拒绝了两次,这次是小迪亲自来劝。
阿太正枕在他的腿上,阿卡不敢垂著头,因为这样会和阿太的眼睛对上。但他也不敢直视
正坐在他们之前的小迪,只能装作自己不存在地看向窗外,眨着眼和练习中的团员求救,
但谁也没看见。
我不存在、我不存在……我只是空气……空气……
阿太像是第一次听见一样,慢吞吞地说:“啊、比赛。”
“嗯。”小迪应声。
谁知道阿太手竟然忽然捏住阿卡的下巴,挤得后者眼睛都成了一条线,硬是逼得他低下头
。
“阿卡想看吗?”
“……啊?”锅从天而降。
小迪不解地唤,“阿太?”他完全搞不懂这跟眼前平凡的少年有什么关系。
“演奏家需要观众。”
小迪说,“我可以是你的观众。”
“不对,你是我的伴奏,你也是演奏家。”阿太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你不是我的观
众。”
小迪又说,“舞台下面也有观众。”
“但我不知道他们想不想听。”
“你、”
“我总不能一个个去问‘请问你想听我演奏吗’吧!”阿太理直气壮地道,“我可没有这
个美国时间!”
“……”阿卡心想:这清奇的脑回路……
“阿卡,你想听吗?”
“我……”他想去看小迪的脸,却被阿太强硬地阻止了,逼得阿卡眼里只有自己。
“快!”
阿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忽然很想说“不”,却在感受到小迪的视线后硬著头皮道:“…
…学长还是去吧。”
大多时候,他都会喊阿太“学长”。这是他一贯的自我保护,划开距离,然后在这其中狡
猾地享受亲暱。
阿太平静地说,“我是问你想不想听。”
阿卡嚅嗫,“想……”
阿太放开了他,转而笑得很开心。张开了手臂,一把抱住阿卡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腹上。
“那阿卡要到场喔!”他真诚地说,“如果没看到你的话,我会直接弃权的。”也搞不清
楚是不是威胁。
仓皇地抬起头,阿卡看见小迪正用审视的眼神看着自己,漂亮的眼睛冰冷冷的,没有绝对
的恶意,却有令他难受的不能理解。
这时阿杰走了进来,好像很熟稔地对小迪说:“要不要加入我们?我们还缺一个keyboard
手。”
小迪看起来似乎也习惯了,好像这个问题已经出现过很多次了。他淡淡地道:“如果阿太
邀请我的话。”
阿杰摇头叹气,阿太还躺在阿卡的大腿上,瞇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阿卡的浏海,
戳一戳他的脸颊,然后又揉一揉他的耳垂。
阿杰苦笑,“阿太、”
阿太神情认真,眼里也只有阿卡:“阿卡的耳垂为什么这么软?”
“……”学长,你有在听人说话吗?
#
那次的比赛阿太拿了不错的名次,似乎可以进军全国,但阿太却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内放弃
了。小迪拿着谱劝过几次,阿太都说:不行,我要准备考试。阿太父母让他玩音乐的条件
是考上好大学,一直以来不怎么读书的阿太拾起了书本,腿上摆着吉他,解不出题的时候
就拨弄几下。
大多时候,阿卡就像是吉祥物一样被阿太带在身边。他也不要求小他一年级的学弟教他读
书,只是在心情烦躁的时候,他得抱着吉他趴在阿卡的腿上,不这么做便会烦躁地念不下
书。
有一次阿卡生病请假,据阿杰说,那天阿太躁得连吉他也不碰了,像只忠诚的大狗,成天
板著脸坐在他的钢琴前,只是上面架的不是琴谱,而是高三微积分。
奇怪的阿太学长。阿卡想。隔天,阿太几乎是整天黏在他身上,时不时帮他买买喉糖、装
装热水,第一次对他臭著脸,叨唸着要好好保重身体。
几个月之后,阿太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所谓的“好学校”,但科系和他的类组八竿子打不著
关系,也不是太热门的科系,有点投机取巧地满足了父母的条件。
在阿太即将升上大二那年,阿卡刚考完指考,收到了阿太的邀请。
这是他第一次进夜店,但又和他想像中的不太一样。没有眩目到不适的灯光,因为灯光大
多都照着中间的舞台。酒水一应俱全,但所有人都殷切地看着舞台,好像眼里没有比这更
有吸引力的了。
没有菸、没有酒,眼前除了黑压压的人头,就只有竖立的麦克风架和黑色的音响。
他被领到第一排,有人羡慕地讨论,问他是谁,为什么可以坐在VIP位置?
这是他第一次看阿太乐团的正式演出。门票很便宜,几乎一扫而空。他们还未大红大紫,
媒体不报导他们,平面的杂志、周刊上,还是那些签约出道的歌手,尚未有他们的一席之
地。
尽管如此,他们却在地下收获了誓死相随的歌迷。
那夜,地板几乎震碎他的骨头,有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嗑药了,意识飞得很高、但又会重
重摔下,尖叫着却不痛苦,好像摔得越重,他越喜悦。阿卡没有去过演唱会,却本能地抬
起手,对着阿杰后面的吉他手挥。
阿太!他喊著,被后面的女声压过。他的声音太低了,不够响亮,也因为害羞而不敢放声
大喊。
他活得不够洒脱,不够自在。
最后,他们带来歌迷点的歌,阿杰退了下去,离开之前还向阿卡的方向看了两眼,也不知
道是不是在看他。
阿太走向前来,揹著吉他的他第一次站在主唱的位置。
他的灵魂再度随着音符和鼓点起伏,有一次甚至膨胀得好像要炸开。
在这个时代,说“爱”似乎是一件很怪的事。年轻人的歌总是隐晦的,直率的“爱”仿佛
是上个年代的事,他们只会弯弯绕绕,说月色真美、说失去后的痛苦,说拥有前的不安,
说拥有后的惶恐。
但这首歌却满是“爱”。“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你是我的唯一”——仿佛在
如此诉说,感觉非常新奇。阿卡觉得台上的阿太在用一种他从没想过的方式说爱。尽管他
只是众多的观众之一,他还是擅自将阿太每一次说的“爱”,都当作是给自己的。
阿卡告诉自己:所有人都是这个想,他并不奇怪。
不奇怪。没有人会发现的。
他举高了手,随着阿太举高的手打着拍子,重复著这句歌词。
我爱你一万年 我爱你一万年 我爱你一万年 我爱你一万年
我爱你一万年 我爱你一万年 我爱你一万年 我爱你一万年
我爱你一万年 我爱你一万年 我爱你一万年 我爱你一万年
我爱你一万年 我爱你一万年 我爱你一万年 我爱你一万年
他喊得很大声,第一次压过了后面的女声。
阿卡看见阿太向他看来,眼睛很亮,有点惊讶,但笑得非常开心。
没有原唱的苦涩的深情,阿太指着他,好像在大笑,嘶哑地吼唱:“爱你!”
他唱了三次“爱你”,每一次都指着他,吉他声随着阿太的声音变得激烈,整个会场闪过
绿色、蓝色,还有刺眼的红,好像是席卷人心的魔鬼,将人诱得跳上跳下,心脏几乎爆炸
。
歌词里的“爱”在阿太口中不是沉重的,而是喜悦、欢愉,兴奋,快活。
阿卡的手还举在空中,却愣得跟不上拍子。
吉他声是全场最绚丽的玫瑰,它代表着爱情,越来越快且越来越高亢的音符让所有人都兴
奋了。最后,吉他声停了下来,鼓声代替地点了两下,似乎在作结。
灯光暗下,空间一阵安静,所有人都屏息著。
下一秒,阿太的声音划过对阿卡而言过于稀薄的空气。
“我——决——定——爱——你——一——万——年——”
他听见全场都在笑,一直大叫,喊著阿太的名字,五音不全地跟着阿太唱“我决定爱你一
万年、我决定爱你一万年”。
阿太说,我决定爱你一万年。
这是阿太乐团最后一场地下公演,他们即将要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决心往媒体前走,阿太
也在同时办理休学。
这也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
没想到,一晃眼就是六年。
他们还太年轻。
#
阿太还是阿太。阿卡有时候都会怀疑,为什么阿太可以永远这么真诚,他似乎是世界上唯
一不会改变的人。改变是“普通的”,而阿太一点也不“普通”。
他还是喜欢躺在阿卡的大腿上,作不出好曲就可怜兮兮地求安慰、求抱抱。如果阿卡在忙
,他也只会安静地窝在角落,嘴巴却瘪得让他心软。阿卡只能一边画图,一边空出一只手
臂让阿太抱。
“呜呜呜阿卡,”阿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阿杰说如果我们这次再卖不好就要回家
吃自己。”
已经两天没睡好的阿卡说:“好好好。”
“但我不想认输——总会有人喜欢的。”
“好好好。”
“呜呜呜对不起阿卡,我们只能吃方便面。”
“好好好。”
“我想带你去吃好吃的,但是没钱……”
“我有钱。”
“呜呜呜……”
阿卡打了阿太的额头一下,在后者哭得像是小孩子的时候,顶着黑眼圈认真地说:“大不
了我养你。”
阿太哭得可谓一个凄惨:“呜呜呜……我也想……呜呜……像阿卡一样帅……呜呜呜呜呜
呜……”
阿卡放开画笔,大大地抱了他一下说:“放心,我爆肝画图也会养你。”
阿太却搞错重点是哭喊:“阿卡不要死!呜呜呜呜呜呜!”
“我没有计画在六十岁之前死掉,不要诅咒我,学长。”他摸了摸阿太的脑袋说,“乖,
冰箱还有几只鸡翅,啃一啃继续作曲。”
阿太一边哭一边啃鸡翅,哭完之后反而有了谱曲的兴致。两个人时常这样互相伤害,一个
赶稿,一个作曲、练琴,清晨时再抱着彼此入睡。
偶尔的时候,脱离赶稿地狱的阿卡不是先爆睡一顿,而是顶着快要无法思考的脑袋,静静
地听着阿太的新歌。
“你喜欢吗?”阿太总是会这么问。
这个时候的旋律总是在阿卡脑中跳跃,好像找不到出口那样撞著,令他只能傻笑地跟着哼
唱,但通常是不成调的旋律。
“喜欢。”他也总是这么回应。
阿卡喜欢弹吉他的阿太,甚至更甚小提琴。总有人叹息地说,可惜了那十几年的小提琴。
但是,阿卡就是喜欢抱着吉他的阿太。无论是电吉他,还是相较温和的木吉他,他都喜欢
。
#
阿卡是走平面设计的,在他即将毕业的那年,阿太的乐团迎来了转机。
小迪在高中毕业就到欧洲深造,初出茅庐的他,那时已经是世界闻名的钢琴家。这是一个
现场直播的慈善演奏会,他选择了阿太做的曲子,稍微改编。
阿太的乐团竟就此得到了不小的热度。虽然还称不上大红大紫,事业却开始走上坡。阿太
作的曲有部分被买了下来,被流行歌手唱过,乐团的名字偶尔也会出现在搜寻引擎的第一
个。
零星的网络文章会报导小迪和阿太的关系,从幼稚园到高中,然后是高中开始分隔两地,
还有阿太休学的戏剧性发展,这莫名地让乐团收到更多关注。
阿卡毕业了。他刚开始工作没多久便幸也不幸地被调去美国,每天艰难地算著时差,阿太
每天都要和他通电话。
‘阿卡阿卡,为什么只隔着一个萤幕,你却离我这么远?’阿太总是会露出可怜的模样,
好像在逗他笑,也在诉说思念。
“我很快就会回去。”阿卡每次都这样说。
他一直都会关注阿太的乐团,绝大多数还是台湾的讨论。一直到他看见一个古典音乐的讨
论,里面意外地从欧洲的天才钢琴家小迪,谈到某个热度不错的独立团体。
他们说,小迪和阿太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们一直以来都热爱音乐,是最棒的朋友,也是最
亲密的兄弟。
“阿太”和“小迪”之间,好像没有“阿卡”存在的空间。他看了两次,在大都市的夜里
发呆,第一次错过了阿太打来的电话。
接起第二通电话之后,阿卡才发现是视讯邀请,一点开便看见已经上好妆的阿太。阿太委
屈地问:‘你在忙吗?’
“……没有。”他坐在床边,轻轻地说,“刚刚在工作。”
‘这么晚还要工作?”
“这次比较赶。”
阿太低下声音,脸靠得很近,‘阿卡你要多睡一点。’
阿卡抿了抿唇,疼痛的心脏流进暖意,又痛又舒服,被细心亲吻那样。
他们又开始聊起近况,但没多久阿太便被叫走了,那是一个网络直播的演出。阿卡过了十
分钟才知道,难得回台湾的小迪,这次破天荒地当了一回keyboard手。
演出期间,阿太没有机会查看手机,阿卡却像是着魔那样,随手发了一个讯息,抓起护照
便冲往机场,淡季的机票在Uber上就买好了。
阿卡说:我现在就要见到你。
他从来不是活得这么脱俗的人,但这次他却丢下了工作,在飞机上才想起要请假、还要
stamp工作签证等等——但他什么都管不了,恨不得插上翅膀就飞回台湾。
无所畏惧的模样。
阿卡至今都会想,这是一个坏的决定,也是个极好的决定。
他没有期望阿太来得及出现,但他出关时,还是看见那个戴着黑色口罩、满脸汗水的阿太
。拔高的身材一蹦一跳,头顶上还抹著发胶,锐利出众、略带侵略性的气质微微张扬。
他忍耐著,没有激动地跑过去,阿太却大步跑来,然后一把抱住了他。
阿卡!阿卡!阿太一声声地喊,声音非常开心。
“阿太。”他则说得小声,深怕有人认出阿太来。
但阿卡没想到的是,这次却是因为自己的名字而引起注意。
阿太勾着他的脖子,一直揉他的脑袋。他将脸埋在阿太的胸膛,真希望自己就这么破碎、
融化,流进阿太的血管。
阿太、阿太,他无声地说,我的阿太。我的。我的。
却没想到,一个声音迟疑地靠近,“……阿卡?三班的阿卡?”
几乎是下意识地,阿卡一把推开抱着自己的阿太。
他已经忘记这个人的名字了,只记得这个人也是管弦乐团的,演奏的是小号。
“我还以为我看错——他是谁?”那个人好奇地探出头,阿卡来不及要阿太离远一点,那
个人已经低声喊道,“我的天——是——阿——”他的声音颤抖,但还是努力化为气音,
“阿太吗?阿太学长!”
被推开的阿太眨了眨眼,戴好口罩,在口罩下面对着那人礼貌性地笑,微微瞇起的眼睛让
他看起来很友善。
“他来接你吗?为什么——”
阿卡飞快地打断他,“因为我们是朋友。”他说,“学长人很好,我回来得很临时,所以
他才来接我。”
“啊……这样啊。”
阿卡的态度很强硬,没几下那个人就走了。他背对着阿太,突然不知道怎么去看他。
阿太虽然很怪,但很聪明。阿卡知道,阿太一定能感觉出来,方才推开他,不只是因为阿
太的知名度。
他很害怕,连拥抱都不愿意被看见。如果可以,他想要把阿太藏起来、又或者让自己消失
,而不是让阿太暴露在被发现有个男性恋人的风险中。
“走吧。”但阿太什么都没说,只是主动拿走他的行李,“饿了吧?”
他们去吃了牛肉面。阿太比以前富有得多,但他们还是很喜欢这间在巷口的牛肉面。
阿卡只带了个登机箱就回来,也不算太占位置。两个人默默无语,让雾气飘散在两人之间
。即将打烊的面店很安静,只有老板的喝欠和笨重的小电视,上面正播报著今天的夜间新
闻,从好几来件的车祸再到生活趣闻。
阿太脱下口罩淡淡地问:“我可以去见一见你的家人吗?”好像在说“再来碗贡丸汤”一
样。
他的意思是,他想要见一见阿卡的父母,就像是交往多年的恋人那样,再自然不过了。
小电视上终于来到了娱乐明星,萤幕出现再度被称为“台湾之光”的天才钢琴家。他在镜
头前极为美丽,黑色的卷发衬着他的脸,身材挺拔。他大大方方地在访谈之后出柜,主播
微笑地结尾:这获得了大部份人的支持。
小迪在镜头自信地说:‘I am proud of my country.’
阿卡甚至不知道,今天是同性婚姻专法三读通过的日子。
他好像从来不在意这个、也从不关心,仿佛这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不想要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喜欢身为男人的阿太,但在看见同婚游行的转播便会转
台,在看见发传单的志工也会快步走过,甚至连公投也没有去。
他的名字有红色,他却宁愿自己是大家愿意选择的“蓝色”、“黑色”、“白色”,而不
是“红色”。
他磨碎了肉末,热汤流连在喉间,猫舌头的他被烫得冒出泪光,微微哽咽。
“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他好像在哭,也好像只是因为热汤,含糊地回应。
阿太并没有跟他吵架。他还是很疼阿卡,会对阿卡撒娇,抱着他的手臂,有时候像只大狗
,有时候更像一只猫,在他握著画笔的时候亲吻他,但再也不提见他家人的事。
他们没有争吵,沉默的时间却多了些,绝大多数都是因为阿卡。他会看着阿太,忽然一时
之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手机传来父亲的讯息,问他为什么突然回台湾?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突如其来的荒谬感让他头痛欲裂。六年之后,阿太依然是他“最好的朋友”、“人很好的
学长”,他甚至没想过让慈爱的父亲看一看他深爱的“男人”。
柜子的门紧闭,上了两道锁,漆上了天蓝色,待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谁也不会好奇地里
面到底是什么,因为这再“普通”不过了。
专法通过的隔年,他们分开了。
阿卡始终不是张扬无惧的“红色”,即使阿太是用如此心碎的声音呼唤他:阿卡……
#
“我决定爱你一万年……”
吉他声嘎然而止,他听见阿太低声地笑,抱着吉他,好像只知道笑似地。
黑暗中划过火光,啪差一声,比香菸略酸的大麻味传来。阿卡看见阿太叼著方才自己卷好
的大麻,神色自若地抽著。
“我……”
阿太将大麻拿下来,好像只要阿卡一句话,他便会立刻踩熄一样。
但阿卡却说,“我也想抽一口。”
阿太似笑非笑地递了过去,阿卡拿都拿不好,连菸都没有抽过的他,笨拙地覆蓋阿太咬过
的地方,那里有阿太的唾液,还有阿太的无所畏惧、离经叛道。
“咳咳咳、咳咳咳……”麻是没吸进去,反而呛得死去活来。
他听间阿太温柔的笑声,声音轻得不真实。他含着眼泪,感觉手里的大麻被拿了回去,正
想说什么,阿太的脸却凑了过来。
“阿、”
阿太含住了他的嘴唇、舌头,好像万分熟悉他惊讶后张开嘴巴的习惯,顶开了他的牙齿。
七年后的他还是知道阿卡敏感点,舌尖恶劣地摩挲上颚,麻痒来得强烈又快速,背脊好像
有电流窜过,阿卡只能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浑身发抖。
“为什么?”阿太放开他,声音竟然有点轻挑,“七年来,你都没有其他人?”他的声音
很轻,“女朋友之类的。”
阿太的眼神第一次这么深刻,但还是这么纯粹。
“我……”阿卡的声音好像从喉咙挤出来,“没有……没有……”
阿太的表情很奇怪,不知道是开心还是失望,交织成了非常扭曲的样子。
“我有。”阿太说,“和小迪。”
阿卡想说:我知道。阿太和小迪的照片出现在他某次的搜寻中,两个人牵着手,大方地走
在欧洲的某个小镇,下面的评论都是祝福。有人说:小迪不是早就出柜了吗?
连带着,阿太的性向也少了很多讨论的空间。
一切都是这么的自然,这么“普通”。
他不是“小迪”,而是那个假装喜欢天蓝色的胆小鬼。
“那个时候……”阿太试了几次,还是用了他认为的“恶毒”的词汇,“我有点……恨你
……阿卡……”好像对着阿卡说出除了“爱”或“喜欢”以外的词汇,对他而言是多么痛
苦的事。
他不爱小迪。两个人在一起没多久便分开了。
阿太好像被“卡住”了,不只声音,连吉他也不弹了,好像在六年前就没有“前进”过一
样。大麻在脚边泛著微微火光,飘散著酸涩,那是不同于香菸的味道。
“我无法爱上小迪……”阿太断断续续地说,“我甚至谁也没办法……喜欢……全都是你
……阿卡……都是你……”他的思绪似乎很混乱,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呢喃。
高中的时候,阿卡在阿太的吉他壳上贴上了星星的贴纸,那只是随手之举,因为他喜欢星
星罢了,但阿太却一直没有丢掉。
好像理所当然地,阿太永远也忘不了阿卡,永远都只能爱阿卡。
“我忘不了你。我只能爱你。”阿太抬起头,是阿卡意外也不意外的柔和。那个说著“恨
”的男人,最后还是这么柔软。
阿太只愿意用温柔去招降他,用爱来“恨”他。
“阿卡,大家总说我很怪,说我不懂人类的情感和思考方式。”阿太说,“但我却知道我
爱你,你也爱我。只是这样还不够吗?”
阿卡想要伸出手,摸一摸这个难过的男人,安慰他深爱的男人,他背弃的阿太。
“我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法了,阿卡。”阿太说,“所以,我决定爱你一万年。”
爱不到、恨不了,于是,阿太决定爱他一万年。
停下的吉他声又开始响起,回荡在这个寂寞的夜空下,只有一点余光在闪,男人的声音反
覆地哼唱。
“我爱你一万年……我爱你一万年……”
我决定爱你一万年。
(完)